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个什么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实你根本不用猜,我这就告诉你。
我叫董小云,今年二十三周岁,已经过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龄,可如今仍孑然一身。这个词不知道我用得是否恰当,你当年是一中的高材生,不当之处请你雅正。但我不是一个不谙人心,只能读懂琼瑶小说的毛丫头,我早开始了我的恋爱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饮一河水,这个说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为你离开故乡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时。我只是在你有限的几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饮一河水。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里面已染上你的一些气息,因为我在你的下游十里的地方。
好几年你都没有回来了,特寄我的一张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从照片上的我身上辨别出赵河水这些年是变得甘甜了,还是变得苦涩了。
我搜肠刮肚挤出上面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语文程度,看看这个高中二年级就在地区小报副刊发表过散文的中学生,经过几年风吹日晒,文字是否已变得不忍卒读。走麦城也需要和你谈谈,正是因为我太偏爱祖国的语言文字,才导致我语文考了全县第一,最后却名落孙山。
这里不是解答一个几何题,所幸要读懂一个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学实验,只用一颗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够了,我发育最好的器官,就是这颗心了。
再转远了,我怕回不来,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火车,我确实是一个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只井底之蛙。因为我知道外面有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只能在梦中去那里畅游。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你那传奇的经历,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当时走近三家湾你的家里。后来你走了,带着冯灵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湾人把你驱逐了,那里再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在别人眼里,从那时起,你成了一片无根的浮萍。我承认爱情会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觉不到这种力量的存在,这种力量现在没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气**裸地站在你的面前吗?你比我大二十岁,几乎可以做我的父亲了。没人能理解你,你终归都要自觉地离她们而去,我抱定了这个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着,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对你说这六年我是怎么度过的。
不用说了,不是说人在绝望时才去回忆吗?我已经知道了你又离婚的消息,我已经不再悲观。
我觉得我读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读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种人,又是一个具备磁石特性的那种人。你总在行动,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状态,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体里蕴藏多少**。你已经尽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隐身知己,看着你一点点把苦难的故乡带到乐园。这是不可能的。你该停下来歇息歇息了,你该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该找到一个知你的人一吐为快了,你该消受一下真正的爱情了。这难道不是你期望的吗?
我并不奢望能很快见到你,但我会一直等着这一天。王家湾不是你的家了,那个院子住着王家的四子和他用两千元钱买来的妻子。王家湾早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了,我真的不愿你伤心。我也不用告诉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个村落。
我甚至不明白给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乱的。我真的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自认为理解你的全部苦难的女子,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会引起女人注意,或许这个人已经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听一次一个多情的少女的倾诉吧。
董小云×月×日
办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浏览一遍,继续看报纸。他想这可能是县城某个同学的恶作剧,并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觉出了这封信中异乎寻常的味道。同学都人到中年了,闲情雅致早不谈了,久不通信,这份幽默感早丢到不知那一个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读了几页武侠小说,又把这封信拿出来细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有些稚嫩,临帖的痕迹尚浓,一看就不是一个中年人做出的活儿。
字里行间充盈着一股**,矛盾心理也传达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场上,这封情书算是写得比较有特点的,不自觉出现的卖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无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场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云这个人,她要是真没把他王金栓放在眼里,不可能写出这样一封信,有些内幕知道的人并不多。
和灵芝离婚后,他就搬到办公室住下了,难得有什么契机刺激他这方面的思维。
他躺在小行军**,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细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种**,又有灵芝那种坚强,从轮廓判断,是喝赵河水长大的。十几年间,一个在外做了军官的男人离了三次婚,这三个女人的家,相距也不过三十里,最后一次结婚又难如上西天取经,这种事在故乡流传得很快。想到这一步,王金栓已认定这个董小云存在着。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面具。
“如果不是发自肺腑,不可能有这种真切。”
