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顾蝶
韩珍一行人的归来,使韩府上下一扫前些日的冷清不安,终于有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韩珍不喜说谎,韩骏、老祖宗和韩夫人对他在外的经历各有看法,实际上也是安王等人替他说的,他只是默认而已。反倒是三人以为只有自己才知真相,都想着要替他瞒过众人,便都很有默契的对他近三个月的经历不加追问。再加上过年时,亲戚朋友走动频繁,三人都难有和韩珍单独相处的机会,是以韩琦风曜临时编造出的谎言竟没穿帮儿。
只是韩夫人时时关照韩珍出行时必要有人跟随,老祖宗则反复告诫不可趁着节庆多饮。
风曜风度翩翩,容貌俊朗,再加上谈吐优雅风趣,很快赢得韩府上下的好感。这些日子他不离韩珍左右,借着拜年串门的机会,把韩珍在京中的亲朋好友认了个全。但凡有人问起韩珍这几个月在外的见闻,他就在一旁替韩珍应和。
风曜年纪虽青却已游遍延国各州,见闻极广,于吃喝玩乐方面也颇有见地,所以很快便成了京城贵族公子圈中的名人。韩珍曾打趣道,朋友们请他的帖子倒有一大半是冲着他的。
只是大延和西戎开战不久,因着过年大部分官员都休假在家,但各部尤其是兵部留了不少官员轮值,从边关的军报也每日按时递到宫里。大家面上都是喜气洋洋,和往年说着一样的吉庆话,可都多少悬着心。
四十九年前四国爆发了一场大战,最后战事胶着,没有一国可以战胜三国一统天下,也没有一国肯持臣节仰他国鼻息。后来四国君主派使臣于水绵城进行和平议谈,终于在第二年达成一致,确定了四国边境,通商互惠等各方面的问题,并议定四国宗室互相嫁娶结为姻亲,以示休战诚意,史称水绵议谈,所定条约即《四国水绵条约》。
而如今,四国平静了近三十年,大延和西戎终于再起争端。大延固然是休养生息,国力鼎盛,兵精粮足,那西戎又何尝不是?西戎人口虽不及大延,却是游牧民族,西戎男儿翻身上马便都是能征惯战的战士;大延的农夫放下锄头却使不惯大刀。再说那死在延京的西戎二王子可是西戎王的嫡子,而西戎王正妃是北肖国君的胞妹……
皇上虽然今年春天刚将永乐公主嫁与北肖太子,此时还是放心不下,便称思念爱女,恐其新春佳节想念亲人,遂命其胞兄兴王带了大量礼物去北肖探望……
北肖宫廷那能不知其意?目前采取观望态度,暂时没有介入延戎两国战事,看来兴王的游说还是有点用处的。
还有南方的吴国也采取观望态度……
过年时韩珍照例要到顾家拜年。可是今年有点奇怪,顾游见到他像往常一样嘘寒问暖,只是很快就借口招呼同僚让顾谦陪他聊天。顾夫人称病没有见韩珍,顾蝶要照顾母亲也未出现。顾谦平素和韩珍十分要好,这次数月不见,再见面时却不甚亲热,目光闪躲,语焉不详。
韩珍见状心中奇怪,心想,难道顾家父子因为他挨打的事情心怀愧疚直到今日?而顾蝶,大概是因为已经及笄,要注意男女之防,所以不便见他。
这么想想也就释然了。
又聊了几句便向顾谦告辞,和风曜回家了。
风曜当日听韩珍谈论顾蝶的时候就对这位“夜叉公主”十分好奇,在韩家这几日不止一次听到老祖宗和韩夫人夸奖这顾小姐娴雅端庄,知书达理,心中更是惊奇。这次无缘得见,着实有些失望。
不过看看身边的韩珍,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心道,这顾蝶也不过是个长在深闺中的小姑娘,不过读了几本书,偶尔发些出奇言论,显得略有些特别罢了。她的见识如何能与游历各地见闻广博的人相提并论呢?这么一想,心中不由大为安定。
倒是韩珍曾经的老师,现如今的天子宠臣御史大夫柳昶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威胁。即使他心存挑剔,也不得不承认柳昶容貌俊美,风采出众,在加上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更让他具有一种有内而外的自信雍容。他冷眼旁观,见两人只说些泛泛的场面话,只是,见面之后韩珍似乎不大有兴致了……
这一天天气晴朗,积雪初融,外面格外的冷。韩珍懒得出门,和老祖宗还有韩夫人聊了会儿天,就躲在屋里跟风曜下棋。
正下到兴头上,有丫鬟来报,说顾大人和顾公子来拜访,老爷要四少爷出去相陪。两人留下残局,来到客厅。
一进门,就看见韩骏韩夫人还有顾游顾谦坐在那里,竟没人说话,气氛出奇地凝重,尤其是韩夫人额角爆起青筋,似乎马上就要发作。
见到韩珍身后跟着风曜,四人的神色都有些不自在,韩夫人掩饰似的扶住额角,垂下眼睛。韩骏咳嗽一声,笑道:“风公子你原来和阿珠在一起啊。老祖宗刚才还问起你,你若没有什么紧要事,可否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风曜知道这是要把他支开,笑着应了,看了眼韩珍就跟着丫鬟往后院走。
