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火焰从他的身后舔舐而过。
“先生,天亮了么。”
烤焦的皮肤碎为粉末飘落, 风如铁鞭抽开皮下的肉膜, 铁珠似蛊虫啃噬筋骨。
石狐子趴在倾倒的轮椅之上, 顶着厚重的泥石, 为秦郁撑出一块狭小的空间。
二人面对着面,谁都不能动。
“先生不要说话, 留着嗓子, 等天亮了, 火熄灭了, 他们来找先生之时再喊。”
一股粘稠的脓水从石狐子耳后渗出,滴到秦郁的眼角,沿着秦郁的鬓边划过。
秦郁的睫毛微颤。
彼时, 他喊了姒妤去开坊门,因他知道, 石狐子一定不会听他的话先行离开。那些未成型的剑器如同他们的孩子,孩子夭折, 母亲定然是最后才甘愿舍弃的人。
谁曾想, 打败他们的并不是对手, 而是一个让他们终生不能悟的自然的真理。
硝石、木炭和硫黄。
“先生……我渴……”
石狐子的心跳越来越急, 呼吸浅而快,秦郁感受得到, 那是重度烧伤的症状。
“青狐,现在是第二天,辰时, 一刻,无论什么境况,心里都得有一个铜漏。”
“是……先生……”
“辰时,一刻。”
“辰时,二刻。”
“现在是,辰时,三刻……”
“数着,别停下。”
“一时辰过得好慢。”石狐子张开干裂的唇,极力报时,却还是昏死了过去。
午时,一束光透过层层泥瓦倾泻下来,秦郁掰开石狐子的头,喊出一声救命。
二人终于被挖出来。
即使失去了意识,石狐子的躯体依然罩在秦郁身上,来了三个人才把他扯开。
秦郁因有庇护,伤势不重。
火已灭,整片原野冒着青灰的烟尘,铁渣、铜渣、硫磺、木炭、石灰、焦尸混杂成斑斓的图样,风中尽是灰烬,唯独残垣和炉坑在极力刻画这里原来的面目。
三百余具尸身辨不清面目,另有七百余烧伤,四百余名骨伤,波及户数过千。
草棚中的哭嚎一浪高过一浪,伤者陆续死亡,衙吏盖了一层麻布便抬往北山。
秦郁呆呆地坐在石狐子旁边。
石狐子趴着,整个后背焦黄得像一片龟裂的土地,再看不出半点皮肤质感,只有微弱的起伏表明其人还活着。他也不像旁边几床烦渴,只是咬着唇不发声音。
秦郁拿起盘中的芦管,心无旁骛地守着,只要石狐子一张口,他就喂盐水。
“先生!”
不久,姒妤赶来。
桃氏门下死十八,伤六十,走五十有余,能带工的只剩十四人。檀先生被坊门压断肋骨而亡,姒妤料理后事,咬着牙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六丫叫唤也不停,稍得空就去刨砖挖土,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直到一刻之前,听闻秦郁和石狐子被找到了,姒妤再也扛不住,一人跪在空地嚎啕大哭,哭得泪干了,才来见面禀事。
“先生你还活着,太好了。”一见着秦郁,姒妤便丢了拐杖,累倒在草堆旁。
秦郁道:“情形如何。”
“宁郡守、窦氏、何时等人现在北门处组织赈济,办各坊工人的安辑和蠲缓。”姒妤擦了一下汗水,“此外,宁郡守要往大梁呈公文了,足足六卷,怕是雀门早为他写好的,你得出面过问,否则传到司空府,杜子彬一定煽风点火地交去邦府,邦府再压不住,咱就前功尽弃了。这儿,我知道烧伤如何料理,我照顾石狐子。”
秦郁道:“我哪也不去。”
姒妤道:“先生。”
秦郁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临走之前想看我一眼,我没赶上,怎么办。”
姒妤道:“但是,若遭了诋毁……”
秦郁道:“武库可有损失?”
