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诸国朝贡,陛下向来是不在意的,要么赏人,要么入库。”苏连道,“可上一回,高句丽使者前来纳贡,武威公主挑了些东西给长公主送去,长公主也觉得好,又送来给了陛下。”
文帝这时也想起来了,目光移到案上,道:“你是说那些纸。”
苏连盯着那纸,道:“从前那造纸的工巧传到了高句丽,他们倒是学会了。我记得他们使臣说了,是楮树皮所制,须得要百道工序,连他们国内都稀少得很,才特意进奉过来。长公主说抄经正好,就留了下来,连陛下如今也在用。”
文帝道:“不过是几张纸罢了。”
“容臣去取来验上一验。”苏连道,“公主近来日日写经,那是时时都触着碰着的,阿苏想来想去,也就这物事没验过了。”
凌羽叫道:“不干我的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看陛下在太华殿也用的这些个纸,所以也让送了些过来,堆在那边。我还从来没用过呢!我还吃了高句丽进贡的松子儿呢,不也好好的没事!”
“你去园子里取你的悦般草,没人说跟你有关。”文帝道,“这次看好了,别再出什么岔子。”
见凌羽一脸委屈地走了,苏连低声道:“陛下,都是阿苏的过失,求陛下容我两日,必当查个明白。我知道我再说这话,陛下也是不信的了,就这一回,若我再找不出来宫中那个人,陛下再治我的罪,可好?”
“……你过来。”文帝道。苏连依言在榻边跪下,文帝道,“你抬起头来。”
苏连不知何意,只得抬起头来。文帝借着烛火看了他半日,道:“阿苏,自让你跟着淮儿后,你侍候朕的时候便少了。你现在是害怕,怕朕会死?”
“陛下,陛下怎能说这样话?”苏连颤声道,“陛下万不可说……说……”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放心,即使朕不在了,你也不至于不会有好下场。”
苏连叫道:“陛下以为我是担心我自己这条命?”
“你真不恨朕?”文帝问道。苏连一笑,道:“能得陛下这一问,即便心里有些怨,也不怨了。”
说着,苏连取了一枝烛,将那两枝熄了的红烛又给点亮了,烛火映着他脸,如白玉生晕。“不过,有件事阿苏还是要对陛下说,哪怕陛下听了不乐意。陛下重情,总是记着昔年您跟凌羽的缘分,处处容让,可是,陛下您早已经不是当年才登基的时候了啊,这都过了十多二十年了,早已物是人非。”
文帝微微一笑,道:“你这是以臣子的身份来谏么?”
“是。”苏连道,“不论陛下如何宠爱,君臣之份就是君臣之份,陛下,从古至今,若是违了礼法,不论于君还是于臣,都是无益的。不要说君臣了,哪怕是皇上于后妃,再宠爱也不该违礼。”
“你还真是跟明淮一个腔调。”文帝笑道,“床笫之言不逾阈,你阿苏又不管玉府,轮得到你来多事?”
苏连伸了伸舌头,道:“陛下这腔调才是跟公子一模一样!我只敢说公子轻薄,可不敢这么说陛下。”
文帝问道:“他说什么了?”
“那我可不敢禀陛下。”苏连道。被文帝瞪了一眼,只得把当日裴明淮的话说了一遍,文帝听了只大笑不止,道:“他不是会说,怕是真想。”
苏连赔笑道:“只可惜能有三宫六院的,只能是皇上。”又道,“高句丽近来一心想送王妹来,陛下虽无此意,不过,无妨露点意思,看看他们怎么应对?”
文帝道:“朕只怕话出了口,无法收回。你当朕的话就是儿戏么?”
