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度调到一半的电灯下,摆着一张床。
**躺着一个阴森恐怖的东西。
那是一团赤黄色的、人形的肉——
不是别人,正是冈江麻希。
她全身上下都盖着生马肉。
马肉以丝线固定,防止移位。唯一外露的部位便是鼻孔。
乱奘从丹泽回来的时候带上了真壁云斋,就是他把麻希变成了这副模样。
云斋命人准备尽可能多的生马肉,动手忙活起来。
乱奘和玄角在旁协助。
完工时已是黎明。
现在则是夜里。
麻希一躺就是近十八个小时。
据说这个状态需要保持一整天。
还剩六个多小时。
覆盖麻希**的马肉上插有无数电极。电极每隔十分钟释放一次微弱的电流,持续时间约一分钟。
据说这个法子原本需要两天,如此一来便能省一半的时间。
乱奘、云斋、玄角、野宫山和杉本都在屋里。
所有人都穿着鞋子,以便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迅速离开。
野宫山面色阴沉。
许是那种紧急情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它还会来吗?”野宫山问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的云斋。
“十有八九是会的。”云斋说道。
他睁开眼睛。
柔和的眼眸中,暗藏犀利的光芒。
“那个叫笹本典夫的知道这个地方吧——”
“大概是知道的,因为笹本典夫非常痴迷麻希——”
“那——”云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那就应该会来。”
“你可别以为那种雕虫小技奈何得了转化成蚂蟥精的典夫。”“我知道。”乱奘点头回答。
沙门蜷在他的左肩,睡得正香。
“如果真要来,那——”野宫山怯生生地说。
“那必然是走海路。”云斋幽幽道。
野宫山望向灰暗的窗外。
大海离这儿不远。
涛声自黑暗深处传来,隐约传入房中。
蚂蟥精乌黑的身影自泛白的波浪中隆起,海水不住地滴落……如此光景浮现在乱奘眼前。
“笹本典夫已经没救了吗?”乱奘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
“哦……”
“要是他还能变成人形,兴许——”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
话到一半,乱奘便停住了。
他本想说“我还是想帮他变回人”。
典夫已铸下弑父之错。无论有怎样的苦衷,他都必须赎罪。
“也是个可怜人啊——”云斋喃喃自语。
片刻寂静。
“我这边都准备好了。”玄角打破了沉默。
他负责准备的是火。
而这火——会在化作蚂蟥精的典夫出现时用上。
“你一个修验僧,应该经常跟火打交道吧?”
于是云斋便让玄角备火。
“眼下只能等了。”乱奘喃喃自语,望向**的“肉块”——冈江麻希。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时间无情流逝。
午夜零点已过。
松涛阵阵,大海低鸣。不时有汽车引擎声自松林后的旁路传来。
这时——
房子附近的松树梢沙沙作响,仿佛有凝重的风一扫而过。
不是风。
而是某种重物撼动了树干。竖起耳朵,还能感觉到潮湿的重物“啪嗒啪嗒”地压上沙土。
变化是那样微弱,几乎介于声响和静谧之间。
它在缓缓靠近。
“来了——”乱奘喃喃道。
“好像是。”玄角瞥了一眼窗户。
乱奘肩上的沙门猛然睁开金绿色的眼眸。
它张开嘴,露出血红的舌头,发出尖厉的长鸣。
野宫山和杉本的身子都僵了。
云斋依然抱着胳膊,只是盯着窗外。
玄角和乱奘先后起立。
玄角的双手握着形似棍棒的物体,像是用某种细木条捆扎而成。
他一言不发,将其中一根扔给乱奘。乱奘用硕大的左手在半空中接住。
两人站在窗前。
背影各有千秋。一个高挺,一个厚实,都对着静观其变的三人。
只见漆黑的院子里,巨大的黑影背靠松林,对着窗户一阵蠢动,然后徐徐滚动起来,激起带着潮气的声响。
渐渐逼近。
玄角和乱奘都没有动。
它停在窗前。
布满毛发的东西,几乎挡住了整个窗口。
兽毛长长的,湿漉漉的。
面向窗口的那一部分不住地蠢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撩拨它。
似乎有某种视线自那里射出,直入房间。
它变成了一张巨大的“人脸”。
当然,“脸”上没有明显的眼睛、鼻子或嘴巴,不过是对人脸的模仿。
“脸”上长满了毛。
没有眼睛的“脸”瞪着房中。视线落在了**的“肉块”上。
嘴唇周围的毛缓缓一颤。
“我的麻希。”
在乱奘看来,疑似嘴巴的部分似乎做出了这样一串口型。
披着兽毛的身体触到窗户。
非比寻常的力量,慢慢施加在窗户上。
几乎与此同时,乱奘和玄角用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击碎窗户。
窗户玻璃在巨响中四分五裂,橙色火光冲天而起。
恶心的腐臭和强烈的海水味透过破损的窗户涌进房间。
野宫山和杉本不禁扭头。
云斋起身走到窗户和床之间。
咻!
