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路蜿蜒而下,穿过一片针叶林。

随处都是探头的岩石,白叶冷杉与鱼鳞云杉的树根纠缠于其上。

着热气的双腿也是莫大的负担。有些地方还得扶着岩石、抓着树根爬下去。路上有不少倒下的树木,这是去年过境的大台风的手笔。背着背包钻过倒下的树木分外吃力,可翻过去也麻烦实在走不快。为避开岩石和树根的小动作对疲惫不堪、忍样得很。因为留在树干上的枝条会把身子卡住。

山脊棱线附近的雪地反而好走得多。

这是一条被废弃的小路。在地图上用虚线标记。

下山的是两个女人——成川佐知子和矢岛雪江。

决定走这条路的是佐知子。

因为在翻越“圣岳”[1],前往奥上河内岳棱线的途中,雪江踩到一块石头,扭伤了左脚踝。虽然不至于完全走不了路,但走棱线需要爬上爬下,怕是够呛。但折回“圣岳”,走正规路线下到圣泽桥的难度更高。

佐知子和雪江都就读于东京某私立大学。佐知子二十一岁,雪江十九岁。

佐知子的登山经验更丰富一些,她上高中时就参加了登山社。自然不用说,这次的路线她已走过许多次了。

雪江却只爬过东京周边的山。然后就是跟着佐知子爬了两三次飞騨山脉难度最低的山头。

而这一次,佐知子邀请雪江同去爬赤石山脉。

她觉得雪江是时候见识见识赤石山脉了,特意选了六月初,好赶在梅雨来临之前,品一品新绿最美的季节。

佐知子有责任把雪江平安带回家。

她知道有一条废弃的小路,自鞍部向下,通往奥上河内岳。两年前,她在同一条棱线上遭遇雷雨,当时就是走这条路下的山。走上四个多小时,就是一条森林公路。再沿着公路往下走不到一小时,便能到达大井川森林公路。从那儿去圣泽小屋,用不了半小时。

要是不考虑去年那场台风的影响,走这条路确实是明智的决定。佐知子也没料到,路上会有那么多倾倒的树木。

穿越针叶林耗费的时间几乎是原计划的两倍。

林中的枞树和铁杉多了起来,还混进了榆树之类的阔叶树。灌木渐增。

透过树林,积雪未消的岩峰若隐若现。

空气清冽。

新绿的气味融入风中,还混入了一丝溪流深处和棱线附近的残雪气味。离高原上石楠杜鹃盛放的时节仍有些时日。

春夏之交,不过寥寥数日。

透明玻璃般的季节——

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起初,佐知子和雪江还有闲心享受意外带来的下山之旅。然而,走着走着,闲情逸致变成了焦躁。

如果能在天黑前下到森林公路,就能借着车灯的光亮到达样小屋。问题是——这个希望已愈发渺茫了。露宿装备是带了的,但她们并不想用。

佐知子的鼻子捕捉到了些许自己的汗味。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气味,既新鲜又熟悉。

忽然,鼻子又闻到了某种生物的气味。

不属于她和雪江。

分明是野兽的气味。

“你看——”雪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佐知子回头望去,只见雪江停了下来,抬着头,目光定格在远处的榆树枝头。

高大树梢上的新绿在微风中摇曳,沐浴着偏向伊那一侧的余晖,闪闪发光。

一个黑影在枝叶中一动。

“那是不是猴子啊?”雪江问道。

佐知子凝神一瞧,的确是一只猴子。抓着细枝动来动去的黑影是它的剪影。

“是。”

佐知子点点头,却又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这次的猴子有点奇怪,和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可她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赤石山脉看到猴子,应该有个三四次,雪江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野生的猴子,有些兴奋。

“它好像在看我们。”

听到雪江随口说出的这句话,佐知子突然找到了自己生疑的原因。

——那猴子为什么不逃?

佐知子疑惑不解的正是这一点。

之前见到的野猴都是见了人撒腿就跑,弄得枝叶沙沙作响。就算不跑,至少也会挪到更远的地方去。这是野生动物遇到人类时最自然的反应。熊也好,羚羊也罢,猴子当然也不例外。野兽会敏感地捕捉到人类的存在,然后找地方躲起来。这就是在山区很少能用肉眼看到野生动物的原因。就算看到了,那也是远去的背影,或是警惕的目光。

栖居在箱根周边和人类居住区附近山里的猴子们习惯跟人打交道,它们会向游客索要食物,甚至会和人一起泡温泉。但这种情况是例外中的例外。

刚才看到的猴子不仅没有逃跑,还盯着她们看。

这很奇怪。

“看,那边也有!”