姒妤道:“毁了约六百剑。”
秦郁笑了一声,丢过芦管。
姒妤接着,看向秦郁。
“若非如此我为何看中他?!他当年挨过五十大杖,身上长了蛆虫,硬还从破庙爬回来!他天生命贱,死不了的!”秦郁眼眶微红,“看好他,我片刻就回。”
※※※※
秦郁令从属推着自己去北门。
北门口,凡司徒府征召的工人,还活着的,全在排队领取从宁邑粮仓调来的安辑粮。衙吏一一登记名姓,劝慰安抚,随后百人编一个队,护送他们返乡复业。
宁邑本地的伤患,由宁邑司徒执行减免当年五成租赋,免受当年徭役的救助。
如此,民众的情绪暂时稳定下来,城中守军也及时介入,两边共同清理灾区。
北门楼,宁怀穿着残破的深衣,半条胳膊**在外,除了脸洗过,指甲都还染着泥垢。窦芸烦躁不安地走动,口中嘟囔:“朱雀显灵,惩戒众生啊。”何时站在城垛之前,双手背到身后,安静地看着硝烟一团一团顺着西北风飘向远方。
“秦司空一向擅长于跑路。”何时道,“此番是朱雀显灵惩戒青龙,你应跑得远远的,永不回来啊,为何还要出现在这里,白白的招惹宁邑百姓的怨恨?”
秦郁瞥了宁怀一眼。
宁怀面前摆着那六卷已缄好的竹简。
“是不是异像,尚且有待考据,不能定论。”秦郁拿起一卷,哗地展开查看,“宁郡守这些公文即使呈递到大梁,也要经由我再至邦府,不若我现在就阅了。”
何时道:“怎么,滔天祸事,秦司空是想把它给隐瞒下来,不向王上禀报么?”
秦郁看着文字,暗叹何时精明。
仅三个论点,却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且例证详实,叫旁观之人一时难分是非,他只迟一步,上千工人便又悉数被遣返,剩下桃氏寥寥几位光杆将军,进退两难。
秦郁不擅政治,自知不敌,可也不能让,他权衡再三,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不隐瞒。”秦郁回道,“前因后果很清楚,有人故意往白炭之中混入硝石引发爆炸,查运炭车队的行踪便知,我懂你们不想深究,且另还有一套说词,但没关系,我只是在宁郡守的公文之后,批我自己的见解,然后差人递往大梁。”
窦芸道:“秦司空何必多此一举。”
秦郁道:“你管的是大梁下库,本已玩忽职守,若再多说一句,我便撤了你。”
窦芸道:“你!”
“你什么你,律令当前,你以为我不敢?”秦郁道,“来人,取我司空大印。”
秦郁让从属把他抱到案前坐好,提起宁怀的笔,在一刻之内写完了免职公文。
窦芸气得脸红如猪肝。他着实也委屈,因家中兄弟受重伤,此刻还生死未卜。
“还有谁疑惑不解的?”秦郁环视众人,“如果没有,那我就开始批文了。”
众位官员噤声。
笔锋刮过竹简,沙沙作响。
何时听此,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秦司空打算如何解决?”
秦郁道:“重熔再铸。”
何时道:“什么,我怕是听错了。”
秦郁道:“工程没结束,事情就没定论,朱雀能不能惩戒青龙得看结果。现在未成的剑有三百,加上武库损毁的剑有六百,算作一千,我会在开春前重铸好。”
宁怀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秦司空,且不说炉子已破,那你也得有人手啊。昨夜闹成这样,城中人心惶惶的,谁还敢为你办事,你不怕死,百姓家中怕啊。”
秦郁道:“还是按原来的律令,有困难,桃氏门下会设法解决,劳烦郡守。”
后头这四个字算是命令,宁怀唉了一声,念秦郁毕竟还在其位,拱手称是。
如此,秦郁遣亲信赴大梁送文,何时决意监护,而窦芸布衣归田,谈判结束。
风卷过门楼,正红朱雀旗烈烈扬扬。
“何先生。”众人散去,秦郁坐回轮椅之中,令从属退下,一声叫住何时。
何时止步。
二人之外再无耳目。
“何先生,你替我问他一句话。”秦郁说道,“我的脊背已被他烙下了伤痕,怎么,还要让下一辈人也陪咱跨这道坎是么?青狐是我桃氏门下天赋最高的弟子,也是我一手培养的继承掌门之人,他若胆敢毁了青狐,就莫怪我动杀心。”
何时一声长叹。
“何某生平杀人只用谋略,何某不用丹药,此番意外引天火伤及无辜,心里过意不去,将来难免也折寿,可尹公确不知情,他只交代用‘白沙’,未提硝石。”
秦郁道:“晚了。”
何时顿了一顿,回道:“好,那如果秦先生没有别的事情,何某就此告辞。”
※※※※
三日之内,宁邑冶区爆炸的消息传入大梁城,朝野惊恐,传言是朱雀显了灵。
夸大之词遍布街巷。
“秦郁逆天意行事,以水德覆火德,致使朱雀震怒,伤数万百姓,血流成河!”
