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净水

“凭什么!?你们鄂城寿湖的作坊就可以拿到白锡?!江北现在抓得那么厉害,咱铜绿山多少兄弟被冶署查封, 饱受刑役之苦, 你们不救济, 反倒还偷生!”

港口, 货船靠岸,葵爹正领着诸坊的工师帮桃花卫清点搬运锡金, 忽然看见一张张陌生面孔向他们走来——眼红脸青, 斗笠蓑衣, 手执铁镐, 说着江北方言

“他们是什么人?”桃花卫道。

“铜绿山那边的。”葵爹擦了一擦眼睛,“荼子我认得,也是净水师父弟子。”

突然一阵巨响, 舟船摆动。只听江北人喊了一声:“给我砸!”几十铁镐举起落下,凿破竹筐, 凿进筐里的白锡锭子之中,霎时, 无数金石暴裂, 沉入湖中。

上好白锡, 一触到铁镐之中的灰锡, 立即崩坏为粉末[1],洒得船舱一团糟。

“荼子, 作甚!”葵爹道。

“你少装好人,月前我就问你要过白锡,你小竖的, 装聋作哑,藏着掖着?!”

“这批货不是我的。”葵爹道。

“好,那你就站到旁边去,别心疼!”荼子歪了一下嘴巴,“要有锡石,拿出来与大家分享,这才公平,若是如此昧着良心,那就谁也别想安生,宁可毁了!”

“放肆!”桃花卫出剑,拦住对方,“秦国冶监的货物,你们这群刁民敢毁?!”

荼子道:“你以为我没见过剑!知会你一句,在铜绿山,谁家不认我的铭文!”

剑拔弩张之时,郡衙的官兵赶到,一位寿湖工师突然拖过几筐残存的锡石拔腿就跑,结果脚下一滑,又扑通跌入河里,“哗啦”,两边人马清醒,骤然开抢。

港口混乱,百姓惊散。

“都别抢!放下镐!”

官兵厉声喝道。

石狐子纵马赶到之时,一道血浆溅进眼睛,马扬前蹄,“吁”,石狐子收紧缰绳,安抚了小红,擦完脸再看向栈桥,郑氏的船已经驶远,亮出的利刃染了红。

官兵为震慑场面,砍死了荼子的弟弟。荼子跪倒在一片死鱼臭虾和烂白菜中,嚎啕大哭,摇晃着弟弟的那具不停抽搐的淌血的身体,眼泪鼻涕流得满头满脸。

铜绿山一伙人悉数被绑回郡衙。葵爹等看见石狐子,一溜烟全部躲在其身后。

“石冶监。”官兵近前,对石狐子行礼,“刁民寻衅滋事,误了西秦工事,还望容量,然今日之案牵涉本地冶治,我等不好包庇,必须逮捕葵伯回衙门调查。”

“葵伯!”

石狐子眼睁睁看葵爹被抓去,却也明白官兵话中的威慑之意,没有强行留人。

三日之内,这件事引来无数风雨,荼子的乡党涌入鄂城,跪在郡衙的门前击鼓哭冤,荼子以去郢都告发郡守徇私为由,胁迫郡衙严查寿湖作坊,没完没了。

石狐子知道其中微妙之处,只是没有想到雀门的攻势如此迅猛,竟在半年之内就把矛头指向铜绿山,直逼鄂城而来,若鄂城也沦陷,那么云梦泽就危在旦夕。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石狐子找准了一个时机,从荼子的手中抢过鸣冤的鼓槌,对他道:“这样闹下去,非但你们分不到白锡,而且,还会伤害到唯一有能力保护大家的龙泉剑池。”

荼子道:“那你又是……”石狐子捂住他的嘴,把人带到江边一艘乌篷船里。

船驶到江心,石狐子放下帘,说道:“我听说你也曾经向净水师父学过手艺。”

荼子道:“那又如何?净水师父向来隐居于剑池,不过问我们这些俗事,再说,就算现在捅到净水师父的跟前,依他的脾气,也绝对会让南边人帮助北边人!”