雪江伸手去指。

第一只猴子所在的树枝上方,竟然还有一只猴子。不,不止一只。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各处的树枝上都蹲着猴子,不计其数,多到佐知子纳闷“之前怎么就没看到”。

肯定有近百只。一个个黑影在新绿中随风摇摆。

多么奇异的景象。

猴子是群居动物。

猴群规模各异,有十多只的规模,偶尔也有数百只的规模。因此,“成群结队的猴子”本身并不稀罕。奇异的不是猴子的数量,而是它们不逃,不跑,看着下面。

“好多啊……”

雪江的音量变小了。

饶是雪江也觉察到了异样,她忧心忡忡地凑到佐知子身边。

红色登山衣下的肩膀蜷缩起来,乌黑的大眼睛中闪过一丝恐惧之色。雪江有一张鸭蛋脸。在红衣的衬托下,姣好的面容显得分外苍白。

两人继续往前走。

头顶上的树梢沙沙作响。猴群竟跟着她们动了。

“它们好像跟来了。”雪江抬头看了一眼树梢,嘟囔道。

佐知子默默赶路。

“噫!”

突然,一只猴子发出高亢的叫声。

“嚯!”

“嗬!”

“嗬!”

其他猴子如此回应。

猴群愈发吵闹。

两人往下走了三十多分钟,猴群却没有远去。它们显然在样跟踪她们。她们停下的时候,猴群也会停下。而她们一旦走起来,猴群也会跟着移动。

微微的不安逐渐转变为确切的恐惧。

她们本想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只是猴子好奇心强。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猴群的**带上了明确的含义。

“嗯,啊啊啊……”

“嗷……”

“咔,咔,咔,咔咔咔咔……”

猴子**了。那些叫声与**的猫非常相似。

问题是——现在是六月。而猴子的**期通常在十二月至次年三月。

但佐知子和雪江并不清楚这些。

她们不了解猴子**期的叫声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猴子一般在什么时候**,却能感觉到那些猴子不对劲。

“噫……”

“嗷嗷……”

“咔咔咔……”

猴子们的叫声愈发响亮,动作愈发激烈。

刚才停下的时候,佐知子已经拿出了包里的冰镐。后来便一直拿着它走。手心都出汗了。

溪流已经照不到阳光了。

薄薄的黑暗在森林底部蔓延开来。

猴群步步紧逼。

不知不觉中,它们的位置变低了。

“嗷!”

猴子发出尖锐的叫声,背后响起雪江的尖叫。

只见一只猴子紧紧抓住雪江的头,臀部猛烈**。这是明显的爬跨行为[2]。

“咔咔……”

“咔咔……”

“咔——”

猴子两眼充血,露出粉色的牙龈和森白的牙齿。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猴子明明是野兽,却对人生出了欲望。

养在动物园的猴子爱上男性或女性饲养员的例子倒不是没有。这是动物的印随[3]行为,它们会把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自己的父母。但佐知子此刻目睹的景象不属于这种情况。

这应该是很不正常的。

佐知子打了好几下,那只猴子终于松开了雪江的脑袋。雪江紧紧抓住佐知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尖叫。

两人已被近百只猴子组成的猴群团团围住。

佐知子注意到自己的双腿正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甚至想替雪江尖叫出来。如果雪江是个男人,她早就喊了。如果她只有一个人,也许已经尖叫着逃跑了。

踩到树下杂草发出的闷声传来。

佐知子转向声音的来处,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只见昏暗的森林中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有那么一瞬间,佐知子还以为那是个人。但它不是。它全身长满兽毛,背部像长了瘤子似的隆起。

那是一只骇人的巨猿。

不,准确地说,它也不是猿猴,而是某种别的东西。

身高肯定有近两米——搞不好不止。

巨猿一跃而起。看起来是轻巧的一跳,却一下子就来到了佐知子面前。

佐知子挥舞冰镐,疯狂地攻击巨猿。冰镐尖锐的顶端若能命中巨猿面部,它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谁知冰镐的手柄断了,生生弹开。

巨猿用右手横扫冰镐。单这一个动作,便弄断了冰镐坚硬的手柄。

巨猿转而跳向雪江,一把抱住了她。

佐知子正要喊,一个东西跳进了她的嘴里,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根黑色的棍子,大约有成人的手腕那么粗。软软的,长了毛,仿佛一条巨型毛虫。它蠢动着钻进了佐知子的嘴。毛虫蠕动的触感擦过她的喉咙,深入食道。

佐知子无法呼吸,视野模糊。

意识逐渐远去。

昏迷前,佐知子亲眼看到巨猿怀抱昏厥的雪江,腾空而起。

它以抱着人的状态,跳上了上方的树枝。

佐知子的视野内随即变得一片漆黑。

注释:

[1] 日本第一高峰富士山,日本人称之为“圣岳”,是日本的象征。——编者注

[2] 爬跨是哺乳动物的一种行为,一般在**期出现,即雄性动物谋求与雌性动物**的行为。——编者注

[3] 一些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学着认识并跟随它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编者注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