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辗转,张荫桓于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一日(1899年4月1日)始抵达新疆省城迪化(今乌鲁木齐市)。清廷闻报后覆令对其“严行监禁,妥为防范,毋得稍涉松懈”[27]。不过新疆巡抚饶应祺对张荫桓这位“官犯”却别待一格,“馆之抚署,供给周备”[28]。张氏日以赋诗作画自娱,“虽戍边陲,不废风雅”[29]。他还捐资在迪化府西外关鉴湖湖心岛上修建了一幢二层阁楼,以表其寄情山水之意,至今仍在乌鲁木齐人民公园内。[30]
然而,一年后,这种远离政坛的平静被一道严酷的谕旨完全打破。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初七日(1900年7月3日),清廷寄谕云:“已革户部侍郎张荫桓著即正法,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饶应祺知之。”[31]饶应祺接谕后奉旨行事,张荫桓遂于七月二十六日(8月20日)被杀于戍所,时年64岁。
朝旨不宣其罪而乱命杀人,且戮之唯恐不速,实与情理相悖。对于张氏被杀的原因,官私文献记述不一。“论者谓出端、刚辈矫旨,非上意也”[32];或言乃“用事者矫诏戮异己”[33]。罗惇曧《宾退随笔·记张荫桓》述之云:“庚子端王载漪窃政,矫诏戮之,孝钦后不知也,回銮时,惠湖嘉道吴永召见,后询及荫桓,吴永以庚子某月电旨(此处误,宜为六百里加紧之谕——引者按)正法对,后为之怃然。”[34]这里言慈禧对张氏之死毫不知情,且有同情之心。也有论者以为处死张荫桓是经过慈禧首肯的。李希圣《庚子国变记》云:
(戊戌政变后)荫桓以康党系刑部,太后盛怒,欲杀之,求救于英人,得戍边。(庚子)兵兴,荫桓上书总理衙门,言宜守约,载漪及刚毅恶之,为蜚语以闻,太后亦恐其通俄,故死。[35]
平心言之,张荫桓久历西国,熟知公法,在当时情势下,其主张守约,反对开战的态度是不言自明的。但以犯官身份是否上书朝廷尚无确凿的证据。至于所言张荫桓通俄之事,与张一贯的亲英倾向相抵牾,官方文书档案中亦无记载,似不可信。
其实,张荫桓被杀的原因是较为复杂的。从根本上说,张氏之死仍与参与戊戌变法有关。百日维新前后,张荫桓极受光绪帝倚重,不时被召见,屡问新法。“虽不入枢府,而朝夕不时得参密沕,权在军机大臣以上”[36],为群臣所侧目。因帝、后在接见德亲王仪节诸事中发生分歧,荫桓主持其事,故有“离间”两宫之嫌。[37]同时,张荫桓又于幕后积极支持康有为的政治活动,甚至利用召对之时密荐康氏。因此,政变之后,慈禧极欲杀张氏,只因外使干预而未成。近代叶恭绰曾云:
南海张樵野(荫桓)于清光绪间以外省末吏荐至公卿,以才显于世,枢府倚为左右手。其时,翁同龢与孙毓汶意见不同,有若“牛李”。樵野游其间,皆能水乳。卒以荐康有为成戊戌大狱。那拉氏追恨,杀之戍所。其时风气锢蔽,以其不能科目进,众皆轻之。……至非罪被害,哀之者稀,不获与“三忠”(袁昶、徐景澄、徐用仪)同称其道,亦可伤矣。[38]
又言:
康长素之长出,实由樵野荐之于翁叔平(同龢),翁荐之于光绪帝,故戊戌变政,樵野实其原动,西太后欲杀之久矣。庚子乱命,与害珍妃同一笔法,事类袁绍之杀田丰,盖自耻失败而永图灭口,且杜翻案耳。[39]
叶氏之论可谓中肯。言载漪等人“矫诏”戮杀异己,实为为尊者讳。张氏被杀主要是慈禧重修旧怨的结果。
当然,张荫桓之死还须从庚子年夏季特定的政治气氛中去寻找原因。1900年6月,慈禧在载漪等人的怂恿下,不顾部分朝臣的反对,别有用心地“招抚”义和团,对外宣战。他们打着“御侮”的旗号,利用义和团朴素的反帝热情,派兵围攻外国使馆,焚烧教堂,很大程度上助长了团民中极端仇洋和盲目排外的偏**绪。致使京城中“凡沾及外交人员,率指为汉奸,不分皂白”[40],甚至“凡家有西洋器具货物,或与西人稍有交往者,概加以‘二毛子’之名,任意屠掠”[41]。载漪、徐桐等人乘机利用这种舆论氛围,罗织罪名,杀戮政敌以泄私愤。七月初三日(7月28日)和七月十七日(8月11日)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兵部尚书徐用仪、内阁学士联元、户部尚书立山等大臣,均因反对围攻使馆和对外开战,而被以“汉奸”、“通敌”的罪名杀害。据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记,立山、联元等人死后,载漪、刚毅诸人“犹不慊,将以次尽杀异议诸臣”,长期办理外交的总理衙门大臣廖寿恒、王文韶均几罹不测,幸荣禄从中力保始免。[42]据载,为了救徐用仪,荣禄曾亲自拜访徐桐,请其劝说慈禧,岂料徐桐答曰:“君尚欲假作好人?我看此等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吾气。”[43]徐桐之流昏聩狭隘,竟至于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可以想见,像张荫桓这样长期被守旧势力骂为“汉奸”的外交家,又怎能逃脱劫难?诸多迹象说明,徐桐是纵容慈禧处死张荫桓的主谋人物。他对戊戌变法极端仇视。戊戌年五月曾上折“密参张荫桓,诋为罪魁”[44],请将张“立予严谴,禁锢终身”[45],但被光绪帝置之不理。政变发生后,徐桐“欲死荫桓”[46],甚至叫嚣“不杀荫桓者是举为无名”[47],但因外人干预而不得遂愿。庚子五月朝旨命徐桐参枢务,遂怙权作祟,将张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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