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成佛
门未锁,有人在屋里低声道:“进来。”
赵璀推门而入,看到明亮的灯光下,迟离正低头将一团细如发丝的金丝攒成一片花瓣,赵璀不敢打扰他,便只默默在一旁坐了看他劳作。再看一旁的白瓷碟子里头已经成型的两朵花,似是杏花,又似是樱花,少不得有些疑虑。
不一时,迟离停了手,抬头道:“周兄怎地还没睡?”
赵璀对上迟离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二人共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熟识了,但却远远不曾到可以诉说心里话,谈一谈彼此所做噩梦的地步”“。最合适和他谈论噩梦的许扶,他们却永远都回不去了,赵璀有些悲哀自嘲,不知走到这一步这究竟是命运使然还是哪里错了。
迟离见状,笑了笑,也不再追问,继续低头做他的花瓣,赵璀呆呆地坐了片刻,道:“这是樱花还是杏花?”
迟离道:“随手做来,周兄觉得像什么便是什么。”
赵璀苦笑:“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有魔便是魔,是这个道理?”
迟离头也不抬地道:“心中有佛不一定是佛,心中有魔不一定是魔,还要看你究竟是想成佛还是成魔,也还得看周围的人想要你成魔还是成佛。”
赵璀道:“若是自己想成佛,但周围的人却要你成魔呢?”
迟离抬头看着他静静地道:“要成佛是要舍弃肉身的。”
可是他舍不得,所以他便只能成魔。是人要他成魔,不是他只想成魔,怪不得他。赵璀起身,彬彬有礼地道:“打扰了。”
迟离优雅地颔首:“周兄慢行。”言罢继续埋头做他的首饰,一双手格外稳定。
赵璀快步走回房中,一头扎到**,冷冷地想:“这天底下做尽坏事的人可不少。可也没见谁像自己这样瞻前顾后的,那日将命交给这些人开始,不是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的么?崔成也好,谁也好,若真能变成鬼来寻他索命,那便比一比谁的牙齿更锋利好了。”
天空在次日放晴,暴晒几日后便又是一副要下大暴雨的模样。夜色渐浓,赵璀着了一身月白色的轻薄纱袍,骑马从城西拼命往许扶的宅邸赶去,他刚接了一个任务,即便是十分棘手,却也必须要做好。想起许扶阴狠的性情,再摸摸自己的断指,他有些微恐惧,但怀里那柄薄而锋利的匕首给了他些许勇气。他用力咬了咬牙,许扶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一块通向许衡的跳板而已,如今这跳板没起到该起的作用,许扶也没能比他拥有更多的价值。若是许扶再敢对他不客气,他也要对许扶不客气了!自己未必就弄不过他!
老头子说了。只要自己此番办成此事,便让自己面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子殿下,还可提拔自己。赵璀想到这里,腰板便又硬了几分。眼见着云层越来越厚,夜色越来越浓,空气里的水汽也越来越重。而前方的路却被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给阻断了,少不得有些担忧再等下去会被雨淋湿。遂拨转马头,行入富康坊,意图抄近路赶回常胜街。
富康坊,名为富康,其实不但不富也不康,不过是个穷人聚居的地方。似这般时候,天色已经黑尽,却没几户人家肯点灯的,便是点了也舍不得花费灯油,能透出窗户纸的光亮所剩无几。一大滴雨点落下来砸在赵璀的鼻尖上,偏他还不能走快了,他这些日子混迹各种地方,自是晓得这些地方路上不好走,什么砖头水坑的少不了。他烦躁地咒骂了一句,想起回去后要热水也得看春分等人的脸色,心里更不舒服。
**的马儿突然晃了一下,却是踩入了坑洼里,赵璀忙勒住马缰下了马,摸索着往前行。前面是一条幽深的小巷,数来数去只有三两户人家亮着灯的,一阵雨点狠砸下来,赵璀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想买个灯笼火烛之类的照明,再买件蓑衣斗笠,却被告知没有。
雨越下越大,那户人家小心谨慎地把门迅速关上,丝毫没有请他进去避雨的意思,他只得无奈地咒骂了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地冒着雨继续往前行,越行越黑,越行越泥泞,沉寂在路边的腥臭味道也随着雨水的泛滥散发了出来。他依稀记得这一片的房屋是荒废了的,正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雨,前方突然亮了起来,一张马车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路口,车前挂着的灯笼透过雨帘亮得颇有些刺眼。
赵璀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危险。他立即翻身上马,将手放在身前横着的包袱上,隔着湿湿的布料,他的指尖触到来自于刀鞘的冰凉坚硬感。他吸了一口气,打算回头,刚拨转马头,便又看到身后缓缓行来两人两骑,其中一人打着油皮灯笼,另一人则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马是高大的骏马,那人身形高壮,面前更横着一枝长枪,有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人的脸颊,正是张仪正。
