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生乱的消息还未传回,大周另外一位使臣倒是率先抵达江宁。
来人是颍州防御使方广夏。
方广夏是在颍州接到郭威旨意,命他担任副使前往江宁,正式册封薛居正为大周国使,全权负责两国盟好之事。
颍州距离唐国不过相隔一条淮河,方广夏接到郭威旨意即刻动身,唐国方面又有李璟下旨,令沿途关防大开方便之门,确保周使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江宁。
所以方广夏只用了十日不到就从颍州来到江宁。
朱秀陪同薛居正出城迎接方广夏,这位方使君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大员,为官二十余载,竟然从没去过京城。
天福末年,原本轮到他入京述职,没等走到开封,就听到河北遭遇契丹人大举入侵的消息,只能慌慌忙忙原路返回。
去年中,方广夏主动上表请求入京觐见,得到隐帝刘承祐许可。
半路上,又逢广政殿事变爆发,开封戒严,朝廷下旨取销了当年的述职活动,方广夏又只得打道回府。
兜兜转转,方广夏一直在淮北一带任职,历经石晋、刘汉、大周,却连开封都还没去过。
得知他的遭遇,朱秀也是哭笑不得,对这位年逾五十的瘦小老头深表同情。
他的经历让朱秀想起了远在泾州安定县的温泰温老头。
温老头是大唐灭亡前最后一届泾州乡贡,原本要赶到洛阳参加科考,才刚刚踏入关中地界,洛阳就传来哀帝禅让,梁王朱全忠代唐建立大梁的消息。
大唐亡了,温老头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乡贡身份,眨眼间没了。
世道动**如汹涌波涛,人人皆如水面之上的轻舟,随波逐流、起伏,没有遭遇倾覆之祸也是天大的幸运。
作为大周鼎立之后封赏的最年轻开国侯,朱秀的大名在一众官僚贵族集团声名远播,方广夏自然也是久闻其名。
得知他是濠州人,当即亲热地换了一口淮北家乡口音。
无奈朱秀尴尬地表示听不懂。
接方广夏到鸿胪寺暂居,当着二人之面,方广夏宣读大周皇帝制书,封薛居正为大周国使,方广夏为副使,全权负责与唐国订立盟约。
通篇数百字的制书,没有提到朱秀。
仿佛他已经被大周皇帝遗忘了。
朱秀趴在地上直咧嘴,透过这份没有半个字提到他的制书,似乎能感受到郭大爷对他的不满和气愤。
原因不外乎郭大爷知道了他当面向唐主表露投效之事。
薛居正和王令温此前说过,这件事他们不会隐瞒,也不敢隐瞒,会如实上报。
朱秀相信以郭大爷的智慧,不会猜不到这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但这篇没有提到他的制书,还是表明郭大爷为此事相当生气。
朱秀嗅到了一股吃醋的酸味。
莫得法,只能等回到开封,当面向郭大爷请罪好了。
郭大爷下达给薛居正的指示,总结下来只有几点:不结盟,不对抗,扩大通商,保持现状。
在此基础上任由薛居正发挥,与唐国谈判。
朱秀在心里大呼佩服,郭大爷这是把李璟的小心思看透了呀。
可以订立和平条约,但是结盟就免了,免得将来唐国用各种道德借口约束大周的军事行动。
后三点指示也完美契合当下两国现状,朱秀猜测谈判过程小有波澜,但李璟一定会接受。
果然,薛居正在延嘉殿与唐国君臣一番唇枪舌剑,商谈三日,最后才签订下一份令双方都能满意的和约。
这次谈判只在薛居正、方广夏两位大周国使,和唐主及一干重臣之间进行,朱秀没有资格参加,只能等周宗回来后屁颠颠地跑去打听。
李璟把订立和约的仪式搞得相当隆重,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身穿朝服出席,宋齐丘代表唐国,薛居正代表大周,签订和约。
唐国朝廷还向民间大肆宣扬这次盟约过程和内容,使得朝野间为之一振,百官庆幸,百姓鼓舞。
淮河两岸陈兵对峙的紧张气氛,随一纸盟书大为缓和。
办完正事,薛居正和方广夏启程回开封复命。
这一次方广夏终于能从容不迫地回开封述职,亲眼见一见他为之效忠的皇帝和朝廷。
至于朱秀,郭大爷的旨意里没有提及,薛居正也干脆佯装没有他这个人。
李璟派枢密副使查文徽和雄武军统军姚璘出城相送,假意传召朱秀入宫,根本没让他踏出城门半步。
其后几日,朱秀让胡广岳每日秘密前往广运船行,探听王令温是否从长沙回来。
可惜武德司察子的答复都是没有。
六月二十九,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
电光划破黑沉苍穹,雷蛇舞动,刺亮黑夜如白昼。
湍急风雨之下,一骑快马疾驰在江宁城南宝聚门外的官道,马蹄蹄哒声完全淹没在风呼雨啸之中。
宝聚门下悬挂铜锣,如在夜晚遇到紧急军务可以敲响铜锣,禀明城上守军。
铜锣乍响,过了好一会,漆黑的城头才亮起星星火光,有军士披着蓑衣,骂骂咧咧地出现在城头。
“来者何人?有何要事?”军士抹了把脸上雨水,嘶声竭力地大吼,风雨倒灌入嘴。
城下信使高举一面铭文铜令符,焦急大吼道:“奉湖南安抚使、大将军边镐之令,有紧急军情入宫面呈圣人!”
