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之事,朱厚照其实焦急,但他远隔千里,很难直接做点什么。
开战之后的政治影响他也完全感觉得到。
尽管正德十年的朝堂,已经不会有很强大的反战声音,偶尔有一些科道言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基本上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不过明朝的文臣即便当到阁老也没有不被骂的。
哈密以及更西边的土鲁番在一部分人眼中,总归逃不了‘不毛之地’四个字。
朝廷一下子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去回应那里仍然算不上严重的挑衅,是不是有必要仍然有待商榷。
尤其这个时候,皇帝依旧没有回京主持大局的意思。
可现实是,内阁几乎在没有任何‘反抗’的情况下赞同了皇帝的决定,并立马让兵、钱、粮、马迅速向西北集结。
而一旦这些奏疏涉及到杨一清和王鏊本身,他们虽然辅佐监国,实际上也不好处理,所以不得不和军报一样转呈皇帝,甚至还要加上一封请罪疏。
正德十年五月初,京师的朝堂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部分言官都觉得内阁至少要做到请圣驾回京。
如果无法达成目的,便有一些人直接上疏痛骂内阁的首辅和次辅。
杨一清和王鏊自入阁以来,还很少看到这么混乱的朝堂。
吓得皇长子载垨都有些心有余悸。
第二日,他见到自己的舅舅梅怀古时说:“昨日朝会,百官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相互之间意见相左的程度很深。外甥有时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转过头来又会觉得那人说的有道理。舅舅,外甥还没见过像那样的场面呢。”
边上的载壦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载壦长得向他的生母怀颜,所以五官非常的精致,但作为男子汉有时候也失去了锐气,脾气糯糯的,小时候很可爱,但大人都知道长大了以后作为皇子是不行的。
反倒是载垨有时候虽然大条了一些,但至少开朗外向一些。
只是梅怀古也没想到载垨今天会说出这般话。
“觉得不知所措?”
“……有一点儿。”
“嗯……”梅怀古还是继续给他夹菜,脸上始终笑着,“记得,应该在弘治十二年。当初皇上也因为一件事与臣子们爆发了较为激烈的争辩。你知道皇上怎么处置的么?”
载垨摇头。
“皇上才不怕他们呢,单枪匹马的去了左顺门,以一人喝令众人,那真叫一个威风。殿下,你也一样。你是皇子,他们是臣子,你不能够怕他们,而是他们怕你。你只需记得,皇上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君主,皇上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怕做错了,皇上也会为你撑腰。
摊开来说,他们今天争得这么厉害,可皇上都已经有了旨意了,你能违背?还是那些阁老能违背?舅舅敢说,就是那些人自己也不敢违背。”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吵?”
“啊……”梅怀古如今也蓄上胡子了,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沧桑和沉稳,“世上的事很复杂,但最复杂的是人,有人为了名利、有人为了道义。”
载垨继续问:“那哪些人是为名利,哪些人是为道义?”
梅怀古一挑眉,“这是个大学问,也是个大难题,即便是大人有时候也弄不清楚。不过殿下不必着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载垨眼神之中还是有疑惑,不过他说出来以后心中放松不少,“好,谢谢舅舅。”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至少舅舅让外甥明白一些。明天再上朝外甥就和他们说,此事父皇已经定了,谁再非议就是抗旨!到时候,让父皇收拾他们!”
这话有些令梅怀古意外,他颇为赞赏的说,“殿下这般气势,是皇长子该有的气势了!”
载壦还是闷闷的,一句话也没说。
……
……
此时的朱厚照仍然在现场视察河务。
天子大驾临河,河岸边是黄旗招展,侍卫列队,当了皇帝以后,他还是头一回踩这么多的泥泞路。
仔细看下来,朱厚照还是觉得有些问题的,虽然他不是治河的专家,但前世偶尔也涉猎一些,“河岸边的杂草都是要清除的,这你们知道吗?”
没人说话,皇帝只得追问宋衡,“你是管河道的官员,你知道吗?”
宋衡有些战战兢兢,“臣、臣这就派人除草。”
“这些岸边的杂草在水位上涨以后,容易与上游漂流而下的水面漂浮物缠绕,从而形成大块的团状物,这类团状物多了,就会阻塞河道,影响泄流,甚至还会积蓄水流力量,威胁大坝。再有,这么多的草长在这里,覆盖了土层,你能看得清楚堤坝上是不是有缝隙吗?”
皇帝这样一讲,众人恍然大悟。
“不要老想着糊弄朕,觉得朕不懂。”
“臣等不敢!只是以往确实无人提出这般深刻的见解,今日听皇上一眼这才觉得分外有理。”
王炳建议道:“防洪是大事,既然有此隐患,还是早派人手消除为好。”
朱厚照也不算刁难他,讲了一句为宋衡开脱的话,“好在时间还来得及。再有,这个季节水草本就容易生长,来不及清除可以理解,江淮地区又河流众多,总里程有数百公里,沿河两岸都要去除的话极为耗费人力。宋衡,朕把这个交给你,具体怎么除,你和当地的官员商量着办。”
自然环境太好,有的时候也是个问题,刚刚经过的一些地方,那芦苇都长了一米多高,全部去除其实也是难以做到的。
所以只能挑些重点区段,但这一点皇帝就不要管那么细了。
回去的路上,朱厚照还是对着宋衡提要求,“依朕看,专门设个河道的衙门还是有必要,你给吏部去个疏,叫他们简派一些懂得河务的官员到你这里听用。这是长期的事,不是朕今天看了就算了的。你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陛下要求,微臣句句铭记在心。”
“嗯。”朱厚照今天没有要处罚任何人,他也不想太过压低宋衡的权威,好像到了淮安府处处都不满,那以后宋衡这个巡抚就不好当了。
这之后,圣驾回返。
朱厚照坐回马车,走在泥土路上是一晃一晃的,至半路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似有似无的嘈杂声,随后不久,马车还停下了。
尤址马上来禀报,“陛下,有百姓拦轿。”
“喔?”他还记得在山东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些小事都是一个个家庭天塌一般的大事,“杨慎呢?”
“微臣在。”
“你和宋衡去了解情况。朕在这里等你们。”
“是!”
杨慎的形象最好,他年轻、富有才情,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上身边的臣子就该是这样的。
宋衡现在是焦头烂额,唯一的安慰是至少老百姓还拦得到轿,万一还有阻挠之事发生,那更完蛋。
道路上,一个个身着灰布的百姓跪在地上哭泣、乞求,嘴里嚷嚷着要皇上做主,有老人、有妇孺,看着其实还行,虽然个个衣服都有补丁,但至少不是那种灰头土脸的狼狈流民。
宋衡按下心中焦急,拨开挡在面前的侍卫,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是这里的巡抚,奉皇上命来倾听你们冤情,不管有什么冤情都可以对本官讲,本官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朱厚照从车里出来,站在上面眺望了一下。
不算黑压压,但数人头大约也有五六十人。
作为来自底层的人,他非常清楚的了解有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力感,所以今天那在这个中央的位置,那就不能一走了之。
“陛下,依奴婢看,这事怕是要耽搁些时间呢。”
朱厚照摆摆手,然后指着他说:“你把事情弄清楚了,不弄清楚一个都不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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