“前儿陛下金口玉言,说若不下雨,凌羽就别出九华堂。可这天还没下雨,他就满宫里四处跑了。”苏连笑道,“是不是儿戏,阿苏不敢说,陛下自己心里知道。”
文帝只当没听见,道:“你出去看看,凌羽在做什么。”
苏连依言去园子里看了一眼,回来笑道:“回陛下,正在那里拿着个药杵捣药呢,哎哟哟,陛下你没看见,两只眼睛都哭得红红的,在那里捣捣捣,嘴里还念念念,要是再有两只长耳朵,那真就变月宫里面捣药的兔儿了!”
文帝道:“夜里风凉,你还不去把他叫进来。”
“陛下,臣刚谏的,都是白说了。”苏连道,“一年最热就数这时候了,还风凉!恕阿苏直言,您只要真能君无戏言,三五日不理会他,一下子就治住了。对着天子蹬鼻子上脸摔东西,照我说,先拖出去打一顿再说!”
见文帝瞅了自己一眼,苏连无奈,只得出去,叫道:“喂,小家伙,陛下叫你进来。”
凌羽抱着个老大的铜药罐子,嘟着嘴走了进来,往地上一坐,拿着根药杵继续在那里捣。捣了一会,又把一只玉盏里又稠又黑的汁倒进去,再捣一阵。苏连见他有模有样的,便道:“捣药的兔儿,你这要捣多久?”
“谁是捣药的兔儿了!”凌羽道,“哪有这么快!早不制些药丸来备着,现在临了要用的时候来制,白放了这宝贝在宫里多年!我本制了些,上次又给了人,真是糟蹋了。”
文帝道:“此前制的都被明淮带走了,况且旁人总比不得你懂,也远不如你制的好,也是糟蹋仙物了。”说着盯了苏连一眼,道,“若非有这个宝贝,马头山那一箭,早要了你的命,你还在朕面前耍嘴皮子。”
苏连思及那一箭,觉得肩头都在隐隐疼痛,不免惴惴,半日,道:“陛下,不论这个要害您的人是谁,都是长远的计策。毒用得重了,一时三刻就会被发觉,只有效仿从前的李谅,借御医之便下毒……可自从李谅的事出来,宫里是更严紧了。长公主和陛下用高句丽进贡的纸,只是一时兴起,谁都不能提前预知,在纸中设计。若这纸中真是有毒,也只能是见陛下和公主用,才想到来替换,毕竟一应膳食难以接近,香料蜡烛之属也都是查了一重又一重。若非今日偶然发现陛下中毒……”
说到此处,苏连已不知如何接下去,文帝也不开口,一时间九华堂中就只听见凌羽“嘭嘭嘭”捣药的声音。良久,苏连道:“请陛下允准,让臣去查。”
文帝道:“你主领侯官曹,侯官曹监察百官,什么时候还要朕允准了?”
“陛下,这一回必得要您点头。”苏连道,“阿苏说过了,陛下重情,所以臣也从不敢动二位武威公主。可这一回,高句丽使臣入京之后见得最多的,就是高氏,贡品也是经武威公主之手,到了长公主那里,供长公主抄经所用,可谓投其所好。若非沮渠宜琼的面子,长公主恐怕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火烧凤凰衔书,那诏书是我拟的,可那日进了宫,又来安乐殿见了陛下的人,实在只有沮渠姊妹二人。不错,或者是有人刻意陷害她们,可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在尉府,构陷了她们一回,第二回若不是呢?况且,我们总将二位武威公主当成一个人来想,可她们虽然是双胞姊妹,谁能保证她们心性一样?若是一个忠于陛下,另一个却有异心呢?”
凌羽突然重重地对着药罐捶了两下,“砰砰”两声,连苏连都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
“陛下那不是舍不得查吗,你在这里再怎么说也没用呀。”凌羽头也不抬地道,“陛下就信那两姊妹是忠心于他的,压根就不怀疑,哪怕有的是可疑之处呢!哼,哪像我,清清白白的,偏就疑我这,疑我那的,动不动就要拿我去拷问!”
苏连喝道:“你少说话!”