韩珍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先耐下性子,和众人一一见了礼才挨着顾谦坐下。
四人看着他,神色复杂,一时无言。
韩珍环视一周越发起疑,清清嗓子,问道:“顾世伯,近几日顾伯母的身体可好些?小侄这几日也没到府上探望,真是该打。”
在韩珍的印象中,顾游素来都是气度从容,谈笑间进退有度,让人如沐春风。这时他却愁眉不展好像才几天功夫就老了几岁,听了韩珍的话,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长叹一声。
顾谦在一旁幽幽接道:“如果找不到顾蝶,我娘的病是好不了的。”
“什么意思?顾小姐去哪了?”
“……她和人私奔了。”
“私奔?胡说!我不信!”
笑话!那么个冷情冷性的人怎么可能头脑发热和人私奔?不,绝不可能!
……再说,他面上乖巧柔顺,实际上刻薄挑剔心思又通透,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是真的。”顾谦涨红了脸。
“你怎么能肯定他是和人……”男人?不可能!……女人?也不可能。
韩骏递给他张纸,低声道:“她留了封信。”
韩珍赶忙接过来仔细一看,字迹清隽挺拔隐隐有锋利之势,确是顾蝶的字。
他的信很短: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在上:
孩儿心有所系定要离家。请恕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然心意已决,必不会回转。请将鸳鸯玉佩交于韩珍,他可自去寻合意之人,不必顾及于我。感念十五年的养育之恩,日后如有机会定当报答。
不孝儿小蝶字
景岚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夜”
韩珍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只觉得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都二十天了,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顾谦还没说话,这时顾游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啊,真是家门不幸。”神情萎靡不振,好像这么一句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韩珍知道他其实最疼爱这个女儿,只是,顾家上下没一个人见过那位顾大小姐的真面目。就连他,也不敢说能懂他五分……
看着顾游顾谦的憔悴摸样,心中突然对顾蝶生出一股怨忿。顾家人待他如珠如宝,他却走得如此决绝,连信都写得如此淡漠。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视别人的感受?!
但他也清楚,顾蝶和他不同。顾蝶自始至终都没有融入到这个家庭,所谓家人血缘在他心中没有丝毫分量,会这么做……也在意料之中。
韩骏和韩夫人看到小儿子皱着眉头不言不语,顿时心疼起来。韩夫人心中有气,只顾着宽慰儿子,再不肯搭理顾家父子。韩骏想得更长远,这桩婚事可是太后赐的,出了这种事……
顾游难堪地对韩珍说道:“贤侄你看,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夫也没脸再登门了,这次将玉佩交给你,明日老夫便入宫觐见太后,请她老人家降罪。”
“顾兄少安毋躁!”韩骏在一旁连忙阻止,“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这事无论从朋友私谊,两家声誉,还是政治影响来说,都不宜张扬。
顾游也清楚这些,所以今日厚着一张老脸登门赔罪,实际上是想取得韩家谅解将此事暂且压下。只是如果韩家执意退亲……
韩珍思索了片刻,突然开口:“今日韩珍当着爹娘还有顾世伯顾世兄的面立誓,此生非顾小姐不娶。……我等她回来。”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惊得一屋子人变了脸色。顾家父子又惊又喜,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韩骏诧异,更多的则是担忧。韩夫人登时脸色发青,宝贝儿子情深意重,顾家的丫头真是瞎了眼!