接下来,王金栓发现了这女子的粗心。内文和信封上都没留下联系地址。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他们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个孤自无靠的独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种要对人倾诉的欲望。这种感觉的产生,都是因为有了董小云这个少女。他觉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种自己的真实,但仍感到不够深刻尖锐,触角在自己灵魂的藏身处横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见了。他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这个地方。自己这些年孤自苦斗,饱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寞,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又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却又不知道这个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这一夜没睡好。
在后来的几天里,王金栓总是时不时地回忆一下这封信。渐渐地,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再过几日,附近一个地方发生了地震,大院里的人都有点坐不住了,办公室常有人把电话打到地震局问询情况。有的家已经开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当看到一家家人在广场上忙忙碌碌,哪怕只是谈论一下地震来时全家人的撤退顺序,他都感到一种孤单。当然,没过几日,这风波也就过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对自然灾害产生一种惧怕。有谁能在洪水涌来的时候,在地震的蓝光闪过之后,把他从睡眠中唤醒过来,留给他一个刹那,哪怕只能用来对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顾呢?他认识到了孤独的另一面,那是渴望沟通,哪怕这种沟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云的第二封信,就在这个时候寄来了。
王大哥:
从报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彻夜难眠。一家人,地震夜里发生了,总有一个先惊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几楼?要是一楼就好了。听人说地震时万万不能跳楼逃命,给你提个醒。季节变化时,衣服要穿合适,这种时候容易生病。这也许都不该我来说,我这几日刚好患了重感冒,就写了这些。
董小云×月×日
王金栓明知这些关心的幼稚,还是有点感动了。董小云的第三封信来到时,王金栓立即去部里请了探亲假。董小云信中说:“我知道你还会继续你的事业,你还会带着你那颗高贵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还会再次坠入某个姐妹的泪河之中。我说不上该阻止你还是该支持你。你已经四十三岁了,你该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为你踏上故土第一个你想见的人。从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点都会在菜市场东头的电杆下等待,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电杆上系上三张黄色的手帕。”
王金栓没有理由不去进行这次浪漫的冒险!那个接头地点终于出现了,而暗号里竟蕴涵着一个坚韧不拔的爱情故事。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云的誓言吗?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电影里那个日本女人一样,为了表达自己依然爱着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队工作了一周,买了十来只黄色手帕,串在一条线上,带上回了涅阳。
再等下去对董小云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细算下来,她已经等了二十来天,张良拜师也不过等了三个晚上,如果她真的还在等,这将意味着什么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这样一个结果,从前他万万没有想到过。
上午十点,他下了汽车。吃了几根油条,喝了一碗家乡风味的糊辣汤,他平静地沿着新修的一条大街朝菜市场街走去。路上,他仔细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个招牌。
菜市街攒动着一街男女老少的人头,两旁摆满了各种时鲜蔬菜、各类肉架、干菜柜台,吆喝声、争吵声、叫骂声,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竟连成了片。王金栓踞脚朝东一看,人都挤得流不动了。十多年来,他没买过菜,就仔仔细细看稀奇。
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一分钱和一个老汉翻来覆去讨价还价,他无法前进,就斜着插到街的对面。这一下,他逆流而动,速度更加缓慢下来。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边。
终于穿过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个电杆下面,看了一次表,见还有一段时间,他长出一口气,擦了擦汗。
他从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黄手绢。周围都是一些小商小贩,卖水果的、卖瓜子的、卖内衣**的、卖日用百货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种荒唐。四十多岁的男人,再玩这种把戏,已经太老,又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绢放进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较稀少的梧桐树下,点燃了一支烟。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想起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心想,无论如何也该看一看。他拿出那串黄手绢顺手搭在法国梧桐的一个横着的树枝上。
“卖手绢的,咋不懂规矩,快朝北边挪挪。”
王金栓回头看看卖卫生纸的中年妇女,把军帽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冷冷地回答:
“我在等人。”
过了一会儿,他见太阳越发青了,就拎着包想在附近找个阴凉处等那个十二点钟的约会。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里慢慢变得熟悉了。那是一个卖蘑菇的少妇,应该说是一个中年妇女了。王金性迟疑地又朝前走了几步。
一群买菜人围住了她的架子车,王金栓看不见她的面孔。突然,一直低着头的女人抬起了头,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见了一种驰名商标,完全回忆起来了。是玲儿,是自己的前妻玲儿,竟会是自己的前妻玲儿。
王金栓眨眨眼,粗鲁地拨开挡住他视线的一个高个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难相信这就是玲儿,可分明那就是玲儿。
“玲儿——”
他不由得喊出了声,或许他还希望自己认错了人,声音迟迟疑疑,还有点怯怯的样子。毕竟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个神秘而浪漫的约会,呆呆地朝那个卖蘑菇的女子凝视着。
那女子慢慢扭过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动几个来回,终于把一个胆怯的声音送了出来,“金栓哥——”
“你怎么在干这个呢?”