“何事?”守门军士不敢大意,大声问清楚原由。
“长沙降将孙朗兵变作乱,杀副将王邵颜,占据长沙,断我大军粮道,出兵联合衡州徐威夹击我军!
我军大败,边镐大将军率军撤往醴陵!
边镐大将军亲笔血书,请求朝廷速速发兵救援!”城下信使厮声大喊。
守门军士吓一大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快放吊篮!先察验令符,无误后方可开城!”
几个兵卒手忙脚乱放下吊篮,取回信使令符,与枢密院和兵部下发的存档勘验无误后,军士才挥手大吼:“开门,请信使入城!”
城门狭开,信使骑马冲入,在几个骑卒的护卫下,一路狂奔往兴唐宫赶去。
一个时辰之内,兴唐宫从南至北,承天门、嘉德门、两仪门、延嘉门城楼之上陆续亮起火光,直至李璟当夜留宿的后宫昭庆殿。
黑色的风雨下,数十骑宫廷宿卫冲出城,赶赴各大朝臣府邸,传达皇帝的紧急召见令....
朱秀是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
“侯爷!快醒醒!长沙果然生乱,唐主紧急传见,老太傅让我赶紧叫醒你,随他入宫议事。”
朱秀浑噩的脑子猛地清醒,睡意顿消。
“咔嚓”一道霹雳划过,照亮卧房门口周宗的身影。
“伯父....”朱秀咽咽唾沫,只觉得黑暗中周宗的眼睛亮的吓人。
周宗低沉的声音传入卧房:“你要的机会终于来了,快快更衣,随老夫入宫。”
朱秀深吸口气,“请伯父稍等。”
片刻后,朱秀穿戴齐整,和周宗共乘一辆车,顶风冒雨往宫门驶去。
孤竹斋二楼,周宪推开窗户,看着跨院外的走廊人影攒动,灯火闪耀,父亲和朱秀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出府而去。
望着屋檐雨水如丝线流淌,周宪手捧心口,妙目满是担忧,她知道离开江宁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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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破晓,风熄雨止。
延嘉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李璟高坐御位,一身白素常服,脸色阴沉可怕。
他连乌纱幞头也顾不上戴,只用一根簪子固定头发。
太子李弘冀、晋王李景遂、宰相宋齐丘、查文徽、冯延巳冯延鲁,太傅周宗、徐铉一干重臣尽数到场。
就连养病数月的齐王李景达也来了,李璟赐他坐在皇陛之侧。
李景达还不到三十岁,却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拿一块帕子不停捂嘴咳嗽。
朱秀瞥了一眼,大为惊讶。
历史上李景达倒不算长寿,但也不至于年不过三十就病死。
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又是蝴蝶翅膀作祟?
忽地,朱秀注意到李弘冀目光扫过李景达时,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难道这家伙捣鬼?
朱秀暗暗留下心眼,可得找机会让李从嘉提醒李景达。
毕竟那家伙本就是个喜欢陷害亲叔叔至死地的狠毒之人。
“边镐无能,深负朕望!”
李璟愤怒地拍打御位扶手,咆哮声充斥大殿。
众人噤若寒蝉,进宫时都知道了长沙变乱,唐军后路被截,边镐腹背受敌,只能如丧家之犬般逃窜醴陵。
如果救援不及时,边镐麾下两万余唐军精锐,和其他散落各处的小股兵力,将会面临被楚军疯狂反扑的局面。
“启奏陛下,湖南战事果如朱秀之前预测那般,出现惊人剧变,我军在湖南情势急转直下,眼下速速发兵救援方为正途!”
徐铉第一个站出来朗声禀奏。
李弘冀当即黑了脸,凶狠地怒视徐铉。
朱秀朝徐铉拱拱手,心里苦笑又感激。
徐先生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下可把李弘冀得罪惨了。
李璟脸色难看,却又挤出一丝笑,勉强夸赞道:“朕没看错人,朱秀允文允武,实乃国之贤才。”
朱秀急忙跨出一步,站在大殿中央揖礼道:“陛下谬赞,微臣惶恐!臣些许小功不足挂齿,当务之急是派遣一军火速驰援湖南,救边镐大将军于危难之际。”
李璟看着朱秀,半晌不言语。
这一次他当真是被惊吓到了,不光是对湖南迅速恶化的局势,更是对朱秀一语成谶所表现出的神机妙算。
这份料敌于千里之外的本事,放眼当朝谁敢称先?
