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顺帝走了已近一月,春花都谢光了,皇城迎来热烈的夏天。

杪冬遵循顺帝的吩咐,依旧住在帝王的寝宫,每日乖乖地把药喝掉,然后自半月前,倦乏的身体忽然恢复了精神。

头脑不再昏昏沉沉,睡眠的时间转为正常,食欲有了提升,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只是御医们眉头锁得更紧,来得也更加频繁。流筠依然没有消息,杪冬却知道,这种类似于回光返照的日子,最多最多,只能再撑五六天。

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样?

半夜的时候醒了过来,身边却已没有那个人熟悉的体温。

杪冬翻了个身,略微缩了缩身子,又模模糊糊地闭上眼。

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依稀勾勒出一些熟悉的画面,杪冬拼命睁开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亮得刺眼的白光。

白光消失后,他看见孤零零的自己,怀里抱着那只僵硬了身体的黑猫。

“小咪死了。”

杪冬听见自己这样说。

面前的空气一点点凝聚,幻化成素的身影。

她蹲下来,摸了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孩童模样的杪冬的头发。

『小咪死了,灵魂不会消失啊』

从手心中冒出的金色光芒有着圣洁的气息,杪冬愣愣地看着,忽然间觉得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有一种轻快到想要飞翔的冲动。

『它会变成风,变成阳光,变成树叶』

『变成另一只猫,变成人,变成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事物,继续存在下去……』

『杪冬,生命是上天的恩赐』

不必害怕,结束也只是一种改变。

这样的生活……杪冬,你是否也想要改变?

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睁开了眼,杪冬第一眼看到的,是从窗外流泄进来,在空气中层层弥漫的金色光辉。

那是夏日的阳光,带着希冀的浓浓香味。

杪冬弯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看见没有!”

被侍卫死死拖住的女人在挣扎中散乱了头发,怒睁的双目里闪烁的,不知是怨毒还是恐惧。

“他还在笑!你们看见没有!?我们都要死了,大梁要灭了,所以这个恶鬼在笑!他在嘲笑我们!”

女人身上华丽的服饰在拉扯中变得凌乱不堪,原本精致美丽的脸因为愤怒扭曲成罗刹般的面貌。

“你们为什么拦着我!?你们该杀的人是他!是他!都是他的诡计,是他的阴谋!他和秦屿山里应外合,勾结安鞑蛮子来害我大梁,他们都杀到皇城来了,你们怎么还不杀了他!?他害死我皇儿,害我惨淡一生……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视线从窗口处转了回来,杪冬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侍卫们为难的脸色,大概消化了那个女人的话。他刚想说些什么,门口却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冷冷问道:“这是在吵什么?”

杪冬回头,看见庄季和福公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脸肃穆。

庄季看了杪冬一眼,那目光有些深,隐隐掠过些不知是何意味的微光,杪冬还没看真切,他又移开视线,望向那个被侍卫控制住行动的女人。

“虞妃娘娘已经疯了,”他轻轻皱了下眉,对那些侍卫说,“你们放任她进殿下的寝宫,出了事谁来担待?”

侍卫们慌忙答了声“是”,拖着虞妃往外走,虞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庄季,她急促地喘着气,死死掐住侍卫们的胳膊,忽然砖头朝杪冬厉声尖叫:

“狐媚子,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孽——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咒骂的声音越来越远,对于那些恶毒的内容,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在意。

福公公径自给杪冬披上外袍,又拿来鞋子要给他穿上,杪冬推开他的手,自己套上鞋,问:“外面情况怎么样?”

庄季眸光闪了闪,没有回答,只是说:“跟我走。”

“走去哪里?”杪冬抬眼看他。

“城西设有暗门,”庄季捋了捋头发,白玉般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派人护送你离开皇城。”

“离开皇城?逃命?”杪冬笑了一下,兀自低头系起了衣带,“宫里有多少人像虞妃一样想看着我死?外边的安鞑人又岂会放过一个大梁皇子?”他将长发随意拢到脑后,用丝带绑了起来,“别说是否能够逃出去,即便你派一堆武艺高强的侍卫护送我出了城,在外面,我又能活几日?”他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眸直直看向庄季的眼睛,“带我去见肖大人。”

承台上窗户大开,杪冬略微侧过身往外望,只看见整片整片碧蓝的天空。

“安鞑兵二十万,由号称‘秃鹰’的达瓦将带领,”肖卿阴沉着脸,拿过茶杯喝了口茶,“秦屿山带他们从西南山区悄无声息地挺进皇城,今日凌晨突破外城,外城驻军仅四万,抵挡不住,现已退至城门外十里处……”他忽然狠狠摔了茶杯,怒骂道,“金阳北芪就是陷阱,秦屿山那老东西的是屠城!简直丧心病狂!”

“求援信号发出去,有哪边回应?”瓷片碎裂的声音就在自己脚边响起,杪冬不甚在意地回过头,问,“内城守军又有多少?”

“最近的兖州和桐理回了狼烟,他们赶过来最快也要两日,”肖卿瞪他一眼,颇不耐烦地回答,“内城守军两万。”

“那就放出消息,说援军不刻便来,”杪冬又转头望向窗外,“先稳住民心。”

“还用得着你交代!?”肖卿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援军到达之前,拖住你那个好舅舅!”

“十里,还有时间。”杪冬起身,“给我两千精兵,我尽量拖住安鞑人,肖大人好完善内城防御部署,安顿百姓。”

“不行!”

