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黄雀

秦郁的宅院藏在城西一片树林之中,远离东郊矿井和南郊兵营, 千军万马卷起的风尘吹到这里, 无非是门前河水跃出两只鱼, 亦或, 芦苇叶子摆动一二下。

石狐子到时,夏蝉悠悠鸣叫, 屋檐之下有两三人乘凉。姒妤禀话, 秦郁穿一袭素衣坐在小木车里, 眼帘低垂, 指尖逗弄着安放在膝上的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雀。

对面走廊,秦亚抱着一个小木盒走过,他穿那身浅色丝绸, 宛如清凉的流水。

“亚!”

石狐子叫住秦亚。

秦亚笑容温和,点了点头。

“公乘。”

“你抱的是什么?”石狐子跃过栏杆, 一把揽住秦亚肩膀,打量着那个木盒。

“小心, 刚捉的。”

秦亚正说着, 手背被石狐子打了一下, 他吃疼甩开, 转眼间木盒就飞入石狐子的手里。那盖儿哗的脱开,盒中抖落出一只又一只蚜虫。秦亚急去抓, 刚够着一只,但见石狐子手握木盒,左、右, 上,下,一晃,洒散的蚜虫全装回了盒中。

“我反应慢,学不会这……”秦亚愣了下,把盖子盖回木盒,抱着朝前走去。

石狐子笑笑,跟在后头。

“你偷偷告诉我,先生的鸟是哪儿寻的?”石狐子道,“上回我来都没看见。”

石狐子心中一直都清楚,秦亚身为秦郁义子,身份尊贵,从入门起就与众不同,儿时打打闹闹作罢,长大成年,定不甘愿再喊自己小叔,于是,他也不再强调辈分,只换了个法子疼爱秦亚——男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行,他得教他招式

秦亚这边,和师门中大部分人一样,虽然很多事情都不得不为石狐子现在执掌的工程让步,但,因为过去相处的久,内心却依然亲近石狐子,愿与他说话。

“三日前,亚父舞剑回来,在花圃里看见白猫把一只觅食的黄雀给扑死了,就让我们爬附近的树找鸟窝,果然,找到了一窝奄奄一息的雏雀。”秦亚缓缓道。

石狐子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二人相伴来到秦郁和姒妤面前。

“亚父,姒相师。”

“先生,姒大哥。”

秦亚呈上盒子。

“诶,好。”秦郁笑了笑,拿起芦管,吸几只虫,点进雏鸟张得大大的口中,“你们呐,都别急着长大,长大了就没人喂了,就要自己觅食筑巢,养儿育女了。”

雏雀自然是听不懂人话的,依然英勇地探出光秃秃的脑袋,争夺那青青小虫。

石狐子退边等候。

姒妤道:“先生,那我接着说事。”

“好。”

秦郁今日见姒妤,为两件事,一是勘误桃氏律令,二是议论如何联络中原。

他为桃氏门下制定的律令分为五卷,依次为司空律、工程律、工人律、范律以及器律,待石狐子的头批剑器锻成,即将交付武库之时,他已经完成前三卷。

也就是说,除却模范和器物,他们已把属于“人”的部分写完,一个铸剑师应当如何掌控手中工程,如何设计应时工序,如何修身律己,他们已经总结完毕。

但,战争的结果是不可预料的,秦胜,则他们能站住脚跟,把律令用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信仰遵从,秦败,则所有为他们办事的中原弟子都会陷入危机。

秦郁必须做出选择——是此刻就亮出玉夔扳指,动用河东所有的人脉,于暗中破坏魏国工事,扰乱魏军士气,伸手去拨动两国间的衡器,还是,什么都不做,先观望秦国与五国的交锋,若秦人最终占领河东,再出山,把这套律令播撒下去。

前者冒进,或能有奇效。

后者不作为,胜在保险。

正面临选择,秦郁才从姒妤处得知,魏邦府新任的河东军器监不是尹昭在司空府的亲信,而是申俞。申俞到任,把魏河东三十六城的冶令查遍,换下十二个。

“锡战时,宁婴私下游说西门氏调整关税,让他们得过一次盘剥雀门的好处,所以还算有交情,晋郢商会的贸易也未有大的影响。”姒妤道,“只是上个月,韩军二万北上,赵军三万南下,连同魏国昂昆所带的十万之众,渐渐逼近河水,少梁、大荔和函谷的关城都在收紧,再加上申郡守这次的清缴,局势越发难测。”