这一声吼把王金栓自己吓了一跳。
玲儿低下头,半天不言语。
“蘑菇咋卖哩?”老妇人的声音加了进来。
玲儿没看到那老妇人,抬头对王金栓道:“有什么办法,厂里效益不好,快倒闭了,几个月发不下来工资,厂里要我们自谋出路。我会干什么?只好回老家种蘑菇。”玲儿指指背后正在掰蘑菇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没有了,不挣点钱,吃什么?总得活吧?”
王金栓迟钝得连话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己被一种钝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却又不知伤在哪个位置。他伸手扯过男孩看一看,对玲儿说:“他该上学了吧。”
玲儿朝男孩张张口,大概是想让男孩叫一声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愿让王金栓做儿子成千上万个叔叔伯伯中的一个,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称呼,“快叫舅舅,你跑什么,你看看吧,学是上了,上不进去,总是逃学,他爸说上学也是白花钱,就由他的性儿。你回来……你怎么一个儿?”
王金栓胡乱答道:“我,我是出差路过。”下面又不知该说什么。
玲儿过了好一阵,都没问话。两个人就这么干看着。
“蘑菇咋卖?”一个老汉的声音。
“五块钱一斤。”
“哪有这种价?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闺女,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大伯,你别走,是一块五,我说错了……”
王金栓感到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从身体的每个细胞深处崩裂出来,一个劲儿地只往眼中蹿动。他忙对玲儿说:
“你先忙吧。你是住家里还是厂里?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儿笑道:“住厂里,还是你安排的那间房,窗帘都没换过,金栓哥,你可一定要来呀。”
王金栓答应一句,拎着包扭头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记了那个浪漫的约会,也忘了刚刚说出去看玲儿的承诺,他朝黄手绢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车站,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车票,回部队了。
十六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军区门岗拦住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姑娘。是董小云。
“你干什么?”
是那种比较流利的普通话。
“你找谁?”
“作战部的王金栓参谋。”
战士好奇地打量了这个姑娘,似乎对她背的小包袱很感兴趣,看了一会儿,对姑娘说:“你去传达室登记一下,王参谋在上班,我们都认识他。”又扭头朝后面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门喊道:“小李,有位姑娘来看王金栓,你快点登记一下。”
董小云朝门岗笑笑,走进传达室。
“姓名。”
“董小云”。
“证件。”
“我没有工作证,只有身份证。”
“身份证也行。年龄。”
“二十三岁。”
“和王金栓什么关系。”
董小云没有回答。
“亲戚?”
“不是。”
“同学?”
“不是。”
“朋友?”
“算是吧。”堇小云朝小李一笑,大大方方回答道。
“我先打电话通知他,让他来接你。你是不是刚下火车?你们河南我去过,你喝水。我这就去打电话。”
堇小云被这个多话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这些战士为什么都这么热情。
王金栓这正正在仔细阅读《解放军报》当日的军事理论版。大办公室角落的电话间门开了,探出小黄参谋硕大的脑袋。“老王,王参谋,你未婚妻来看你来了。”
王金栓抬起头,扔出一句:“乱弹琴。”
黄参谋对着知简说:“王参谋马上去接。”他走出电话问,啧嘴笑笑,“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没得说,什么时候能吃喜糖啊?”
王金栓头都没抬:“别寻开心了。”
“你不去我可去了,”黄参谋笑道:“芳名董小云,现年二十三岁,未婚,家住涅阳六里屯,身份证号码:五……太长了,我没记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语说:“她竟找来了,”突然问黄参谋,“你是不是……”开始擦皮鞋。
黄参谋道:“门卫小李说的,人家已等好久了,快去接吧。你那皮鞋够亮了。对了,我明天探家,走时钥匙交给你。不反对你当新房用,回来可要给我补发喜糖。”
听着黄参谋的话,王金栓人已经到了走廊里。
当天晚上,这件事被当做特大新闻,传遍了整个军区大院。王金栓又要结婚了,要和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姑娘结婚了。那个姑娘长得像演员。王金栓家乡出俊妞儿,怪不得王金栓离婚离上了瘾。舆论也开始形成?
王金栓当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第三天,董小云就搬进了黄参谋的单身宿舍。这更加印证了人们的猜测。人们见到作战部秘书柳五变,总要问一句:“王金栓写结婚申请没有?”
