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回家
回家闲置已久的穆家大宅,现在已经荒凉衰败成了一座小小的空城。穆世派人铲除了院中的野草,赶走了逗留的野狗,捅下了树上的鸟窝,同时又对楼房内部进行了彻底的洒扫;如此忙碌了十多天,才将这片宅院收拾出了本来面目。
现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有他一个姓穆的主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房屋。他命人将那几幢空楼的大门都紧紧关好锁了,自己则还是在先前所住的楼内起居。
即便如此,周遭也还是太空旷寂寞了。
他从部下中选拔出了几名瞧着顺眼的青年作为随从卫士,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混血男孩,是个略略出众一些的,此刻就越过同辈,在他那里充当了贴身近侍的角色。
这男孩,据说在婴儿时代曾被大花豹叼走过,皮肤又黑里透亮,所以诨名就叫做小黑豹。小黑豹有着豹子一样修长的体态,相貌界于英俊和可爱之间,能吃能喝、爱说爱笑,机灵的两只眼睛都会放光,每天就在一旁窥视讨好着穆世,那副巴结样子让其他卫士们都暗骂不止。
小黑豹不是穆世心中的理想男孩,一来年幼,二来太黑,是个油光水滑的小黑炭;不过像普嘉那样白皙俊美的青年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就使用了这个小家伙。
由于对小黑豹不甚心爱,故而穆世也难得和他亲近,除非有事派他去做,否则通常不会主动与他说话。可他越是冷淡,小黑豹子越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让他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同时还很会打压同僚。他在穆世面前从来不直说旁人的闲言,不过话里话外就透着那么一股子劲儿——只有我对您最好,别人都不行!
幸而穆世早看透了他那套把戏,只因他实在是伶俐,所以也就不以为然,只当他是小孩子争强好胜罢了。
穆世发现,自己的照片全部丢失了。
这让他很感疑惑——如果是进来了盗贼,那为何不偷点值钱东西,只拿走了一本无用的影集呢?而那影集对旁人来讲是一分钱不值,在自己这里却是个珍贵的纪念,就这么没了,也怪令人惋惜的。
他发动家中下人们去找照片,将好容易收拾整洁了的穆宅又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小黑豹子为了透着自己心思细密,颠颠的跑过来告诉穆世:“先生,我连垃圾堆里都翻过了,可就是连影子都没有啊。”
穆世听他满口废话,就不耐烦的一挥手:“出去。”
小黑豹碰了个钉子,脸上不红不白的,态度很好的又颠颠跑出去了。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他听人说,普嘉结婚了。
只是听说而已,外人都知道他和普嘉是有过“关系”的,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后,也不敢来主动告诉他。旁人不说,他也不问,权当是不知道。
他结过四次婚,对于婚礼的那一套程序很熟悉。夜里躺在**失眠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想象着普嘉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想到入迷之际他半梦半醒的,恍惚间仿佛身临其境,见到喇嘛用一条哈达将身穿礼服的普嘉和梅朵围在了一起——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算是一家人了。
他在梦里悲伤到了极点,醒来后心还在痛。夏末的凌晨是带有凉意的,他哆哆嗦嗦的披着薄被下了床,给自己倒一杯热水喝下去,以求能够温暖肺腑。
热水从他的喉咙向下烫出了一条直线。他眼神木然的望向晨光朦胧的窗外,嘴唇颤抖着,似乎是要哭,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泪来,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随即便去按了床头的电铃,让小黑豹送干净衣服进来。
他不能闲着,他须得找事来做,让自己的身心皆不得闲。
洗漱穿戴好了,他坐在桌前,给嘉措喇嘛写去了一封信,邀请他来自家小住一阵。待送信人走后,他因昨日得知有人在南边扎尔贡宅里找到了罹患失心疯的楚太太,便又张罗着派人把她送回利马境内。
忙完了这件事,他匆匆吃了两口早饭,然后就去楼下佛堂内烧香——他依旧恭敬着神佛,可是同先前相比,那份虔诚的心思似乎是淡了许多。
他在宗巴雪山上已经经历过了天上人间的美好,神明们许诺下来的极乐世界显得不是那么有**力了。
跪在佛龛前数着念珠,他闭上眼睛静默许久,觉得周遭空气渐渐变得熟悉起来,仿佛他一直跪在这里,从第一次踏进佛堂那时起。
香雾缭绕中,他渐渐的安下心来。
一时他睁开了眼睛,下意识的扭头向门旁望去。
那是先前普嘉习惯站立的位置。
眼前的空**似乎是让穆世觉得不能入目,所以他立刻回过头去,再一次的闭上了眼睛。
软玉佛珠滑过指尖,他的脸上隐隐的浮现出了一丝寂寞悲凉。
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普嘉的呼吸,嗅到了普嘉的气息——就在身后,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离开佛堂后,小黑豹笑嘻嘻的跑过来:“先生,嘉措喇嘛来啦!”