文帝叹息一声,道:“说句心里话,朕是真不想把这事继续查下去了。朕是真的有些怕,怕最后查出来的,是朕永远不想看到的人。”
苏连怔怔望着文帝,此时又是一阵风吹过来,把他方才点燃的那两支红烛又给吹灭了一支。这一晚苏连自进九华堂见文帝呕血不止以来,心乱如麻,此时方才略微地有些明白了:有些事,文帝恐怕自己是知道的,而且已经知道了有一阵子,只是不愿意去追究罢了。
*
裴明淮与祝青宁、吴震二人同行数日,自河西一路赶过来,经武威、甘州、酒泉,终于到了敦煌。见着城外冷清,知道是近来柔然相扰,原本这出关的必经之地也显萧条,不如平日繁华,来往的西域胡人也不曾见几个。依大魏制,太守常兼领将军之衔,敦煌郡便是如此,宋绍祖既是太守,也是镇将,另有两位太守相辅,有一位正好外出巡察,在城内的一位自然也随着宋绍祖一同率军出迎。对这宋绍祖,裴明淮是早就闻名,知道是常太后之母宋太妃的侄子,镇守敦煌多年,战功卓著,上次又因逐芮芮有功,得以加封敦煌公。此时看这宋绍祖,中等个子,相貌堂堂,一身刚毅之气。
“见过淮州王!”宋绍祖与太守过来见礼,裴明淮止道,“二位不必多礼。如今敦煌这边如何?”
“芮芮已退,不过也没走远。先前敦煌守军有限,不敢远击,现在就不惧了。”宋绍祖道,“明日我就带兵出去,这一回定将他们击溃,保得一段时日不敢再犯。”
裴明淮道:“我正好要请问宋将军。若我要出敦煌至高昌,走哪条道最好?”
宋绍祖与太守都愕然,太守道:“高昌?淮州王这时候去高昌?”不好再多问,又道,“是,请先进城,容我慢慢禀告。”
吴震也知道这宋绍祖便是常瑚的亲戚,常瑚被杀,文帝加以追封,又重赏了常英,可即便如此,死的仍旧是死了。常瑚实是最无辜之人,每每念及此,吴震只觉心中苦涩,却又无可如何。此时见这敦煌公颇见风霜之态,全无笑意,想必常瑚之死也让他难过得很,只是这光景,谁都不好来提这件事。
“对了,淮州王,有人在城中等您。”宋绍祖上马带路,一面道,“也是今儿刚到的,您说要去高昌,我这才明白。”
吴震一愣,却又不便在这时候问。直至太守府门口,吴震看到那个来人,才多少有些明白了。
昙秀对着众人合掌一礼,微笑道:“想不到在此处见面了。”又对裴明淮道,“华英也来了。”
裴明淮微一皱眉,当着宋绍祖与太守又不好多言,只得先与昙秀寒暄了几句。吴震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祝青宁瞅了他一眼,道:“怎么?吴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没什么要说的。”吴震道,“人家都来接风洗尘了,走吧!”
祝青宁笑道:“那也没我的事,我自去逛逛。”
吴震对祝青宁早已无了敌意,但也知道他在此处诸多不变,也就不多言了。太守这边早设好了酒宴,众人坐下,喝了两杯酒,裴明淮便道:“我这有事要去一趟高昌,请太守和宋将军二位派一位靠得住的向导相随,还得要有通译。”
太守与宋绍祖二人对望一眼,太守道:“淮州王,要什么样的向导通译都是有的。只是恕下官直言,自太武皇帝时候起,遣使西域,均非易事……”
裴明淮打断他道:“请太守告知,走哪条路最近?”
听裴明淮如此说,太守也知道裴明淮之意不可违,只得道:“是,我这里有图画,请看,请看。”
墙上挂了一幅毡毯,却是用各色丝线铺出来的一块块,标有“高昌”“且末”“龟兹”“于阗”“莎车”字样,吴震忍不住赞了一句,道:“这个好,清楚明白。”
太守笑道:“这不敢当,敦煌是出关的要塞,向来西域来人,必得经此,多少年来都是河西重镇!”说着伸手虚指,道,“要从敦煌出关至西域,有南道和北道。若是要到高昌,可走伊吾道,虽说远了些,但走起来是最便利的。”
裴明淮问道:“听说有条捷径,称为大沙海道?”