几天时间过去,陌生的栅栏已经不复存在,王金栓渐渐走进一种状态当中。这个董小云带给他的,完全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不知道下一个瞬间将要发生什么。
董小云这次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来的原因很简单: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没见上,她就来了。
正是这种无目的,王金栓感到某个金黄的收获的秋季正向他走来。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热望。
两个人的谈话终于由浅入深了。王金栓几乎是故意**董小云给他动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检验一下这把刀子的锋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云终于也迈过了这种路障,话题进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处。
“是什么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你的侄媳妇灵芝?我以为那决不爱情。”董小云两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着王金栓。
“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很想听听。”
“你不爱冯灵芝这个人,你热爱的是她经历的苦难。我认定你是这么想的,所以六年来我一直没有绝望。我明白,当冯灵芝彻底走苦难,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城里人,你又会感到无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没有回答,在等待着。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乡人常把无限的同情给你,把李春燕当作一个忘恩负义的样板来看待。这么说冤枉了春燕,她是个替罪羊。道理很简单,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时候救了她,把她带到这个大城市,她却在你在前线流血的时候背叛了你……”王金栓简直无话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却寻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几口烟。
董小云呷口茶水接着说:“我不这么看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主动离开了或者说你把她推开了。你觉得你已经,不是,你就要成为春燕新生活中多余的一部分,你把自己当成春燕的盲肠,你怕将来有一天这截盲肠发炎了,会带给春燕新的痛苦,你不愿意看到这一天,你就决定隐去了。这是多么高尚的牺牲呵。”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没想这么多。”
“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你在这么大的城市,难道竟没有一个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劲儿?”
谈话就这么继续着,不知不觉中,起床的军号已经响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虑一个问题:董小云该不该留在他身边。几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眼前这个董小云有一种感动自己又能激发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种被称之为心灵或灵魂的东西,而且这心灵是那样能与自己息息相通,这是他在数次婚姻中从未有过的发现,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从现在开始的一切对自己的今后是至关重要的。尽管他并不十分明白董小云这次来的目的,但还是想把一种隐隐的期盼表达得清楚一些。自己早过了青春期,而董小云却含苞欲放,一个还在春天里漫游,一个已经能嗅到冬天的残酷了,要跨过夏日的距离,那熊熊的盛夏会不会把他烧成灰烬?这里当然还有一种难越的障碍。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写了一份结婚申请。他明白这事该这么直截了当解决,还在考虑是不是该给董小云看的时候,又一个人撞了进来。
那个黑瘦的青年一见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云呢?”王金栓当时就感到一种不祥。一见董小云,他发现董小云的神色也有些怪异。
董小云一见那黑瘦青年,抢先说道:“表,表哥,说好安顿下来了,你,你们咋的,怎么就来了,这不是让王大哥为难吗?”
黑瘦青年说:“家里出事了,我只好来打工,需要钱。”
“早就说好了,这样多不好,早就说好了……”董小云重复着。
王金栓没看到更多的异常,就说:“我还认识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活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金栓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进屋后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同时喊了一声:“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喝水。”王金栓说。
他在瞬间没有了疑问和愤怒。始终微笑着,来来回回为表哥服务着,一支支烟递过去,把气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时候,走了。
董小云陪王金栓坐着,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烟,仍没有要走的样子。平常,这个时间,王金栓为了避免闲话,早到了办公室。董小云终于发现王金栓的目光里有问询和期待的成分,她下意识地把头勾了下去。
“讲讲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么时候开始连我也编了进去,说说吧。”
董小云开始讲她的故事:“我考过两年大学,一次差两分,一次过了线,没有关系,没有录取。后来,我就到广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么罪。大年初三,我们几十个姐妹坐两辆包车从涅阳到广州。车到唐河,前面一辆掉到河里去了,当天就死了十九个,我们又被送回来。很多人怕了,不愿出去。初六,我和几个男的又出发了。在漯河换车,根本上不去,他们几个把我塞进车窗,车就开了。我一个人到了广州。一下车,我就被拉进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么远了。后来我进了一家玩具厂,和正式工人干同样的活儿,工资却比他们少三分之一。”
王金栓想起当年做战士时的经历,想起和城市姑娘屡战屡败的恋爱,不由得问一句:“后来为什么回去了?”
“呆不下去。厂门外总有人拿很多钱引诱我们离厂,目标都是那些模样出众的打工妹。有的说要我们去当宾馆招待,有的要我们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应这事的后果,一直没有和那些人搭茬。后来他们就盯上了我。我们这些打工妹都是十几个人一起合租一间民房住,和厂区有一段距离。一个自称是发廊老板的大包头缠我几次后,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头和两个男人拦住了我。我不从,他们就动手了。”
“他们要干什么?”王金栓追问道。
“我拼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这事情的后果吗?我几个姐妹开始也不愿离厂,后来就失踪了。”
“死了吗?”