纵使子房、孔明在世不过如此!
这世上,当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惊世大才啊!
李璟微眯眼,目光深处除了浓浓欣赏,还潜藏些许警惕。
这朱秀年纪轻轻,胸中韬略可囊括四海,才智之高世所罕见。
用得好,此人就是国朝栋梁。
可用不好的话,此人难免危害李氏皇权....
李璟可不会忘记,义祖皇帝徐温是如何起家的。
对于吴王杨氏而言,当时的徐温就是杨行密最为看重的股肱之臣。
可杨行密死后,徐温诛杀继任吴王杨渥,拥戴杨渥同胞兄弟杨隆演为君,从此掌握吴国军政大权。
自家祖宗就是权臣起家,对于如何防范权臣,李璟从来不敢疏忽大意。
李璟的目光扫过李弘冀、宋齐丘、周宗、徐铉,最后落在朱秀身上。
对于如何使用朱秀,他心里已有大概想法。
下个月朱秀就要迎娶太傅千金,不久前大周皇帝的制书上,连朱秀的名字都没有提及。
大周朝廷,似乎已经把朱秀忘却了、抛弃了。
李璟想不通朱秀还有什么理由回开封,他基本能够确信,朱秀真心实意想留在江宁效力。
“不知文才对于领军驰援的人选,可有建议?”李璟和颜悦色地问道。
李弘冀不忿地捏紧拳头,朱秀越是得父皇看重,他越是恼火。
可当日大朝会上的赌局的确是他输了,眼下湖南战局陡变,他也不敢胡乱发声,以免战事波折,父皇把怒火撒到他头上。
朱秀沉吟片刻,拱手道:“微臣建议由晋王挂帅出征!”
一干重臣里有些许私议,但又很快消失。
晋王李景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默默苦笑了下。
“理由。”李璟不动声色。
朱秀道:“此次长沙变乱,使得我军在湖南优势尽丧,兵锋受挫,士气低迷,急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收拾残局。
晋王多次代陛下巡视边防,本就是天策上将、太尉的身份,对我国中军务甚是熟悉。
由晋王挂帅,可以安抚边镐大军,显示朝廷救援决心,更可以威慑湖南楚军,一举数得!”
顿了顿,朱秀提高音调道:“微臣承蒙陛下收留,至今却无寸功立下,此次驰援湖南,微臣愿意随同大军出征,辅助晋王大破楚军!”
“哦?你愿随军前往湖南?”李璟有些意外。
朱秀慷慨激昂道:“湖南乱军竟敢对抗我大唐,不服天威,臣深感气愤!愿为陛下效死,一战灭楚!”
李璟扭了扭屁股,身子稍稍前倾,沉声道:“军中无戏言,你当真有把握辅助晋王灭楚?”
朱秀下拜揖礼,满面肃然,大声道:“陛下重恩,微臣无以为报,必当以死效之!此次平灭南楚之战,臣死不旋踵!”
李璟深吸口气,点点头道:“文才虽非战将,却豪气干云,颇有将帅风范!”
李弘冀忍不住讥讽道:“连边镐都吃了楚蛮子暗亏,你个黄口竖子,空口白牙凭何敢说出灭楚狂言?”
朱秀毫不客气地回呛道:“边镐轻敌冒进,放任俘虏军民不管,一味蛮干,对楚军穷追不舍,才有此次长沙之祸!
如果当初殿下听信我言,派人赶赴长沙命边镐回军,也不至于让唐军深陷泥潭难以自拔!
说到底,只因边镐是殿下举荐!
可时至今日,边镐可耻战败已成定局,难道殿下还要袒护他不成?”
“你!”李弘冀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怒目相视。
宋齐丘不慌不忙地站出来道:“老臣提议,由枢密副使查文徽担任副帅,辅助晋王驰援湖南!”
查文徽大声表态道:“臣愿领兵前往,协助晋王破敌,不灭南楚誓不回头!”
“壮哉!”李璟抚掌称赞。
稍作思量,大手一挥喝道:“命晋王为湖南招讨使,查文徽为副使兼任宣抚使,统兵五万驰援湖南!查文徽率领前军先行,晋王筹措粮草辎重,押后而至,一月之内,我大军要全数进入湖南地界!”
晋王李景遂和查文徽齐声领命。
李璟捻须看向朱秀,笑道:“朱秀可任宣抚副使,随军参赞军机。”
“微臣领旨!”
朱秀心口狠狠一震,急忙低下头,躬身领旨,强捺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以免让人觉察异样。
“众卿当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年底之前,朕希望接到湖南平定的捷报。”
李璟站起身,环视众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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