穆世登时愣了一下,抬腕看看手表,他难以置信的询问小黑豹:“我在佛堂里停留了多久?”
小黑豹奉承的笑着,要是他有一条尾巴,现在大概就要摇一摇了:“没多久啊……哦!是这么回事儿,您的信是刚送出去,可嘉措喇嘛早在前两天就动身出发了。”
穆世觉得这事很好笑——果然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心有灵犀了。
嘉措喇嘛胖了。
不但胖,而且红光满面,头皮剃的发青,瞧着年轻了许多岁,仿佛要与他的弟子们同龄。他大概是心情很好,见到穆世后行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礼,张开双手就把穆世裹进自己的袍子里去了。
“祝贺你!”他比穆世高了一个头,雷霆万钧的拍打穆世的后背:“你终于回来啦!”
穆世被淹没在嘉措喇嘛那层层叠叠的红色僧袍里。嘉措喇嘛这阵子大概是吃了许多老山羊肉,且不曾洗澡,身上散发出一股子浓郁之极的膻味,当即就把他熏的闭了气。
千辛万苦的从对方怀中挣出来,他憋的脸都红了:“你瞧这有多么巧,我刚派人去送信请你来——信差是在早上出发的。”
嘉措喇嘛笑道:“我是要去南边的,坦杰罗先生久要请我去他那儿谈一谈,我经过你这里,顺便就来看看。”
穆世请他坐下了:“那也不是什么急事,你留下来多住两天。”
嘉措喇嘛无意停留,打算明早就走。穆世见状,就苦笑着解释道:“现在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实在是寂寞的很啊。”
嘉措喇嘛有点惊讶:“一个人?普嘉呢?”
穆世很勉强的笑了一下:“我和他……分开了。”
嘉措喇嘛当时常见这两个人手拉手躺在树下做梦,此刻听了这话,就觉得很突兀:“……为什么?”
穆世沉吟着答道:“他……年纪大了,应该……”
嘉措喇嘛没等他说完,便自以为领会了意思,抢着答道:“我早就觉得他年纪有些大,你为什么不找一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呢?”
穆世见他误会了,便也不再解释,含糊的附和了一声。
嘉措喇嘛见他神情萧索,的确是个怏怏不乐的模样,便心生怜悯,答应陪他多住几天。
嘉措喇嘛在心情好的时候,是很健谈的。
吃过晚饭后,他饶有兴趣的向穆世大谈采阴补阳一事,其中虽有一些秘密法门不能明说,但其余无关紧要的细节,却是可以尽情渲染的。穆世听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有心让嘉措喇嘛闭嘴,可又不好意思。
嘉措喇嘛越说越来劲,后来竟“唿”的一声站起来走到穆世面前,弯下腰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眉飞色舞的接着方才那话说下去:“就这样,就这样……这个时候男人不能动,要忍住……”
穆世被他按进了沙发里,几乎感到有些害怕。
幸而嘉措喇嘛适可而止,见穆世变了脸色后,便很自觉的停了手,并且转移了话题,告诉他道:“苗先生的儿子要回来了。”
穆世直起腰来:“是那个宝贝吗?”
嘉措喇嘛点头:“对,就是那个绿眼睛的。你知道,苗先生的儿子很多,儿子之间的斗争也很激烈,如果不能占到上风的话,还是尽可能的离开为好。”
他又举了个例子:“那个什么扎尔贡,如果不是早早来到布确,未必有命活到三十岁。”
穆世回想起宝贝那双勾魂摄魄的绿眼睛——想了片刻,他摇头笑道:“宝贝回不回来,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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