董小云摇摇头,“他们不杀人。过些日子,有的就到了发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云呷口茶水继续说:“我被人救了,就是那个表哥。他和我有几乎一样的经历,又是同乡,也在广州打工。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回了涅阳。”
“后来你们就相爱了。”王金栓长出了一口气,“可为什么后来又想起这个主意?”
“前几年我就听说过你,姐妹们一起谈论,什么事不说?都很羡慕玲儿、春燕和灵芝。有一天,听说你又离婚了。我就和国朝说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结了婚过两年就离,堂堂正正做个城里人,然后再把国朝接过去,凭我们俩以后在城里做什么不可以?”
“国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觉得不可思议。
“开始他不同意。可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办法离开苦日子,前几次你总是一回来就带一个走,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不到外面看也就罢了,不读书也就罢了,现在要我们老死在那里,真不甘心。后来他勉强同意,我就把女儿身给了他。”
“王大哥,你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不瞒你说你说那些往事时,样子多么迷人呀,从前我只在小说里读到过中年人和少女那种爱情。自从来见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时候我忘了国朝的存在,真的,我一点都没骗你。国朝可能感觉到了什么,就跟来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来前,我们还在争吵,后来我只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个好人。王大哥,我还想对你说,那些信写得都是真心的想法,你一定能看得出来。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会记你一辈子……”
从一个兴奋的热恋者到一个冷静的“看护人”的角色转变是迅速而自觉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彻底原谅了董小云。她没有说谎。她漂在茫茫大海里,四面都是看不见边的苦水,咸水。我像一片树叶漂了过去,她把这树叶当成了一叶扁舟,这有什么错?他对董小云的表白,再无丝毫的怀疑。
“小云,我能理解你们。既然来了,就别忙走,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地方上还是有些朋友的,总能找到适合你干的工作。你的文学功底很好,会有出息的。”
董小云眼泪汪汪看着王金栓,久久地看着。
这时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伤朝着骨髓里钻去。
十七
天渐渐凉了,王金栓看见董小云仍穿着夏末秋初的衣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决定给这个少年知己买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饭馆打工的董小云执意不要。王金栓发了一顿脾气,董小云才改变了主意。
事情商定后,王金栓、小云和国朝三个人就在一个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场。衣服在百货大楼买到了,王金栓让董小云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个小酒馆吃了点饭菜。王金栓说:“下午看场电影吧。”
董小云道:“大哥,我看报纸了,近期没有好片子。看了也是找罪受。”
王金栓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不看电影干什么,就那么几个公园,早逛过了。”
董小云道:“艺术宫有时装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请客。”
王金栓微笑着看看董小云:“你爱写东西,多看看有好处,大作家都是从生活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这对你有好处。国朝,别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蛮不错嘛。”
国朝笑笑:“大哥,我这上不了盘面的狗肉,给那些模特当保镖,人家恐怕还嫌我饭量大呢?”
“此一时,彼一时,”王金栓笑着道,“说不定你还真成了黑马王子呢。”
三个人说笑着,到了艺术宫。
小表演厅只有两百来个座位,多数还空着,小舞台上空空****的。
“大哥,我们到前面占个座位吧。”董小云拉着王金栓就往前面走,“前面看得清。”
他们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坐下,舞台上的灯刷地一下全亮了。整个表演厅一下子变得金碧辉煌。
表演开始了。在闪烁不定的五彩缤纷的光束中,一个个穿着不同季节时装的女模特,迈着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们走来。每个少女都面无表情,只用服装和身体和观众交流着,若隐若现的音乐,忽明忽暗的光线,使人觉得如人梦境。
董小云看得如痴如醉,王金栓几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个妻子李春燕。最近不知怎么搞的,他总是耽于对往事的回忆,一想,不弄到十分伤感就回不来。她现在在哪里?
