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宁眨了眨眼,道:“没办法,只能三选一,赌运了啊。”说着就拿出一枚血玉钥匙,要嵌到佛像额头上,吴震忙将他一把拖住,道,“等等等等,别急别急,让我再想想。你这三选一,可不成啊,一错就没得后悔了!”
“那也得马上决断。”昙秀道,“此地不可久留。”
其实不用他讲,大家都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祝青宁一手握着三枚血玉钥匙,在佛像前犹豫半日,仍是放不下去。三枚都是一模一样,实难决断。
吴震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祝青宁,我没猜错啊,你果然在塔县弄到了一枚!”
裴明淮道:“就用在塔县这一枚。”
祝青宁问裴明淮道:“你早就知道?”
“你一定要跟我去那个冰窟总坛,一看就是要去找东西的。”裴明淮道,“我又不是傻的!你不是去找东西的,还能是为什么?还有……”
祝青宁道:“还有什么?”
裴明淮道:“吕谯在出事之前,跟我说过一件事。他说,英扬让他做了些东西,跟西域有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唯一跟西域有关的就是塔县了。”
祝青宁不再追问,从钥匙里面挑出了一枚,想来必是他是在上面做了标记,方能辨认。祝青宁屏息凝神,将那一枚血玉钥匙慢慢嵌进佛像额头,就在这一瞬间,裴明淮忽然记了起来,门楣上那飞天童子双手捧物的机关消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相似的,这一记起来,顿时惊得一身冷汗,大叫一声:“等一等!”
为时已晚,那枚血玉已尽数嵌入佛像额上,就跟原本就是画在上面的一样。又听得“格格格”声响,佛像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下面一个大洞,一眼看下去全是石阶,而且居然还有亮光。
吴震松了一口气,瞪了裴明淮一眼,道:“你吓死人了!”说着抢先走了下去,走了约有百步,便到了一个偌大的土室里面。龟兹屋舍都用土垒,这个地下密室也不例外。这一下来,众人都目瞪口呆。这竟然是个宝库,里面堆满珍宝,金砖银锭无数,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俱有,样样都是上上精品。他们在上面就看到的光亮,是一颗颗夜明珠发出来的。裴明淮那颗夜明珠便是西域来的珍品,极难到手,可这里至少有百余颗。
“……绕了一个大圈,白纯携走的珍宝,最终还是在龟兹。”裴明淮喃喃地道,“这到底是什么因果!”
他又拈起了一颗珠子,这珠子却不是夜明珠了,要小得多,色泽也全然不同。吴震叫道:“这不是……这不就是那什么能让人尸身不腐的珠子?原来是从这里来的?怎么会?”再看了一看,这珠子虽不如夜明珠多,但也有十来颗之数。
昙秀却一直盯着屋角一块极大的联珠纹黄色织锦,这时快步走了过去。他一掀起那黄色织锦,便“啊”了一声,连带着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是一大块色呈淡黄的玉,方圆五尺有余,玉上竟有偌大一个足印,五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佛宝。”昙秀叹道,“释伽留下的足印,他们视如神迹。从吕光破龟兹,帛纯弃城而走开始,这佛宝就不知所踪了。帛纯可能是携了些珍宝走,但大多留在了这里,藏了起来,再没人想到……”
裴明淮此时心中如同翻江倒海,吴震一手抓头,狠狠地在自己头上敲着,显然是困惑之极,忽然道:“你是说,昙秀,这佛宝对他们十分要紧?有多要紧?”
“多要紧?”昙秀反问,“龟兹崇佛,你是看到了的。这你教我怎么说呢?多要紧?这么说吧,我们上次不是冒死去锁龙峡寻那九鼎?对龟兹而言,这佛宝就跟九鼎一般要紧!”
“这说法好。”祝青宁道,“我们那处,因为什么样人都有,所以不知道九鼎或是不以为然的人自也不少。你们皇上要九鼎,更多的是在南朝面前昭正统之意。可是在龟兹,佛宝是人人都会觉得要紧的,因为他们这里就没有人不信佛法的!看看这龟兹,迦蓝千座,僧人万众,还不明白吗!”
裴明淮忽然叫了一声:“出去!”
见了裴明淮神情,也没人再多问一句,急急地上了石阶。刚上密室,只觉脚下一摇,又听“轰”的一声,地上竟陷了下去。五人同时跃起,却见头顶上一块铁板压了下来,吴震运劲欲推,裴明淮喝道:“小心!”
吴震赶紧缩手,手指尖已触到板壁,顿时只觉火烧一般,忙收回手来一看,手指已被灼伤了。此时左右三面铁板也“刷刷刷”落了下来,将他们封在里面,竟成了一具铁棺材。吴震此时已觉得热了,回头对裴明淮道:“若是铁板,宝剑可一试。你,祝青宁,还有昙秀都有宝剑在身上吧?”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设这个机关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我们身上有宝剑。”
流光一闪,祝青宁剑已出鞘,刺入铁板,竟只刺入半寸有余便刺不进去。裴明淮道:“龟兹多铜铁,这人人都知道,山中更不知另有什么神异铁石。那想要困住我们的人,是预先想好了的,绝不容我们逃出去。”
吴震叫道:“那人是谁?意欲何为?”