“清缴可包括垣郡祝冶令?”秦郁道。

“是。”姒妤看了秦亚一眼。

“无妨,直说。”秦郁道。

姒妤道:“我在榆柳摊相剑时收过一个弟子,名影,现在安邑林郡守府中当差,前日他传信回来,申郡守,不,现在当称呼申大夫。申大夫使的是三板斧,先凭职权与西门、昂昆在安邑定规矩,而后,悄然在各郡县冶署埋下暗桩,列出十几卷名字,按兵不动,待到垣郡春收,工人停工,一夜之间就查抄了祝氏三兄弟的宅邸。据说,当时祝家为销毁赃物,一把火烧得整座垣郡亮如白昼,申大夫见之,心疼官府物资,又亲率卫队冲进市署,抢出十台铸币的炉子,自己险些丧命,百姓无不感动落泪。这件事发生,西门一言不发,做了表率,故而另外十一郡县的冶令,全是被雀门收买的蛀虫,一个一个伏法入狱,次日就斩了首。申大夫躺在**,温病十余日不退,手里还死死抓着羽扇,那日他一睁眼,羽扇摇了一摇,在工程开始之前,各地冶署便全部换上了惠相的弟子,陆续复工生产。”

“他们来得及么?”秦郁道。

“影说,雀门这次一件工事不揽,是申大夫坐镇安逸,令三十六城每日上报进度,此外,西门封邑出了三万工兵,万石粮。”姒妤道,“这才勉强供给得上。”

听完,秦郁长叹一声。

他的脑海浮现出申俞浮肿的眼。

“顶天立地,身躯遮挡风雨,手中也有一枚能绣出韶华的针,申俞,真君子。”

“先生?”姒妤道,“先生若要现在发动攻势,我愿过河去与旧时弟子联络。”

“不。”秦郁道。

话说出口之时,秦郁不再犹豫。

“桃氏行立人间,所用所守,只能是真理,不应让任何人成为棋子,否则,战争即使胜利,律令即使生效,正宗即使重振,我也不会有任何欣慰。”秦郁道。

最后一只蚜虫被取走,雏雀儿干巴巴张嘴,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乌黑光亮。

“我要与申俞公平论道。”秦郁道。

“是。”姒妤道。

“此外,我要做一个更远的准备。”秦郁把雀巢交给石狐子,一手揉着右掌心的疤,想了想,说道,“姒妤,河东望眼欲穿,大梁城不会远,北有佩兰守朝歌,南有竹茹守昊阳,是时候联系他们,不必让办事,先叙一叙旧,交流工艺。”

“好,竹茹在南边,虽隔韩国领土,但若宁婴从楚国出发,寻他会方便一些,我去通知。”姒妤说道,“佩兰在北,已有家室,如此不难找,影应能办此事。”

秦郁道:“辛苦。”

姒妤浅笑,拄着拐杖离开。秦亚道:“姒相师,我送你。”秦亚听完对话,知道秦郁不会对他的父亲下黑手,又见石狐子有工事要汇报,故而机敏地退下。

树影随风轻轻摇晃。

石狐子稍有些走神,因为,秦郁所说两个城镇,朝歌、昊阳,远在洛邑的东边,他只听说均是魏国最著名的冶城之一,却从没有去过,更不知秦郁话中所指。

河水潺潺流动。

“在想什么?”秦郁看着石狐子。

“先生,方才提到朝歌、昊阳时,我看姒大哥挺高兴的,佩兰和竹茹二位前辈,可与他是故人重逢?”石狐子回过神,从巢中揪出一只最胖的雏儿放进手心。

“放回去。”秦郁道。

“放回去它就叫,你看你看……”

石狐子笑道。

雏雀扑扇幼翅,叽叽叽叽,叫不停。

“我知道你是来请我开刃的。”秦郁咳嗽一声,“成剑看过了,还得改一处。”

石狐子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大战在即,河西军将要拔寨往东行进,城东二坊也已全部开工,现在正热火朝天地生产第二批兵器,如果秦郁这个时候叫他停,那么,所有的设备都要停,两年工期倒是还能赶,只怕第一线士兵今年所需要的三万剑,很可能就来不及。

“先生,锻床和镀层,每一步都请示过你,如果现在还要改……”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出秦郁此刻并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于是,立即让随从把剑器端来。

剑长三尺半,剑格与剑身套接精焊,剑身通体玄黑,镀有一层釉光,唯三条剑脊与剑刃,因打磨而变得银白透亮。剑茎是灰铁铸成,有两个防止脱手的环。

剑从铭文:“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秦郁——工,狐”

石狐子道:“哪儿不对?”