该不会像玲儿一样吧?该不会像那裁缝一条街上的妇女们一样,背着孩子为着生计操劳吧?玲儿在卖蘑菇。想着那个身影,他心里就生出了对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终究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没再迈向那服装厂半步,每次路过那条街,自己为什么总有一种做了贼的感觉?回忆起当时和春燕一起度过的两年,刚刚生出的负疚感一下子变成了罪恶感。我就做得对吗?我像扔一个包袱一样,把她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离不开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却有意地疏远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长时间和她分离,像阴谋家一样,把她朝另一个男人怀里推。不,是推她进入地狱。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对,是个城市里的孩子,只有两岁,以前二十年积累的农村生活经验在这里毫无用处。
他再无心去看那些表演了,完全沉入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她跪下求我,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见我是一个没心没肝的冷血人。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肮脏的谋杀吗?春燕如果再和我生活两年,她至少能成为一个小厂的技术骨干,她应该有这样的能力。虽然不敢奢望她能取得人家这样一半的成就,但也不至于沉沦。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用这一声声的痛斥割开自己的心。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他们的总设计师要亲自登台了。刚才她从我们面前过,还看了我们几眼,她那走路的风度,她那身衣服,算了,我不说了,你看吧。”
董小云强行把他拉回现实当中。
小舞台的布景全变了,远处用了灯光布景,是一个草绿草绿的湖。几个穿着白色套服的模特,伴着《天鹅湖》的旋律,缓缓地在背景处走动着。王金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这衣服在哪儿见过呢?至少是见过相似的衣服。没有肩,那里生出四只飘带,领口开得很低,恰到好处地裸出姑娘身体最美丽的一小部分,下身是超短裙,薄薄的,只把少女下身的美全露了出来,没有丝毫的色情意味。王金栓分明感到这种效果决不是依靠世界名曲就能达到的,还需要设计者对生活、对美的领悟。“这是从春燕那套衣服中剽窃的,至少是借鉴的。”王金栓完全记起来了。他就是因为看见春燕设计了这套衣服,才逐步把春燕逼上绝路的。“所不同的,蝴蝶结变成了飘带,所不同的只在分寸上。”
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女子几乎总是把脸藏在肩头,或是浓浓的黑发里,从深深的后台慢慢向观众**来,感觉像是从湖水里游出的一条千年美人鱼。在那不停的,短暂的向观众一扭头的瞬间,她露出了苍白的脸,展开了还很年轻的面部。王金栓在这一连串的刺激下,把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板牙汉子,大烟鬼一样的爹,高利贷……会是春燕,怎么可能是春燕!他又盯着看一眼。不会是的,春燕是三十好几的人,没这么年轻。她怎么成了总设计师?这么多衣服,竟,竟都出自她的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女子突然在很近处转过了脸。那是一张泪水纵横的脸。这张脸朝着王金栓死死地看着,久久不肯回头。
王金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突然间,他拔腿朝出口跑去。出了门,他大步向北走。他无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一种近乎于失重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董小云和国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坐了一会儿,就要追出去。李春燕在舞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他们。
“请问小姐和先生,王金栓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董小云一推国朝,“你留下,我去追大哥。”
在那个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前,董小云追上了王金栓。王金栓大喊一声:“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他留下不知所措的董小云继续向北,向北,向北步行。
就这样,他沿着人民大道一直向北走着。
天黑下来后,他才稍稍平静了。他可以稍稍客观地看待这个奇迹了。这为什么不可能?简直可笑。春燕是个有天分的女子,应该有今天。可他面对春燕的今天,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这是他期待的结果,可分明又不是那个结果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不清楚。
带着一团乱麻的脑袋,王金栓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屋内已经坐了两个人。
“老王,你今天去那儿呢?找你找了一天。”刚刚扶正的任处长起身问道。
“星期天出去转转的自由也没有吗?我一个正团职干部,不会去偷,不会去抢,更不会去赌,去嫖,干吗那么紧张?”
蒋处长一看这阵势,也不好开口了。两个小辈的领导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金栓这顿邪火从哪里来。过了好一阵儿,看着王金栓洗完脸,蒋处长把椅子挪到王金栓对面坐下,说道:“老王,我们确实有重要事情找你谈。”
两个处长绕来绕去,半个小时后终于绕到主题上来了。
“老王,组织上决定你今年转业,”任处长接着说,“我们今晚想和你谈谈。”
王金栓跳起来,急忙接过来:“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已经决定了?”
蒋处长说:“昨晚开了党委会,已经决定了,这也算是通知你。”
王金栓退了一步,正好跌坐在行军**,上身弯成半蹲着的形状,脖梗微向上翘,右拳顶住腮帮,两眼盯在前上方的墙角,一动不动了。
“精简整编,上面布置下来的,我们也觉得突然。”这是蒋处长的声音。
“其实走是必然,早走有早走的好处,我是想走走不了。”任处长开始攻心。
王金栓再不吐一个字。
两个处长交替发言,持续到十一点,王金栓连个姿势都没更换过。他们都感到事态严重起来。又坚持了一会儿,两个人使个眼色,先后出了门,在走廊里商量对策。
一个说:“这种倔种,弄不好会出事。”
一个说:“前年车队招待所有个连长为这事跳楼了。”
一个说:“要不要报告?”