“司空之位,朝政枢要,怎能让一个墨者担当?!大魏庙堂,岂容蛆虫爬行!”
……
“张相!容申某为秦司空辩驳!”
申俞立于相府门前,火红秋叶从他的衣袍边流过,他却巍然不动,站了一日。
“这不是申大夫么,怎的改换门庭了。”进出的士子纷纷调笑,“可怜兮兮。”
突然,一小块石头飞来,砸中了申俞的额头。他抬脸追望,原来是相府中的顽童拿弹弓瞄准着玩,他刚要呵斥,顽童一溜烟又跑开,全躲到青铜灯柱后面去。
申俞揉了揉伤口,站回原位。
“张相!容申某为秦司空辩驳!”
大门终于打开。
申俞由管家引入后园,见魏国相邦仪在水榭中赏花,那**瓣又细又长,从此岸望去,隔着一圈一圈波澜,正撩拨彼岸亭下拈桂的美人,便是一片朦胧盛景。
“申大夫啊。”仪道,“始,末,我全都知道了。我只问你,秦郁当舍当保?”
申俞道:“保。”
仪道:“好,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在王上面前保他,以及,他的桃氏工匠。”
申俞直视地面,深吸一口气:“恭候之时,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听说自己的那片小小的木谒,四次经手才到达张相的手里,当然,还不包括管家决定递送它之前向府中门客打听申某人底细的功夫。张相,玩弄权术无法赢下冶金行业,宝剑需要英雄,你需要真正懂得先进技术的人,秦郁就是这样的人,依我之见,即使重重困难,秦郁还是成功摆布了公子嗣及中府的平庸之辈。”
仪道:“是吗?”
申俞道:“是。”
仪道:“解释一下。”
申俞道:“当然,这次工程有诸多问题,譬如打击了各类民营作坊的积极性,暴露了兵器的形制,我个人出于排挤司寇府的私心,也过多征召了民力,以及……以及刚刚发生的,炼坊大规模工伤事件,这一切都有待完善……但事实是,秦郁以同样的斤两,同样的炉子,铸成了宁邑有史以来最锋利的五千七百剑。虽然中府有雀门支持,可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速度和品质,现在他们明白了,毫无疑问,张相的剑比他们的更锋利,哪怕是在他们还控制着宁邑郡守的情况之下……此时此刻,他们坐在宫殿之中想的就是这件事,他们现在吓坏了,他们怕你存有一丝怜悯之心,怕你一改往日狠辣,决意护住秦郁的工程,那样,他们就完了。”
听完,彼岸桂树之下的美人已不见,仪轻声叹息,手中捏下一枚金黄的花瓣。
“申大夫,坐。”
申俞无心,只行了一礼。
仪径自坐下,把花瓣放在唇边品尝:“可这事有些棘手,若申大夫是我将如何处理?暂压不报,待风声过去再问呢,还是把罪名扣到郡守头上,逼他闭嘴?”