两个细长的触手状物体自毛球中急速射出。
直冲乱奘和玄角的眼睛。
两人以火把横扫。
触手迅速回缩,被蠢动的毛发旋涡吞没。
沙门跳下乱奘的肩膀,闪去房间的角落。
“绕去院子!”乱奘厉声对玄角说道。
玄角跑向门口。
整扇窗户嘎吱作响。
乱奘左手举着火把,将火把按向蚂蟥精。
蚂蟥精被毛发覆盖的表面立时向内凹陷,躲避火光。窗户的响声戛然而止。
蚂蟥精已然后退。
“吁……嗡……”
它一边撤退,一边哀号。
也不知哀号出自哪个部分。
听起来无比惆怅。
“吁……嗡……”
“吁……嗡……”
当这种声音充满整个房间时,另一种骇人的声音自云斋身后响起。
“吁……”
声音来自**。被马肉覆盖的冈江麻希以哀号回应典夫。
“吁……噫……”
“吁……噫……”
典夫如此叫唤。
“吁……噜……哞……”
“吁……噜……哞……”
麻希如此回应。
马肉组成的人形微微蠢动。
“不好。”
云斋的双手覆上麻希被马肉盖住的额头。
**的生肉块抽搐起来。
仿佛云斋注入的气正在和产生于麻希内部的某种东西激烈碰撞。
乱奘回头望向云斋。
“我这儿没问题。你尽管对付那边——”云斋回答。
麻希突然有了反应,这表明云斋的治疗已经起效。
乱奘举着火把,壮硕的身子跳窗而出,对准在房子和典夫之间形成的空间,把火把往前一推。
蚂蟥精立时后退。
“玄角!”乱奘喊道。
“来吧!”玄角的喊声豪气万丈。
乱奘用火把步步逼退蚂蟥精。
退到某一处时,他猛然往后一跳。只听见“咻”的一声,烈火射出黑暗,如利箭一般扫过地面。
在火光滑入蚂蟥精身下的那一刹那,轰!四周烈火冲天。
白色袋状物自火焰的方向飞来,命中蚂蟥精。
袋状物瞬间破裂,漏出某种**,打湿了那一身兽毛。
烈焰迅速蔓延。
袋子里装的是汽油。
破空而来的袋状物其实是做过手脚的塑料袋。一旦撞到东西,袋子就会破裂,释放出内部的**。更多的塑料袋砸向蚂蟥精。
蚂蟥精已成熊熊燃烧的火球。
夜晚的空气中尽是兽毛烧煳的焦味。
还有“嗞嗞”的声响。
**自蚂蟥精内部渗出。
它怪叫着在火中扭动。
身披烈焰的蚂蟥精开始移动。
身形迅速缩小。
扑哧。
扑哧。
那是肉块爆裂的声音。
“行了。”
乱奘撂下这句话,将火把递给玄角,冲向院门。
玄角则跟上蚂蟥精。
穿过松林,来到旁路。
旁路下方有一条隧道。走隧道去海边,就不用穿越旁路。
穿过隧道。
玄角紧跟蚂蟥精,每一脚都能踩到黏腻的**。
他们来到一片沙滩。
在海风的推动下,火势一度转盛,忽而渐衰。
蚂蟥精的动作也愈发迟缓。
夜空繁星点点。
天鹅座自天顶略向西斜。
就在这时,柴油发动机的沉重咆哮声自玄角背后传来,似巨兽的低吼。
只见陆地巡洋舰钻出隧道,车灯的光芒直冲海面。
挂最猛的L挡。
四个驱动轮啃咬沙土,跃入海滩。
一鼓作气拉近与蚂蟥精的距离,绕到它正面停下。
蚂蟥精也停了。