昙秀此时却仍是神闲意定,微笑道:“吴大神捕也不知道了?”
吴震倒也佩服他还面不改色,叫道:“马上咱们都会被烧成焦炭了,我说昙秀,你能不能别在这时候讥讽我了?你就一点不怕死?”
“有什么怕的。”昙秀合掌,道,“世间空苦,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吴震“咳”了一声,道:“我的大师,现在不是说这种没用的话的时候!”又问裴明淮道:“你今天总带了那铁丸呢?”
“用那个?怕是不等烧死,我们就先粉身碎骨了。”裴明淮道,“在这铁棺材里面,根本无处可躲避,若用火器,我们根本没法子躲开。”
吴震只觉一阵阵的热浪渐渐袭来,额上已见汗,顿足道:“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等死啊!”忽又觉得一阵摇晃,奇道,“咦?我这是头晕吗?怎么在摇?”
昙秀道:“吴兄还不明白?这铁棺材是悬空的。方才那密室下面是空的!”
祝青宁已把这铁棺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此时微微摇头,道:“就算是掌力够强,劈开这里,也没用。昙秀说得没错,我们现在必定是悬空的。我猜这下面,一定是刀山火海,否则对不住这样的机关消息!”
吴震此时两眼盯着裴明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知道有诈?否则,你刚才不会急着叫我们出来。你想到什么了?”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那飞天童子双手捧物的样子,我一看就觉得眼熟得很,倒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方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是庆云,庆云的梳妆匣!吕谯曾送了她一个梳妆匣,里面的小人儿能把她的发梳什么的捧出来,一模一样!”
华英失声道:“吕谯?你是说,这处的机关消息是吕谯设的?”
“吕谯应该从没来过龟兹。”裴明淮道,“可那做法就是吕谯所擅的,我亲眼见过庆云那个梳妆匣,不会有错。”
华英道:“可是……”
裴明淮道:“这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是皇上说的,吕谯的那手本事,是自郁久闾族中一个从叔那里学来的,我猜这个龟兹宝库就是这个人所造的。而开启这个宝库的血玉钥匙,早就被带走了,在塔县的万教总坛冰窟中搁了几十年。”
祝青宁蹙眉道:“那我自平城须弥山所得的那一把血玉钥匙……”
“是假的,应该就是黄钱县出现过的那一把。”裴明淮道,“这把假血玉钥匙,是英扬为了瞒天过海而制的,虽然形似,却不能开宝库。原是英扬请吕谯所制,却最终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吴震恍然,脱口而出:“白振!”
“不错,白振。就是他。”裴明淮笑道,“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真白振,假白振的,白振只有一个。可笑我们一个个地自以为聪明,却落入了彀中不自知!我们从未见过假龟兹使团一行人死后的模样,就是华英那句话,都烧成焦炭了,哪里还能得见本来面目!我们本来就与白振不熟,哪里分得出真假!”
昙秀沉吟地道:“真白振好像要矮些,肤色也有些不同。”
“他们都穿高筒长靴,靴底略微做高些便是。”裴明淮道,“肤色更是好说,抹些油便是。至于说话,更好掩饰!”
吴震道:“眼睛呢?眼睛难不成还能变色了?”
“可能是用一种什么花草的汁液滴在眼睛里。”华英道,“我那药是红的,或者也有别的颜色的。”
吴震点头,道:“白振来的目的,我们一直以为是相助天鬼,这个也算是吧。但他另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我们一行人引过来,引到龟兹来。否则,白振没有任何办法得到祝青宁手中的血玉钥匙!九宫会太神秘了,他根本接触不到九宫会,更别说是月奇了!所以他兵行险着,在端午大宴上当着皇上,当着你,当着所有人说了那一席话,说收到英扬的一封信,知道了九宫会尊主的身份。这样一来,祝青宁是非来龟兹不可了!而且,从平城旁边的‘须弥山’发现的画着雀离大寺的一幅绢,还有一枚仿制的血玉钥匙,这都逼得九宫会尊主一定要祝青宁前来龟兹,来证实究竟雀离大寺是不是留有他身份的蛛丝马迹!祝青宁,你主子心里有数得很,知道英扬确实发现了端倪,所以他不得不让你带着真正的血玉钥匙前来,否则,他的身份可能就会暴露,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祝青宁道:“可是,我来是一定的,而你们就未必了……”
“所以白振一直在设法引着我们前来!用那方有菱格纹的黄绢,先引我们到了高昌,然后又设下了另一个陷阱。”吴震道,“高昌交河,先有那老者出面,毫不显山露水地引起我们怀疑——若是直说是龟兹人,我们反而会疑了,那老者偏偏不那么说,只给我们看了那些似是而非的龟兹无字小钱。真正放出来的大鱼,引我们前来的傀儡是另一个人——丘腾!”
