第八章
打开电冰箱,啤酒已不见踪影,最后一罐被纪子拿在手里。
“这里还剩一半。”纪子摇了摇她手中的啤酒。
我在对方身边坐下,拿过啤酒,啜了几口,冰凉的**顺着喉咙滑到胃袋,方才的郁闷消去了一些。
“为什么提早回来?”对方的视线集中在屏幕,但她的心思全然不在电影。
“想回就回。”我盯视置于膝头的交叉十指。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吧,总不会心血**没有原因地奔回家吧,公司也不会允许你这样的行为发生,所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对方呷了一口啤酒,从裙袋里掏出一包薄荷烟,纤细的手指从中夹住一支白色的烟支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将烟草所含的物质全部吸进肺腑,再缓缓地吐出,白色的烟雾漂浮在空中,随后消失,空气中弥漫着薄荷的气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纪子抽烟,对方这一行为多少令我有点吃惊,我从未想过纪子会抽烟。我没有取下对方嘴里的烟,我不打算阻止对方抽烟,换做他人可能会不允许一个未成年少女抽烟,但我全然不介意,甚至认为这是正常至极的事。
我以沉默回应纪子,只顾凝视前方某一点的空气,对方也没有因此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着啤酒,目光仍然锁在屏幕上,电影播放到斯嘉丽因白瑞德参加战争而不得不独自一人带着其他人坐着马车回家。
我的内心因纪子的话而泛起层层涟漪,刚才消去的郁闷卷土重来,使我无法像平日那样正常地呼吸。我没有因为对方挑起了这些负面情绪而对纪子发脾气或产生讨厌,毕竟她不了解我的情况。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甚至能确切地听到时间沉重的步伐,我揉搓着双手,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回答这一问题。
“的确发生了一些事。”良久,我打破了缄默。
“心事?”对方抽了三分之一的烟。
“对。”我拿过对方的啤酒,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喝完,然后捏扁啤酒罐,发出金属变形的清脆声。
“很严重的心事。”纪子以肯定的语气道,“不然你也不会不顾一切地回到这里。”
“真精明呀。”我笑了一声,转过脸望向对方,纪子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很容易看得出来。”纪子微笑,“算不上精明。”
我拍了一记手掌,耸了耸肩,环顾四周,发现门口旁边放着一个小型的灰色行李箱,心中不由一惊,对方这是要做什么?
“我决定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纪子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
我双眼瞪大地看着对方,一时无法理解对方的话。犹如一个一时误坠另一个陌生世界而没有来得及返回现实世界的梦游者。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但我耳朵的健康状况一向良好。对方的嘴角依然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知是否在笑我这副傻愣的模样。
“我妈要出差一个月,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两个人住总比一个人住要没那么无聊吧。”
“但我们只见过一次。”我终于回到现实世界。
“这不成问题。”纪子说,“难道你会对我做出带有危险性质的事吗?”
“倒也不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或者你觉得我会对你做出带有危险性质的事?”
“那也不会。”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抑或你不欢迎我?”纪子向我凑近,嘴角的笑意加深,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有多少块雀斑。
“说不上欢迎也说不上讨厌。”
纪子叹了一口气,伸手扯了扯我的刘海,“你这只秀楠呀,就不会换其他答案吗?”
“这个答案是最好的。”
纪子轻笑一声,挠了挠那布满淡褐色雀斑的鼻梁,伸出手来,“接下来的日子请多多指教。”
我瞧着那只白皙的小手,纤细笔直的十指泛着漂亮的淡粉红色,我握住对方的手指,纪子随即握紧我的手,一只温暖柔嫩的手,里面蕴含着某种我之前体验过的温情,这股温情带着和煦的电流通过对方的手传达到我的体内,让我差点忍不住放松身子,好好地享受这份令人舒适的温情。不知为何,心头的郁闷被这股温情冲散得无影无踪,心情舒畅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先抽回手,待我回过神来,电影屏幕早已漆黑一片,纪子关了电影,拿起一本时装杂志摊在双腿阅读。我看了一眼纪子,又看了一眼被纪子握过的手,还残留着些许温热的触感。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纪子要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具体要住多长时间没有透露,我没有反对,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我环视这间住了七年的房子,这七年间没有其他人来这里住过,也甚少有其他人来这里留宿,除了一次和家惠与司徒楠在酒吧喝醉了酒俩人在我家留宿了一晚,再也没有留下其他人的足迹。七年的光景我全然独身一人度过,早已习惯独居的生活状态,如果要我和其他人合住的话,可能还会产生不适感。
如今这所房子除了我之外还多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尽管少女不会长住,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必须与这位少女共同生活。我也曾经有过与他人共同生活的经历,不过那对我而言已是发生在千百年前的事,如果不是对当时的经历历历在目,恐怕我会怀疑那段时间是否真的在我的人生存在过。
对于纪子住下来,我没有产生一点不适,就像之前对方在我家留宿一晚,只不过这次留宿的时间要远远长于上一次。如果换做其他人,也许会斩钉截铁地拒绝一个陌生的少女住进自家,甚至会求助于警察。我没有这样做,我也不想这样做,因为我知道那样做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我这样做了,恐怕事情也不会得到什么改变。
再次打开冰箱,盘点食品是否足够准备晚饭,很遗憾,除了几个水果和几个鸡蛋之外,再无其他,距离上次采购已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于是我今晚在外面解决晚饭。
给家惠发了一条请假信息,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需要回家休息,家惠很快回复,批准我请假,并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没有回复对方。
脱掉身上的工作制服扔进衣物篓,换了一件灰色的短袖卫衣和深蓝色的长裤。
“走。”我拿起钥匙和手机,打开门。
“出去兜风吗?”纪子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不喜欢?”