接下来,韩骏顾游两人商议着细节。韩珍捏着信纸若有所思,偶尔问上顾谦几句。韩夫人谁也不理坐在一边生闷气。
最后,韩顾两位大人议定,对外称顾夫人病重,“顾小姐”侍母至孝,带奶娘常驻京郊念慈庵吃斋念佛为母亲祈福。至于“顾小姐”的扮演者,就定了顾蝶的贴身大丫鬟,奶娘的亲生女儿小月。
韩珍心里乱得很,他知道顾蝶多半是听到西戎大延开战的消息,就跑到西边投军去了。他担心顾蝶暴露身份,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性命堪忧;又气他不告而别,让顾家人忧心如焚不说,又白白忽悠自己一遭!
等到顾家父子告辞的时候,他突然提出要到顾府看看。
到了顾府先去看顾蝶的丫鬟。小月不到十六,称得上清丽,只是这些日子和她娘被严密看管起来,容色憔悴,神情惶恐。
韩珍问了她几句,她只是哀哀哭泣,直说小姐什么都没告诉她,没让她收拾过东西,也没有让她传递过东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韩珍叹口气,知道顾家人定然盘问过她好多遭儿,只是不来问问他心有不甘。
随后,他要求去顾蝶的房间看看。等旁人离开,只剩他一个的时候,韩珍在屋里翻翻找找,想找到点什么线索出来。至于要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打开衣柜,赫然见到一套做工精美的大红嫁衣和大红的床单被面,韩珍一怔,这显然是女孩子准备的嫁妆啊。韩珍摸索着繁复的刺绣,不由回想起去年年初他和顾蝶见面的情景。
当时他找韩瑞诉苦不成,反助韩瑞带着情人出走,结果伯父大病一场韩家上下气氛低迷。他心情郁闷,便去找顾蝶闲聊。正碰上顾夫人催促顾蝶作女红,要他开始亲手缝制新婚所用的床单被面还有嫁衣喜帕等等,还要在上面绣上鸳鸯戏水百子图之类吉祥花纹,而顾蝶的情绪极其低落。
他头一次见顾蝶如此,心中惊讶,自然先放下自己的事情。他偷偷约了他一起出去骑马游玩,后来,两人在郊外找了处没人的空地比划起来。不知怎的,顾蝶拼尽全力竟然只能勉强和他打了平手,随后抱膝埋首,恹恹不乐。韩珍明白,之所以平手,一方面是自己武功大有长进,另一方面却是两人男女有别开始在体力上现出差异。不管顾蝶如何不甘,也不得不面对这些变化,心中自是郁闷沮丧。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这个强悍的人似乎在哭,纵使没有真的流泪,但他周身的气氛却如此悲哀伤感。几次三番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思前想后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最后只能陪着他呆坐,心中也觉得酸涩憋闷。
第二天,韩珍便将皇上御赐的天蚕宝衣和沈良给他的刀谱拳谱及内功心法包好送去给他。顾蝶见了东西,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却觉得能为朋友尽些绵力,心中略感宽慰。
韩珍翻检着那些精美的大红绣品,这些东西显然是从外面买来搪塞顾夫人的。最后,他在角落里找到一块绣功低劣的红色锦帕,认得出是鸳鸯戏水的图案。锦帕一边绣着“百年好和”,另一边绣着“永结同”三字,“同”字没绣完,想来原本是要绣出“永结同心”四字的。
他默默注视着这块锦帕,想道,你现在抛开束缚追求丰功伟绩,再也用不着和众人虚与委蛇了,也用不着我了。
除了这些嫁妆,韩珍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有些疲累,便靠在桌边闭目沉思。没有发现也是应该的,顾家人肯定一早就翻检过了。不过他还注意到一点,那就是他这几年送给顾蝶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了。
他既然是投军当然会把自己送的天蚕宝衣穿走,剑谱内功心法也可能带走了。自己誊写的兵书有好几卷,难道他会带在身边?那些胭脂水粉,可能在收到的当天就被扔进水塘,至于几件金银首饰虽然俗不可耐但是分量十足,八成被带走当盘缠。
对了顾蝶,你要是敢把姑姑送的那副紫水晶耳坠当掉,我跟你没完!