一个说:“晚了,部长和主任们恐怕都睡了,叫他们来,要是没事,闹得鸡犬不宁可不好。”
一个说:“他没个态度,真不好办,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个说:“看来只好这样,真出了事就说不清楚了。”
一个说:“再谈一会儿,过了十二点要还这样,就再支张床,你先回去,四点钟来接我的班,记住把闹钟定个时。”
一个说:“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还是没有动一动,整个成了雕塑了。
八点十分,两个部长,两个主任,都来了。王金栓眼珠儿滚一滚,停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话了,吓人一跳。
“各位领导都听着,我王金栓以党性和人格担保:第一,我服从组织决定,叫我明天离队,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会自杀,这不在我设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会做出违法违纪的事情。有几件事我今天必须办一下,请半天假。宣布命令后,离开部队前,请你们给我找个住处。我现在要去吃早饭了。”
他旁若无人地擦了擦皮鞋,然后大步走出办公室。
十八
一个月时间,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越发变得沉默了。他常常一个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着,还是不变一个姿势。
冥想的结果,是大彻大悟了,还是钻到更细一个牛角尖中,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云和国朝来向他征求意见。
李春燕愿意介绍他俩进那个服装公司,小云去了先做模特,干上一段可以考虑做一些广告方面的文字工作,国朝到公司后,先学开汽车,然后再分配干什么。
王金栓听后,半天不说话。
董小云以为王金栓反对,就说:“大哥,你要是反对,我们就不去,其实在小饭馆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动脑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给你们说着玩呢,我就那么小气,这是好事,反正以后户口会慢慢变得不重要了。再说如果小云成了大作家,出国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这一辈子折腾不出什么名堂了。做了大半辈子参谋,一肚子的军事理论,一个脑袋军事知识,能不能把飞机大炮换成计算机、股票,还要打个问号。”说着说着他有些伤感起来。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还说,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个男人。”
“是吗?难为她还记得起我,你们再见到她,代我向她问个好。当年我很对不起她,请她原谅。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几岁了吧。”
“大哥,”董小云眨眨眼睛,终于没让眼泪流出来,“先前怕你难过,一直没和你说春燕姐,她一直没有忘记你,还,还……你不知道她谈起你时那种神情,她多想见见你呀,她,她一直没有结婚。她一直在等着,她知道你如今仍一个人生活,她要我对你说,如果有可能她还愿和你一起生活。”
“哦,”王金栓眼里射出一丝惊讶,旋即就被更复杂的东西淹没了,“春燕算是一个多情的人,又有才华,不难再遇上一个才子,才子佳人,那时她就完全了。这事不宜做了。你们俩不要早婚,三十多岁也不晚,趁年轻,什么都要试试。我这一辈子……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王金栓在这次见面后没两天,再次遭到打击。这次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他的六枚军功章也无法帮助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留在这个城市。
按转业干部条例规定,他现在只能回到涅阳去,在那里的某个单位做一个小职员。蒋处长陪他从军转办回来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空落。
“小蒋,你们干吗这段时间对我说话挑三捡四,藏头去尾?我真病了吗?有什么话还是说出来。我能受得了,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蒋处长试探地说,“其实你和灵芝复婚,你就能堂而皇之留在这里。那边灵芝早在等你一句话呢。知道你转业,她和两个孩子都要来看你,林部长怕你不同意,也就没让他们来。”
王金栓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自言自语说:“怪不得最近老看见铁柱和小瑞,又不打照面,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说:“给我一段时间考虑一下。”
蒋处长说:“你们这批,上面要求严,四个月内要求全部离队,复婚后还得联系工作,麻烦事还多,你抓紧点。”
晚上,小云和国朝来看他。他说:
“我得娶个有本市户口的老婆,才能留下来,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么香饽饽了。
可不这么办,自己就得在四个月内滚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须在两个女人之间作出自己的选择了。
王金栓无法想象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晕里,还能不能自由地呼吸。灵芝那里还有一儿一女,尽管上帝也无法保证这两个小家伙在胡茬变得黑粗、胸脯变得鼓鼓之后,叫出的爸爸会不会发出酸奶的味道。不过这终归是一儿一女,而且现在都在把他当星星盼呢。
他选择了灵芝。
初冬的一天里,正是黄昏,灵芝母子三人拿着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着一双皮鞋和一网兜脏衣服在后,穿过枯黄的足球场,慢慢走进家属区。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忆一个在自己大半生中重复了多次的场景。他带着一个个未婚妻走进这个家属区,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儿、春燕、灵芝低着头在后。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后面。想起自己重新走进这个家属区的目的,他低下了头,学着玲儿、春燕、灵芝的样子,和灵芝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在那个熟悉的门洞前,他站住了。夕阳正从两幢楼的夹缝里射过来,把他的一个修长的影子留在地上。门洞里吹出一股风,他的满头花白抖成一团凌乱,他微微抬起头,一个复杂的微笑慢慢从他的脸部绽出,久久地保持着,保持着……
十九
机关党委会议纪录(之四)
参加人员:林部长、王副部长、张主任、周副主任……蒋处长(列席)、任处长(列席)、柳五变(记录员)。
林部长:最后一个名额,我看看就给王金栓同志吧。我也快退了,在休息前,我想看到王金栓同志能有个好结果。直说了吧,我很欣赏王金栓同志的才干,愿意为他做点什么。别人说是以权谋私,我也不反驳。王金栓的痛苦,都来源于他那些不幸的婚姻,有时候我想,如果他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他会不会有更大的作为?