此时此刻,它已缩小到与人相当。
在车灯的光圈中,蚂蟥精发出瘆人的“嗞嗞”声。火已熄灭。
车却没有熄火。
轻缓的震动,让陆地巡洋舰的车身微微摇晃。
好似背靠大海,挡住负伤野兽去路的另一头猛兽。
乱奘打开车门,缓缓下车。
车门保持开启状态,立于沙地。
蚂蟥精仍在缩小,自体内渗出的水分不断滴落。
“呀……啊……”
“呀……啊……”
它向夜空发出悲痛的哀号。
声音充满哀切。
若是无法回到大海,蚂蟥精——典夫定会一命呜呼。
“看!”玄角说道。
蚂蟥精不断缩小,渐渐现出人形。
那是何等怪诞骇人的景象。
它虽呈人形,却并不是人。
蚂蟥精的上半部分,看起来像人的背部。
但也只是“看起来像”罢了。因为那个部分肿胀,隆起,长出了胳膊。胳膊上缠有未燃尽的兽毛。
胳膊边上是一条腿。但将那些东西称作“手脚”颇为牵强,因为肘部和膝关节不知所踪。
渐渐地,那些东西的轮廓向手脚靠拢。
难以名状的诡异玩意倒在沙地之上。
仿佛有人把一具猴子的焦尸撕成碎片,再揉到一起。
典夫的脸长在了侧腹部,右半边埋在体内。即便通过那张脸,也只能勉强认出那东西是典夫。
典夫的额头上长出了五根手指。
典夫还活着。
怪异的身躯时而鼓起,时而收缩,幅度微弱。
“怎么办?”玄角问道。
典夫的左眼宛若黑色的玻璃珠,凝望夜空。
嘴唇也有半边嵌入体内,唇角溢出些许冒着泡的血。唯有那一抹殷红分外鲜艳。
乱奘摇了摇头。
再这么下去,它就死定了。
话虽如此,也无法将它变回常人。不难想象,它将在变回人的那一刻毙命。
正因为不是人,正因为体内有蚂蟥精精种,典夫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乱奘慢慢走向典夫。
徒手抱起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身体。
“你打算怎么办?”玄角问道。
乱奘回望玄角,露出敷衍的微笑。
眼神中却没有笑意。
眸中尽是另一种光芒。
他朝大海走去。
步履不停,来到一处海浪滚滚、沙子因潮湿而闪着黑光的地方。
涌来的海浪立时拍打他的脚踝,打湿了膝盖。
乱奘终于停下。
在又一波海浪拍打膝盖的时候,他弯下了腰,将典夫放进了后退的海浪中。
海浪瞬间将他卷走。
蓝黑色的滚滚浪潮抓住典夫的身体,将骇人的肉块推向汪洋。
它的表面仍在海面上隐约可见。
随着海浪的涌动,曾经的典夫身影渐远,时隐时现。
它在宽广无垠的暗黑海面上漂浮片刻,随后隐入一波巨浪,再也看不见了。
海风吹拂着浪花中的乱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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