“正是。”宋绍祖道,“从前高昌被沮渠安周所占,所以商旅常经此道而行,自玉门关而出,过横坑,穿大沙海至高昌,那条路是快,可也是艰难的路,泉苦无草,不如伊吾道城镇最密,不愁食水。另还有一条路更近,西渡流沙经白龙堆,不过这条路……”
太守笑道:“宋将军别在淮州王面前说那什么不着边际的传言!”
“谁知道!”宋绍祖道,“白龙堆最是险恶,有些传言也不足为奇。”
吴震奇道:“什么传言?”忽然记起那车歇将军说的话,笑道,“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什么罗刹女?”
“吴大人也知道?”太守笑道,“不过传言罢了,只是那条路还是不走为好。除此之外,还有青海道,不过那就是绕得很了,得一直绕到鄯善那边去了,除非要去鄯善,否则都不会走这条道的。”
吴震耳中听着他们说,双眼看着地图,这时问道:“那,究竟是大沙海道险,还是白龙堆那条道险?”
太守摇了摇头,道:“都险!白龙堆有三陇沙,乃是天险。大沙海道呢,吐谷浑也不时前去抢掠……”
吴震问道:“吐谷浑也常常到那边去?”
“吴廷尉,这条河南道,又称益州道,吐谷浑已经经营多年了。”太守叹道,“西域现今还是柔然势力最大,就连从前称霸西域的龟兹,现今都不敢开罪柔然,诸国都得向其纳税,受其盘剥。我朝与南朝对峙多年,连互市都常常关闭,西域要与南朝相通,也就这益州道一条路可走,必得经吐谷浑才能至益州,所以柔然也不会得罪吐谷浑。这条穿大沙海的路,原本就是从北道到益州的捷径。”
裴明淮随着那太守手指的方向望去,这经沙海的道与吐谷浑交界的地方,赫然便是“鄯善”与“且末”。正在沉吟,又听太守道:“恕下官多问一句……淮州王,您这一回,究竟是打算以大使之名出使呢,还是……”
“自然不是。”裴明淮道,“所以才烦太守寻一名靠得住的向导,我只带几个人同行……”
他话还没说完,太守就吓得变了脸色,忙道:“这可不成!这决然不成!我说句实话,若是还在先帝时候,在乌夷和鄯善设有军镇,一路都属我大魏管辖,那也罢了,可现今那边都臣服柔然,昙秀大师要去还好些,西域诸国大多崇佛,见高僧都礼让几分,向来不会为难,可淮州王您身份不同……”
裴明淮微笑道:“那也好说,那就是昙秀大师前去龟兹,咱们当他随从。就走最便利的伊吾道便是。”
太守见裴明淮话虽说得客气,但去意甚决,又心知裴明淮不肯说此去高昌的缘由,有圣意在身都说不定,不敢再劝,只得道:“是,容下官与宋将军稍作商议,选些个最熟悉路又靠得住的向导。”
裴明淮道:“那就劳烦二位了。宋将军,敦煌的战报是收到了,不过还是想请你再细说一番。”
见他们要说战事,吴震朝昙秀使了个眼色,昙秀说了两句客气话,二人便退了席,走了出去。到了院中,昙秀笑道:“吴大人今日真像换了个人一般,如此有眼力价!”
“不是。”吴震道,“我想请教大师你一件事。”
昙秀道:“我最怕吴大人来请教,还是别请教的好。”
“听说敦煌这边有画了白骨观壁画的洞窟,大师你应该知道吧?”吴震笑道,“若是知道,咱们去看看可好?”
昙秀有些吃惊,道:“吴大人怎么这时候想着这个?”
吴震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反正明淮忙着,我们自去看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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