赵璀咽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的环境,突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出行。他什么也来不及做便猛地抽了马儿一鞭子,转身就朝着前面的马车冲过去。
马车上坐着一个人,就在赵璀的马往前冲了几步远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人站了起来,手里同样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马蹄声伴杂着雨声不紧不慢地朝着他身后走过来,赵璀绝望了,他想自己是因为蠢笨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分明成了他所卖命的那群人用来试探许衡等人的一颗棋子,而他却不自知。既然逃不掉,他便不打算再逃,赵璀停下来,拨转马头对上后面不紧不慢上前来的张仪正道:“很久不见。”
朦胧的灯光下,张仪正有些鄙夷地笑了笑:“果然是你。我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太聪明?”
雨要小了些,赵璀缓缓将掩藏在包袱里的刀抽了出来,冷笑道:“真是没有想到,你竟会做了许家的刀。”他有些悲哀的想,许樱哥到底是这般冷血无情,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甚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却还是这样无情地让张仪正来取他的命。
张仪正缓缓道:“我不是许家的刀,我是我自己的刀。你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想要你的命,而且是亲手,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想起香积寺中二人初次直接碰头张仪正便险些要了他的命,赵璀很有些迷惑不解:“何故?”
张仪正拨了拨枪,淡淡道:“两生两世的冤仇。”
赵璀不是很明白这话的含义,但他却明白此番他大概必须得送命在此了。他还不能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独自一个人和康王府的力量相抗衡,更何况他很清楚张仪正是个什么人,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形,张仪正带着人将他截在这里,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必死无疑。而当此刻,许樱哥想必还坐在灯下优雅地画着她的画,和蔼可亲地在丫头仆妇面前扮演着年轻美丽的国公夫人,于是一种悲愤从赵璀的心里油然而生,他仰头看着张仪正讽刺笑道:“什么两生两世的仇恨?你不过是恨我与樱哥有那么一段过往,恨她心里始终有我而无你罢了。”
雨声中,赵璀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利刺耳,张仪正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赵璀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终于安静下来。
张仪正这才漫不经心地道:“你错了,她心里始终无你,正是她让我来杀你的。”
赵璀怔了怔,大声道:“你以为你好容易求娶到的是个天仙?她不过是个冷血无情且恶毒到底的女人而已。”
张仪正微笑着:“那又如何?我喜欢并且得到了她。从始至终,你算尽算绝,以父母亲族为代价,忘了礼义廉耻,无情无义,九死一生,也没能得她多顾你一眼。于你她冷血无情恶毒到底,于我,却觉着她有情有义,我与她才是天生一对。至于你么,你可曾听说过癞蛤蟆吃到天鹅肉的?”
赵璀心底最深处的那丝忿恨自卑怨毒勃然而发,他忍不住尖声道:“她算什么天鹅?你还不知道吧,她不过是个……”
张仪正突然动了,双脚用力一磕马腹,长枪一撩,狠狠地扎入到赵璀的胸腹之中,一阵jùliè的痛楚和咽喉中汹涌而出的鲜血将赵璀那后半句“她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前朝余孽而已”的话迅速湮没。
赵璀甚至还没来得及舞动他的那把刀,他不甘心地抱住张仪正的枪杆,将眼睛睁得极大,竭力道:“她不是许……”
他的话没能说完,只因张仪正还停留在他胸腹之间的那杆枪又迅速搅动了两下,jùliè的疼痛令得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终于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雨水和流走的鲜血迅速将他的体温带走,赵璀蜷缩在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明白张仪正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而他很想很想说完。一只靴子踏在他面前,张仪正用长枪挑起他的下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赵四哥,你抬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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