张主任:我同意,我看王金栓的有些想法不正常,真出了大事,可不是他王金栓个人的问题。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把一个逆种逐出门外。给他做了多少工作,都没效果嘛。这么做或许能给他大触动。记得《儒林外史》上有个范进,几十岁中了举人,迷了本性,他老丈人一巴掌就打好了。
王副部长:早怎么没想到这条路。这几年花在他个人问题上的精力有多大?以前我们光看到他的工作、工作,他还消耗了嘛。他可算是个死不改悔的人,这不,又来了。胆子越来越大,先前还写结婚申请,这回可好,申请还没交,就整夜整夜呆在一起。
张主任:是呀,这事群众反映强烈。小青年未婚同居,还,还说得过去。
王副部长:四十多了,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这算哪回事嘛。
林部长:这事恐怕不宜传播,查无实据,我没见,你们也没见,谁都没见,都是听说的。越是人才,身上毛病越多,这可能具有普遍性。王金栓如果不是四十三,而是三十四,我还舍不得让他走。
周副主任:我同意林部长的提议。但要做好铺垫工作,善后工作。我发现王金栓身上有一种少有的军人荣誉感,对部队有这样深的感情,突然间告诉他要走了,感情上可能一时会转不过来弯。
林部长:还是周副主任想得周到,观察得仔细,形成决议后,小蒋和小任负责做通王金栓的思想工作。对了,今年的立功名额不是还有两个吗?去年他闹离婚,根本没提,我看还是补一个,这也是个安慰。
王副部长:我不同意给他立功,总是无风不起浪吧。
张主任:算了,老王,要走的人了,谁会去攀比?
蒋处长:从感情上讲,我也舍不得王参谋离开。可是要精简整编,他也快到线了,这几年几个年轻人在王参谋的指导下,进步很快,可以独当一面。处里已经考虑今年给王参谋一个功。我倒是担心王参谋的将来。他到哪里去呢?在大城市呆了二十年,家里一无亲人,二无房产,听说那里的宗法势力还很强,王参谋肯定不愿回去。可是不回去,他现在又无法留在这里,这是个难题。
林部长:这确实是个问题。小柳,你跑了两年转业干部安置工作,王参谋要是和冯灵芝复婚,他能不能留下来?
柳五变:可以,冯灵芝有本市户口,她与王金栓的婚龄也有五年以上,就是不知道离了一次婚再算婚龄有没有其他规定。
林部长:那个冯灵芝是个好妻子,你们事先去和冯灵芝通个气,如果她也愿复婚,这就好办了。地方上遇到麻烦,组织出面协商。小柳,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任处长:我一直很钦佩王参谋,他身上有一种精神千金难买。我常想,如果王参谋搞股票,我可不是对手,他……
张主任:这几天忘了问你,我们那股票是涨了跌了?
任处长:又涨了一点。
王副部长:小任,明天我把五千元交给你折腾,可要选好呵!
任处长:你放心,只要……
林部长:留着散会后说吧。没什么意见就散了吧。小蒋,小任,明天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事通知给王金栓。
附件八:
机关党委:
我与涅阳六里屯女青年董小云建立了恋爱关系。董小云系涅阳农民,现年二十三岁,身体健康,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现申请与董小云结婚,请组织批准并出具介绍信。
申请人:王金栓
(注:此结婚申请没有递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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