“乐意之至。”纪子快步地走到我旁边,挽起我的手臂,与我一同乘坐电梯前往车库。
马路上的车辆很少,这个时间点成年人都在公司埋头工作,学生在学校午休,很少有人像我与纪子在这个不属于个人时间的时间分别从公司和学校逃出来,坐在车上漫无目的地兜风。
“你离开学校的原因是什么?”交通灯转为红色,我停下车子。
“想离就离。”纪子学我刚刚的回答。
“难道没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纪子回答,语气极其诚实,不含半点虚假,“我讨厌学校,讨厌那里的一切。”
我回想以前在学校的日子,平淡无奇,没有出现一丝波澜,从小学到大学在班上一直处于半透明人的状态,成绩中规中矩,没有违反校规,没有担任过职务,与周围的同学永远保持点头之交,没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直到现在三十三岁也没有,老师对我的印象仅仅是我的名字,我对学校谈不上喜欢也绝谈不上厌恶,它只不过是我学生时期的一个容身之所。
但纪子的情况显然与我不同,尽管语气平淡得像谈家常琐事,却含着不容忽视的满腔的愠怒与不满。
“学校的一切让我感到无比厌恶。”
“有多厌恶?”
“比婊(和谐)子的**还厌恶。”
“所以你逃出来了?”
“反正我在不在学校也没有人会在意,有些**还巴不得我辍学回家,永远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纪子冷笑一声,“与其待在自己厌恶的地方,还不如逃出来去自己不讨厌的地方。”
我不知晓对方在学校经历了什么,纪子此时也不打算告诉我这其中的原因,我凝视纪子的侧脸,纪子一手撑着脸腮,闭目,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在想与学校有关的事,也许不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校?”
“看心情。”纪子道,“反正老师知道将我不回校的消息告诉我妈也没用,因为我妈是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破事而中断工作回来管我的,以前试过很多次,最终那帮老师无可奈何,只能随我。”
绿灯亮起,我踩下离合器,车子前往第三十二号街的尽头,一只白色的小狗突然冲到马路上,见我车子逼近,立即撒腿跑回人行道上。
纪子抽出一支薄荷烟衔在嘴里,每吸一口都仿佛要把整支烟吞进肚里的,然后缓缓地吐出烟雾,烟雾有时候从鼻孔喷出。车内漂浮着薄荷烟草的气味,我三十三年来的人生没有吸过一支烟,对于烟味亦不抗拒。
汽车徐徐前行,没有目的地,我们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车子最终会停在哪,我们所做的一切唯有前行,前行。人行道上的各种人,他们和我俩一样也在前进,前往他们心中所想的目的地,他们知道自己要到达何处,不会漫无目的地瞎走,这是他们与我们的区别。想到这里,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哀笼罩在我的心头,相信纪子也有同感。
纪子从柜子里掏出布兰妮的《femmefatale》专辑,放进dvd,调到《criminal》这首歌,旋律流淌而出,赶走了薄荷烟味。我已不记得什么时候买这张专辑,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买这张专辑,反正它待在车里的柜子有两年多了。《criminal》是我在这张专辑里面最喜欢的一首歌。
纪子低声地唱了起来,没有走音,还富有感情。
但是妈妈,我深深地爱上一名罪犯
这种爱是不理智的,它只追求欲望的快感
妈妈请不要为我哭泣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所有的理由表明我无法拒绝自己去深爱这个坏男人
“这是我在《蛇蝎美人》里面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也是。”
“不和我一起唱吗?”纪子的语气一扫之前的凝重,恢复了平时的开朗。
我摇头表示拒绝。
纪子笑笑,不再要求我与她唱歌,但她接下来也没有再唱一句。
我们在三十五号街停下来,鳞次栉比的公寓之外和寥寥无几的写字楼,还有少数的商店与广场。由于公寓众多,而现在的时间人们还没回到家,因此路上人烟稀少,放眼望去,只有几十个人,有的从商场出来,拿着购物袋;有的从公寓下来,骑着自行车掠过我和纪子身边,前往某处地方。
纪子说她来过这条街只有一次,我有四次。
“你喜欢安静的地方。”纪子挽着我的手臂,头靠在我的肩膀,在别人看来,我们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谁能想到我们仅仅只见过两次呢?
“热闹的地方会使我丧失散步的心情。”我说。
“比起热闹,我更爱安静。”纪子道。
我们来到一个小公园,在长椅上坐下,面对着翠绿的草地,周围种植了低矮的灌木丛,旁边一棵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为我们挡住了灿烂的阳光,微风吹过,几片叶子飘落下来,在我和纪子的注视下缓缓地落在地上,空气弥漫着植物清新的气息,纪子做了两次深呼吸,将沁人心脾的空气吸入肺腑,似乎要洗掉体内的尼古丁。
我闭上眼睛,和纪子一同做深呼吸,新鲜的空气涌进体内,净化体内的浊气。
“事实证明逃离学校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纪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事实证明逃离公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同样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对视一眼,纪子笑着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肋骨,嫌我学她说话。我则揉乱纪子的头发,纪子也不甘示弱地揉我的头发,我很久没试过像现在这样开心,纪子的脸上也露出平常见不到的愉悦的笑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应该有的笑容。
洁白整齐的牙齿,眼角弯起的猫眼,就连淡褐色的雀斑亦显得可爱无比,我看着对方的笑容,只觉内心滑过一股暖流,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慢慢停下,对方趁此机会将我的头发弄得比鸡窝还乱,嘴里不停地说:“你这只秀楠呀...”
闹完之后,纪子从书包掏出梳子,将我俩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远处传来一声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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