“当得知西阳郡守杀害了十余名荆北工师的时候,净水是第一个在龙泉剑池站出来保护你们的人,以至于到现在,雀门虽已经在寿春入户,却仍然不敢妄动任何本地工匠,这说明,净水不是不问事。”石狐子说道,“其次,你觉得像这样领头闹事,是互相帮助,还是互相残杀?上官大夫为何不是同时查封南北所有的黑市,而是缓慢进行,你想过没有?他正希望看到你们如此。”

荼子道:“看热闹的,说得轻巧。”

石狐子道:“你若息事宁人,我就豁出一条性命,也帮你们转运所需的白锡。”

荼子一怔,次日便把弟弟的尸身从郡衙门前抬走,置丧,入土为安,不再闹。

石狐子的干涉解决一切问题,不日,郡衙门前的重围不攻自破,葵爹无罪释放。荼子回到铜绿山,成为石狐子的一个暗桩,监视着当地冶署的每一条政令。

这场暴动暂时平息,然而,鄂城却从此长成江汉平原上一棵招风惹雨的大树。

桃氏关于铁锡冶铸术的研究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各路论剑之人纷沓至来。

有些人刚刚清醒。

有些人的剑已出鞘。

是日,石狐子回到桂舟时,见到余冶令的马车停在前院,而师门众人等候在廊下,一个个坐立不安,伸出脖子往秦郁的工室探看。炼坊异常安静,不见火光。

“谁来了?”石狐子刚开口问,忽触着甘棠略含责备的目光,一时有些不适。

敏摇了摇头,道是,郡守下令,鄂城冶署将不再向桃氏师门提供所需的用度。

“什么。”

敏拉着石狐子,转到花圃。

“石狐子,你应该知道,铜绿山已经彻底封闭黑市的锡金渠道,郡守害怕上官大夫再往南查到鄂城,殃及池鱼,所以下了逐客令,希望你不要再铤而走险。”

“这不是胡来么。”石狐子道,“奈何不了我,就找先生的麻烦,这不地道。”

“你年轻,可以一边研制散铁粉,一边锻炼钢铁,还联合剑池与雀门和上官明争暗斗,可你得考虑到,先生病了一场,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十八剑。”敏道。

石狐子才明白,敏为何要把他拉开,单独说话,甘棠又为何要那般看自己。

“除了余冶令,里面还有谁。”石狐子拍一拍敏的肩膀,语气坚定,“我自有分寸。”

“净水。”敏道。

石狐子嗯一声,走回廊下,劝众人回炼坊做工,然后换了一袭干净的褐衣,跪到秦郁的工室门前等候,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两难的问题。

※※※※※※※※

下晌,净水走进桂舟的工室,看见余冶令正端一个坩埚,躬着背要对准泥槽。

“怎么你也在?!”

冤家碰面,异口同声。

秦郁居中,专注地伺候炉火。

秦郁知道二人因何而来,所以让他们碰面,看看彼此的态度。他很清楚,师门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对抗雀门,而是安稳研究技术的时间,他必须提供足够强大的铸剑初胚,如期焖为钢铁,转而进行锻打,待工艺成熟,才算能换回一线生机。

铁水在泥槽内缓缓地流动,泛出明亮金黄的光泽,照亮三张神色各异的面庞。

“秦先生,我虽只是北上路过,却要专门谢你。”净水卷起袖子,蹲到秦郁旁边,帮忙检查剑范外的草箍,“若非你不计前嫌,出面平息争端,云梦泽早乱了。都是我教过的弟子,看他们为几斗米互殴,我做师父的也太没有颜面。”

秦郁看了净水一眼,回想起那个在剑池百般刁难自己的人,竟忽觉友好起来。

秦郁道:“这件事我没有过问,从头到尾都是青狐自作主张,他现在大了,主意多,我总不能像从前那样,为了训诫,就把他拖到井盖上拿藤条打一顿。”

“你看看,秦先生,当着净水师父的面,你还是承认了,石冶监就是在贩锡。”余冶令一笑,坩埚盖子启开,铁水冒出几点火星,烫得净水急匆匆的闪开了手。

“余胖子,鄂城白锡都泛滥成了灾,你怎么还没被郡守大人撤职?”净水道。

“我这不就说和来了么。”余冶令道。

“余冶令,门下管教不严,是我的责任,青狐所作所为,我也绝不抵赖。”秦郁道,“只是龙泉剑法才炼成一半,若我现在离开,就前功尽弃,我有点不甘心。你看,能不能和郡守疏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以后不会触犯楚国的条令。”