……不过,这家伙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还能再见面,你也不再是顾蝶了。我今天对当着顾游和爹爹的面发誓非你不娶,一方面是用你做挡箭牌,另一方面,也是为你留条后路……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韩珍出了顾蝶的房间,便去见顾游,请求他不要再派人追查顾蝶的下落,诚恳地表示顾小姐如果得遇良人,他愿成全;如果她自己回来了,他就守约娶她为妻。一番话说得顾狐狸满心感动,狠狠落了几滴老泪。
随后,跟着顾谦去见顾夫人。
顾夫人见到韩珍送回的鸳鸯玉佩,又羞又愧,拿着手帕子只是抹泪。去年韩瑞带着花魁私奔,她还觉得女儿嫁到韩家是辱没了,奈何这是太后赐婚,怎能退亲?而如今自己的女儿却作出这种事来……
韩珍少不得好言好语极力宽慰。
韩珍在顾府用过晚膳才回家,见过父亲,便回到自己房里。一进屋看到摆放在书案上的碧玉小猫镇纸,只觉得气闷,打发落玉自去休息,自己却进了隔壁风曜的房间。
一进门,便看风曜左手持黑,右手持白,对着下午的残局,行“双手互搏”之术。
风曜闻声抬起头来,见是韩珍,顿时笑逐颜开,催道:“你怎么才回来?我一个人无聊得紧,快来下棋。”说着快手快脚地将棋局恢复原状。
韩珍闻言,淡淡一笑,坐在风曜对面,持起一枚黑子。
风曜落下一枚白子,悠悠开口:“溢之,我耳朵太好,不小心听到些不该听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韩珍盯着棋盘,落下一子,“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晚饭前我在客厅外听到你娘对着你爹咬牙切齿地说,顾家的小丫头就是找回来,她也不许你娶她。”
韩珍叹了口气。
“得君一言解疑惑,誓不传与第三耳。”风曜轻轻落一白子。
“他们都以为他私奔了。”
“以为?那实际呢?”
“顾家千金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说罢又轻轻叹了口气,再落一子。
风曜一窒,思量片刻落下一子,“巾帼不让须眉,可钦可佩。你不告诉他们?”
“他临走时,没有言明,便是有意误导。我何苦作个恶人?”
“如何善后?”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可妥当?”
“顾家写好戏文搭好台子粉墨登场,韩家只需敲敲边鼓跑个龙套。现下有台精忠报国的武行大戏,没几个看客留心孝女祈福的温情戏。”落一黑子。
风曜寻思良久才置下一白子,“你呢,可是心系佳人不自知?”
韩珍颦眉,重重落下一子,“非也,非也。”
“那为何面带愠色,可是心有不甘?”
“知交待之,路人报之。……到底意难平。”
“人各有志,求同存异。”
韩珍突然叹口气,说道:“我当众立誓非他不娶,虽然是为他留后路,可也存了用他做挡箭牌的意思,到底动机不纯。”
“于她无害,于己有利,何乐而不为?爱财者取之有道仍是君子。”
韩珍想了想,心中释然,落下一子,却道:“你就是有许多歪理。”
风曜嘻嘻笑道:“去者已去,何不怜取眼前人?”
韩珍抬头,只见他对自己挤挤眼睛,笑得捉狭,不由心情大好,笑骂着捻起一枚棋子朝他掷去。风曜故意手忙脚乱地堪堪接住,趁韩珍看他笑话的当口,迅速掷了回去。
韩珍大叫风曜使诈,忙起身避过,顺手将一盒黑子抄在手中,抓了一把使出个“天女散花”。
风曜拎起棋盘就挡,一时间屋内棋子翻飞,笑声大作。
这一晚,以斯文文的手谈开场,以暗器比拼告终。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拖了很久才开始更新,让诸位大大久等了 ,不好意思。^_^
顾蝶还是没有正面出场……
嘿嘿,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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