昙秀恍然道:“不错,丘腾就是跟假龟兹使者相谋的,事情败露,逃到西域龟兹也是他最好的一条路。可是,他马上就要到龟兹王城,却被杀了。杀他,一是因为我们已经到了,他没有利用价值了,甚至可能会泄密。其二,他死了,我们更会疑惑,不管怎么样也会进龟兹一探究竟。也只有丘腾这个饵,能够让宋绍祖同意跟随我们一同深入西域,否则他会全力阻止明淮涉险的。”
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白振野心很大,他要白纯留下来的所有东西,更要佛宝。他杀了龟兹王,又嫁祸白尼,除掉了这个最大的对手。他说白安与他不睦,可我有些疑惑,这是不是以退为进的招数,白安甚至耆尼可能根本就是听命于他的。”
吴震道:“为什么?”
“因为白振有实权。我们进城的时候,白振立时就知道我们到了,他的势力不会小。”裴明淮道,“这才是让我起疑的地方,我总觉得他不应该这么轻易就任白安即位了。不过,他要说他与世无争,我也无话可说。”
华英听着他们说,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忽然扬起声音,高声叫道:“你就没有一句话想对我说吗?”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侧耳倾听。过了良久,只听到一声叹息,有个男子的声音自铁板外面传了进来,道:“我让你走,不要回来的,华英。”
一听到这个声音,在场的几个人都不再怀疑方才的推断了。这就是白振的声音,但已经不再是那一听便知是西域人学说汉话的奇怪腔调,十分纯正。
吴震叫道:“东西你既已得了,还要杀我们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明淮若死在这里,大魏决不会轻纵。”
“没有人会知道你们死在这里。”白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今日我龟兹已送贵客离去,上千双眼睛看着你们离开延城。我会遣人扮作你们东行,你们会因为急着赶路,走白龙堆回敦煌郡,那是一条捷径,也是险路。你们会死在那里,而过路的商旅会发现你们遗留下来的物事,然后送回敦煌郡,因为那时候你们太守一定会派人出来寻找了。被大沙海所吞噬的人,是永远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你们死在沙漠里面,并不是死在龟兹国,我们是礼敬有加地送你们离开的,跟我们不会有任何干系,大魏也再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这一回连祝青宁听着都心惊,笑道:“真是好毒的计!”
裴明淮却十分平静,只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以你白兄的聪明谋算,要取代你王兄是轻而易举。你何必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花这么大的功夫,赚我等前来?”
“裴三公子,旁人想不到,你应该想得到吧,毕竟你跟吕谯也是好朋友。”白振笑道,“多年以前,白纯被吕光所败,弃城逃走,并未携佛宝离开,也带不走。这前后,正好有一位巧匠在龟兹,于是他请这位巧匠在雀离大寺建了一处宝库,机关重重,无人能破。白纯是打算有朝一日若能再回龟兹,还能亲手再开启这宝库,取出佛宝。”
裴明淮道:“吕谯就是这名巧匠的传人。”
“不错。可最终,那枚血玉钥匙却辗转落到了九宫会手中。你说,裴三公子,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到手?”白振笑道,“你觉着这因果如何?”
裴明淮道:“白兄,你没有答我的问题。”
“你说得没错,要取代我王兄,随时都能办到,实在不是什么难事。”白振道,“可我想要的是佛宝,有了它,方能震慑诸国,以我国为尊,否则当这个龟兹王有什么意思?事事受柔然所挟,憋屈得很!只有像当年汉时那样,一统疏勒、莎车诸国,雄霸西域,才能与柔然相抗,做我这龟兹国的主。裴三公子,你为你的国,我为我的国,我们都没错,你就算输在我手里,也不该有什么怨恚之言才是。”
裴明淮却十分平静,又问道:“到底英扬有没有给你写那封信?”
“有。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大费周章,我就直接对英扬说了我的想法,希望他能告诉我钥匙在哪里。英扬告诉了我整个前因后果,钥匙早不在他自己手中,好不容易找到,也已给了九宫会。”白振道,“宛梨盗信是假,我说的那番话确实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从须弥楼到苏莫遮,全都是诱你们前来的饵,只是饵若做得不像,你们又怎会中计?不过,英扬那封信确是有,我看了便毁了。若非知道根底,如何能赚得你们前来?那枚假血玉钥匙也是英扬连同信一起给我的,他告诉我,真正的钥匙便是这样子,但我万万不可用假的去开启宝库,一定会让整座宝库烟消云散。”
裴明淮沉默,华英叫道:“你何必这么假惺惺的,说什么我为何要回来?你本来也早打算伏击我和宋大哥,将我们灭口,是不是?因为你决不能让我们回去,我若回去,你的谎言就被拆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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