秦郁道:“铭文。”

“先生,铭文唯一改过的就是这个相邦的名字。”石狐子笑道,“原来刻的是大良造衍,可他都去魏国为相,要合纵反攻我们了,总不能还刻他的名字吧?”

秦郁没说话,唤人取笔墨。

石狐子在旁看着。

秦郁蘸了墨水,举在竹片上,左手扶住右手的手腕,宛如篆刻一般写下新字。

字字清晰:“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石狐——工‘口口’”

石狐子一怔。

“先生为何要删去你的名字?”

秦郁放下笔,展平卷起的衣袖。

“铭文是桃氏一生路上的石碑。”秦郁道,“锻术、钢铁、应龙,这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路,而我擅长范术浇铸,还要继续研究灰铁合金,我也有自己的路。”

石狐子摇了摇头:“为何……”他心中翻涌的是秦郁在鄂城桂舟的作坊中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是否能互相变化。他明白,和秦郁并肩飞翔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们会沿着那两条河流,飞向中原,碾碎十万魏武卒空大的铠甲。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窝仍在叽叽喳喳的雏雀。石狐子背着宏图,秦郁执着旧念,却是这一刻,连理枝从皮到心地缠绕在一起,互相搀扶,朝着光明的方向伸展去。

秦郁道:“空的位置,你自己填。”

“是。”

思考过后,石狐子郑重答道。

方才他湿过眼眶,所以,当阳光透过树洒在他的睫毛,泛出诱人的七彩光晕。

秦郁悠悠打了一个呵欠。

“青狐。”

“嗯?”

“起个名字。”

纠正过铭文,秦郁还是很乐意与石狐子说家长里短,他让石狐子给黄雀起名。

“鸟还要名字?”石狐子道。

“这不是普通的鸟,这可是黄雀。”秦郁笑道,“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

石狐子自幼爬树打架,没什么文化,也不通音律,所以想了很久,才有灵感。

“儿子!”石狐子一个一个指着鸟头,神采奕奕地说道,“先生,这个咱的是大儿子,这个是咱二儿子,这个是咱三儿子……先生,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先生……”

万木葱茏,火云如烧。

秦郁一伸手,拽住石狐子的衣襟,把人扯到自己的面前,噙住唇深吻了一口。

……

入夜,空气澈如洗,清河石上流。石狐子整好衣襟,拉开房门,低头系草鞋。离去时,树上的蝉依然知了知了不停,伴着从窗口透出的长吟,传得很远很远。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次日,石狐子问过雅鱼才知道,这是一首写黎明百姓不愿看见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穆公殉葬而唱的歌曲,他还以为,世上没有比战争更悲壮的事。

七日,修正了铭文的第二批钢剑入栎阳武库,分配左部少梁、大荔两座要塞。

傍晚,石狐子正在草垛旁与雅鱼玩笑,说,铭文的空他若真能自己填,定让铁工坊和锻工坊的每位工师都刻一遍,只可惜,这攻打河东的志愿,有些人比他们早了三十年,他不管谁想争功,都得把痕迹刮干净,让给那个名字——玄武

“公乘好气度。”雅鱼道,“白工师请缨已久,一听说,连夜就赶来助工了。”

“我还听公孙将军说,王上前阵子写了一封国书给魏王,劝他做我们的附庸,结果魏王大怒,拒绝了,回了一封国书,说,‘你无凭无据称王,天下共诛之。’”

石狐子笑了笑,一脚跨在草垛上:“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啊,那千疮百孔的五国之众,怎么就如此自信呢!我要是王上,哪里还等什么时机,直接下令,开战!”

雅鱼道:“公乘,莫要揣度王意。”

彼时,彤红夕光洒在滔滔东去的渭水,血色阡陌之间,飞来一匹矫健的黑骑。

石狐子瞳孔一锁。

雅鱼眺望着,说道:“莫不是……”

石狐子道:“来了!”

※※※※※※※※

是日,栎阳河西中军大帐。

一道来自咸阳宫的王令震动三军。

主将率众跪于案前,公孙予等人紧随其后,他们,亲耳听见了玄武的咆哮。

“王令!攻占曲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资料稍后补上

下更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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