申俞道:“都不是。”
仪笑了笑:“请指教。”
申俞道:“洪水来之,不可阻挡,只可引导,时至如今正好为张相引来全天下的瞩目,须知,桃氏之律令对冶商的挫伤其实只在三成左右,实因其中暴利不合常理,而为雀门叫阵的人大多勾结官户,害怕被秋后算账,若张相逐一疏通,必要时给出一些司空府的位置,让这些人心中有数,改换立场,转变说法,另再加一剂猛药,护秦司空在宁邑继续完成工程,届时论剑,自然是胜者的天下。”
“妙啊,申大夫。我终于明白,为何秦先生当初不惜以病弱之躯登三百阶梯,只为面见我这无德之人,保申大夫不受牢狱之苦。”仪开怀道,“你们不仅互相信任,连想法都一样,只不过秦先生尖锐些,他说,他要重熔再铸那批剑器。”
申俞怔了怔。
“是他。”
“看见那座桂树旁的亭子了么。”仪扶申俞站直身体,指向空空如也的彼岸,“犀首就是那里接见各国使臣,筹谋五国攻秦的,然而他手中没有好剑,我有。仔细想想,这不是我第一次与犀首做对手,可惜魏国相府风光独好,却只能有一个主人,日后,你征召能人力士,支援秦郁,若再遇到困难,直接进来向我汇报。”
申俞道:“是。”
※※※※
申俞的行动及时扭转了大梁城中的局面,邦府出面调停之后,中府的气焰被扑灭,可他知道秦郁此时定然还缺人手,而作为人臣,他已经不可能再在短期内走完司徒府的程序,于是,他捐出自家所有的财物,以私人名义征召能工巧匠。
几位同门笑申俞一身侠肝义胆,比那养了几百名铸剑师的公子长容更在行。
“申大夫,哈哈,果然君子不器。”
申俞回敬他们道:“早不做君子了,好歹任过河东冶监,便做对口的器物罢。”
申府门前贴起一张告示。
铁匠,短役三月;
陶匠,短役二月;
炉正,短役三月;
……
大梁很大,人来人往,口口相传。
十天之内,倒有二三千人踏进前门,却只听说是要去宁邑,就跑了一大半,再问工资,每月才三百钱还得自备工具,又跑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是饿怕的流民。
申俞愁眉不展。
他实在太不在行。
就连这群流民之中还有不少人是滥竽充数,甚至,人未出发就已耍起无赖来。
是日,黄昏,申府老仆去收告示,看见门口躺着几个乞儿,死活不让他走动。
“给口饭吃吧。”
“行行好吧。”
乞儿衣衫褴褛,满头黄垢,咧嘴笑起来,门牙都是褐黄残缺的,说话直漏风。
老仆怎肯,卷了告示就要走。一位赤膊铁匠忽然来说情:“老伯啊,这都是我同乡的兄弟,也能做活的,诶,你就收了他们吧。”老仆不理,却被抱住手脚。
“求你收留我们吧。”
“你做什么!”老仆苦着脸,踹了一下腿,跌坐在地,“以为申君好欺负么!”
正是此时,一匹黑马朝他们驰来。
赤金剑首映着夕阳,划过两边楼阁。
来者戴着一张黑金旋龟面具。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如栽种在长街一隅琼枝玉树,散发淡淡的华彩。他刚跃下马背,闹事的乞儿一咕噜爬起来,口中大喊:“旋龟来了!旋龟来了!”他还没说话,眨眼间,连那位铁匠都抱着头跑了开。
老仆站起来,拍了拍灰尘。
“多谢义士。”
“在下公子长容府中铸剑之士,应征宁邑工程而来。”旋龟颔首行礼,指了指老仆手中已卷好的告示,“老管家,这是申大夫的字迹罢,可否给我看看。”
老仆一愣,边应承着,边跑去叫申俞——大梁城中不乏鲜衣怒马的公子,唯独这位韩国质子长容,以爱宝剑和爱杀人两大嗜好闻名中原,韩魏亲善之后,他变本加厉地追求奢侈,府中养的铸剑师不下百人,四处风流,全无当质子的样子
至少外人传闻如此。
申俞听说,忙来应对。
“义士有何指教?”