“那怎么可能呢,我看石冶监的架势,是摆明要助我龙泉剑池与雀门作对。”净水笑了笑,纤长的手指又拨动了一下榫头,“你们触犯的条令,只会越来越多。”

“先生既然开口,我就私下说,还有一条路。”余冶令道,“石冶监贩锡,先生大抵是不知情的,大家看得见,桃氏门下转运矿石的人一直只有敏工师,所以,先生若想留,只要假意与弟子不和,当众把石冶监逐出师门,便无后顾之忧。”

浇铸之时,三个人都不说话,秦郁扶住坩埚,秉着呼吸,耳朵贴在泥范之上。

炉火直立如一枚针。

秦郁很庆幸能与余冶令和净水共同试一次火候,若非如此,他不会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与他并肩作战的人未必有文泽,却定会有他们二人。

在这片土地,云泥轮回,正邪无绝。

“净水说,北上路过,是去铜绿山?”秦郁看向净水,先避开余冶令的问话。

“不错。”净水道,“上官想要温水烧肉,铜绿山就是一道坎,他别想跨过。”

“除了鱼肠,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净水道:“组织罢工,上官屡次私自加重工人劳役,都是我们以此手段解决的,我们在铜绿山的每座矿井之下都有暗桩,他若有越界之举,我们就不出工。”

秦郁笑道:“听起来似乎很危险,万一耽误了我们秋季的论剑,该当如何。”

净水回道:“当日,秦先生不是也说过么,剑道之所守,当头为仁者,此去,我若回不来,便是用生命捍卫仁义,既与先生论了剑,也不算失信,又有何可笑。”

“我不是笑你,是钦佩,因为我并没有你这样的魄力,去完成这样的伟业。”

秦郁收起笑,低头剥剑芯,尽管极力掩饰,右手仍有些抖,误伤了一处脊榫。

这是他所试的第六十次火候,铁锡的变化已刻入记忆,但还远远不够,他想知道,铁有多少种活法,锡有多少种性格,它们如何适于铸接,又如何适于锻打。

他仍在思索那两个问题。

白锡,水灰锡。

白铁,灰铁。

他仍在追寻天机。

只要龙泉剑图还挂在桂舟的圆木之上,他就不愿走出这片湖泽,多问世事。

“方才,我所说的苦情之策,先生认为如何?”余冶令咳嗽一声,放下坩埚。

“不必。”秦郁平和道,“因为我觉得他对,所以,宁旱死,我也不错怪他。”

“那我……可就只能勉强保证,不让郡守对你起杀心。”余冶令如实的说道。

“好。”秦郁说道,“我这里也还需要继续铸刃,不送二位,希望前程顺利。”

※※※※※※※※

木门一开一关之间,桃氏被奉为座上宾的日子结束,继而,寿湖的桂舟作坊成为了郡守的眼中钉。冶署吵吵嚷嚷收回春季发放给各户的农具,府吏绕着圈敲锣打鼓,宣告,城中的百口井水不再允许他们使用,但凡工程劳役也不得减免……

傍晚,一切安静,秦郁才听见炼坊重新燃起的炉火,以及门外石狐子的呼吸。

剑芯虽有些损坏,但作为试验还是能用,所以秦郁没有更换,直接套入外范。

却直到看见映在屏风的影子,秦郁才意识到石狐子仍跪着,莫名又有些怜爱。

“青狐,你在做什么?进来说话。”

“先生,这事我一定要做,但我不想连累大家,尤其是你,所以你赶我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补充资料——锡

[1]中国人开采锡大约在公元前700年的云南地区,至周朝时,锡器的使用已十分普遍了。锡对人类历史的直接影响主要是因为合金,它不仅能使熔点变低,也能使其更易于加工,生产出来的金属会更坚硬,是工具和武器的理想材料。同时,炼锡比炼铜、炼铁、炼铝都容易,只要把锡石与木炭放在一起烧,木炭便会把锡从锡石中还原出来。

锡对于寒冷的感觉十分敏锐,每当温度低,它就会由银白色逐渐地转变成一种煤灰状的粉,这叫做“灰锡”,另外,从白锡到灰锡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这就是灰锡有“传染性”,白锡只要一碰上灰锡,哪怕是一小点,白锡马上就会向灰锡转变,直到把整块白锡毁坏掉为止。当时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锡疫”,幸好这种病是可以治疗的,把有病的锡再熔化一次,它会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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