“两千精兵?你当我疯了吗?城外那个可是你亲舅舅,谁知道你是不是去卖国求存——”

两把声音同时响起,杪冬没理会紧锁眉头的庄季,直接迎上肖卿充满怀疑与不屑的目光,道:“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手下的士兵。”

肖卿冷哼一声,杪冬又道:“大梁将领死伤惨重,我们已经找不到可以领军出战的人,肖大人多次守城,该知时间紧急,何者为重。”

肖卿依旧不语,倒是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周将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何要出战?”

杪冬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周将军,周将军却避开视线不再看他,只是脸色绷得很紧。

“原因很多,”杪冬垂下眸,语调平淡,“不过最主要的,是因为这里有我要保护的东西。”

周老将军似乎哼了一声,然后什么东西被丢到自己面前。

杪冬弯腰捡起来,揣在手心里的,是那枚暗红的令牌。

杪冬深深看了周将军一眼,转头跑出承台。他匆匆奔下台阶,在跑到最后几级的时候,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手腕。

杪冬回头,疑惑地看着庄季慌乱了神色的脸。

“你说过——”庄季停了一下,似乎想平复胸口急促的呼吸,“你说过,你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杪冬面上露出一丝惊讶,沉默片刻,他挣开庄季扣住自己的手。

“那是骗人的。”他盯着庄季的眼,认真地说。

杪冬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庄季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

忽然他上前两步,用尽全力喊道:“那么皇上呢?”他大声问,“你不是答应过要等皇上回来吗!?”

杪冬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纵身上马。

在他扬起鞭子的瞬间,未矢忽然从后方冒了出来,张开双臂拦在马前。

杪冬看着他,却开口问:“母后坟里的花开了吗?”

未矢愣了愣,讷讷地点头,答:“全都开了。”

“啊……”杪冬弯了弯嘴角,轻轻笑了起来,“现在想想,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母后是否喜欢葵花。”

未矢默默看他,没有搭话,杪冬依旧笑着,道:“如若父皇的命令是让你们保护我的话,那么,你们跟我一起来不就行了吗?”

话音一落,他用力甩下马鞭,马儿一声长鸣,抬起前蹄从未矢头顶上跃了过去。

马飞速地奔跑,扬起尘土滚滚。

风猛烈地鼓动着衣袍,阳光热烈得耀眼,杪冬眯起眼睛,从心底产生一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抽离躯体的奇异感觉。

他微微一笑,再次甩起马鞭。

在跨出城门的一瞬间,他听见城墙上有谁大声唤了句“殿下——”杪冬抬起头,看见从城墙上探出来的,烈日下庄季看不真切的脸。

他扬起唇角,忽然开口说:

“我只是——想要改变——”

遮在眼前的迷雾消失得干干净净,杪冬看见金色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炫丽到令人惊叹。

风聚集在身体两边,托起自己,托起j□j的骏马,让人几乎有种是在飞翔的错觉。

想要改变。

安鞑的队伍汹涌而来,杪冬深深地吸着气,捏紧长剑,压下腰身。

变成风,变成树木,变成尘埃。

变成流水,变成昆虫,变成另一个自己。

腰再低一点,速度再快一点。

身体再轻一点,视线再清晰一点,最好,就让自己和空气融为一体吧。

锁定的目标,是队伍最前方的大个子。机会有几次?离他还有几步远?

一,二,三 ——

擦肩而过的瞬间,不必犹豫,干净利落地出剑。

银色的剑光闪过,亮得刺眼。在不可思议的沉默之后,是划破天际的擂鼓与呐喊。

然而杪冬,却什么也听不见。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剑一剑划破敌人的咽喉,而那些血流如注的伤口,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是什么东西悄悄抽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视这个世界?

满世界的光辉黯淡下来,凝聚成小小的橙色光团挂在树梢房檐。

水波将那些小小的光团晕开,粼粼金光映亮那盏随着流水飘来的花灯。

花灯慢慢停在杪冬脚边,杪冬捞起它,翻出埋藏在花蕊中心的纸鹤。

“你想许什么愿望?”

素走到杪冬面前,蹲下身,拿起那只纸鹤在他眼前晃了晃。

杪冬歪着头,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想要回到过去。

想要和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要母后多爱自己一点。

“我放过好多花灯,”杪冬说,“都没有许过愿,可以现在补上来么?”

素摇摇头,笑道:“不行,浪费掉的已经浪费掉了,你只能许一个愿望。”

一个愿望。

杪冬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素摸摸他的脑袋,说:“越想要实现的愿望越难实现,杪冬不必那么贪心,就许个简单的,虽然不是最想要,却最容易实现的愿望好了。”

杪冬低下头,看见潺潺流水静静从脚边淌过。

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天,什么人曾经站在这弯流水边,第一次询问自己许下了什么愿。

杪冬许了什么愿?

那个人淡淡笑着的眼在微弱的烛光中一点点清晰,记忆蜂拥而至,过往种种,那人的冷漠与温柔,无奈与痛楚,瞬间淹没了思绪。

还有最后,那句如咒语般始终在耳边喃喃的话……

杪冬,一定要等我回来。

素说,最后一个愿望,不必太贪心。

那么,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完成和他的约定,不给自己遗憾,不给那人遗憾。

只要一眼,只要一眼就足够。

“杪冬……”

烛光散尽,杪冬模模糊糊地睁开眼,隐约看见那人沾满血腥,却依然俊美如天神的面容。

他用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上那人的脸。

不像藤椅上的素,不像梦中盛开的向日葵,这一次,他的手指触到了温热的肌肤。

它没有消失,它是真实的。

杪冬闭上眼睛,慢慢弯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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