却不知为何,触着那面具,申俞忽然停住脚步,他觉得那面具太眼熟。那个站在庭院里,双手一上一下抓着告示的人,皮肤古铜,沉默如山,定在何处见过。
申俞心中一紧:“你是在垣郡交剑之时,站在秦先生身后的那个人,你是……”
“错了。”
“不会错。”
听到声音,申俞更加确定。
“招的人错了。”绢帛嘶地被扯为两半,“秦先生需要的是工师,不是杂碎。”
“毐工师。”申俞道。
良久,毐点了点头。
申俞热泪盈眶。
自从那一夜与秦郁分别之后,毐回到公子长容身边,为长容磨剑杀人,不管长容让他杀任何人,他都无条件服从,对于他而言,尽忠便是世间最大的美德。
他既忠于长容,便不能忠于秦郁。
是故,对于离开桃氏,他从无怨言。
直到听闻秦郁至大梁任职之时,毐的内心泛起一丝波澜,他想与秦郁见面,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却没有合适的时机向长容解释。此番宁邑消息传到府中,他倍感挂怀,遂拿出那一把铭文刻有“秦郁”、“毐”的长剑,借月光砥砺修刃,也在同个夜里,长容告诉他,申相势力已去,他们再不必装作纨绔暴戾,他们很快要回新郑。长容允他在临行之前,自由地去见一位故人,完成一件心愿。
“申大夫若还记得垣郡之事,自当明白。”毐道,“我愿为秦先生执掌剂坊。”
申俞道:“你有多少人。”
毐道:“十八个,足矣。”
申俞道:“何时能出发?”
毐道:“明日。”
申俞道:“我给你工钱!”
毐摆一摆手,纵身上马:“几百月钱太寒酸,不够公子一顿的花销,我来找申大夫,只是想从你这儿讨一份过关符牒,来日见着秦先生,就说是你的心意。”
申俞道:“晚会送去府上!”
一声马鸣,老仆追出门外,影子已消失,徒留两边楼阁窗前飘过少妇的彩纱。
※※※※
宁邑,北山。
窗不透光,床席之间用白布隔离开来,烦渴的呻。吟频频,六丫领着女眷往艾草灰里加水,搅拌成糊状,柔声细语地安慰着病人,一位接一位往患处涂抹清凉。
秦郁和姒妤处理了一日公事,深夜才得空到桃氏伤员统一休息的房中探望。
“先生!你打我一顿!”进门,阿莆跪在地上,手中举着藤条,“若非我误事,何至于此!我是罪魁祸首啊!先生便是把我打死,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女眷啜泣的声音连绵不绝。
姒妤让六丫去休息。
秦郁扶起阿莆:“不怪你。你熟悉怎么治疗烧伤,务必照顾好大家,辛苦了。”
阿莆怔怔地抹去眼泪,指向里间:“先生去北门之后,石狐子再没开过口,他还是不吃不喝,不省人事,手脚都发凉了……先生,我怕是没办法了,他……”
无人再敢说话。
※※※※
秦郁转过屏风,掀开布帘。
彻夜火烧,即便赤金都已炼化,然而石狐子躺在这里,还在呼吸,还有生命。
石狐子一动不动地趴着。他的后背又变了几种颜色,焦黄尽退,取而代之的是肿胀的银红,一条条裂缝充满脓水,水缓缓顺胸膛两侧流下,艾草泥也糊不住。
洗漱过后,秦郁让侍者把自己抱到床外侧平躺。他决定之后每天陪石狐子睡。
他对生命看得很透,知道人不过血肉之躯,泡进水里会溺,扔进火里会烧死。
但若就此失去石狐子,他无法想象,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余生还会不会遇到一个像石狐子这样难缠又温驯的弟子,一个眼睛亮如星辰的铸剑师。
黑暗中,他听着石狐子微弱的牙牙语,每逢时刻,他都用手指轻轻敲着草席。
他挪出右臂,握紧石狐子的右手。
“青狐,子时了。”
“渴不渴。”
“不说工事,只说剑,如何攻破应龙呢?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告诉了你,你就又飞远去。腊肉给了,骨簪给了,剑谱也给了,我还拿什么吸引你回来?”
“青狐,应龙本体为黑金所锻之钢,以刚不能破,必以火攻,能听明白么。”
话未完,秦郁睁开眼睛。
他感到石狐子的手动了一下。
“青狐?”
秦郁没有想到,一句“必以火攻”,他便把石狐子的魂魄从阴间吸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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