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醒闭目凝神,平息片刻后才道:“走吧。”
三人默默出了密道,攀住绳索爬出水井。
月光静静照在水井一侧,最后上到井口,正收拾绳索的青檀忽觉身后一阵劲风拂过,他汗毛都竖了起来,转身大喝一声,“谁?”
同样觉得异样的莐瑜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只见水井边的大树下,不知何时悄然站着一个人影,呆滞的眼珠朝着这边,了无生气,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陆醒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没事,是个人偶。”莐瑜还剑入鞘,拍了拍青檀的肩,两人正要转身,忽然听到四周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
陆醒很快过来与两人汇合,冷静道:“拔剑、刺心脏。”
沙沙声越来越大,几乎鼓穿耳膜,这一次,他感觉到了,不是幻觉。
夜半时分,陆醒回到了步雨楼。
他去了净室把染血的衣衫脱下,清洗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后换了衣服,听见有人在敲外室的门。
他皱了皱眉头,走到门边将门一拉。
门外的人却是李陵。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在那边看到步雨楼的灯亮了,想到你或许已经回来,就过来看一看……怎样,有什么发现?”
“你一直等到现在?”陆醒眉头舒展,微微笑着侧了侧身体,“进来再说。”
李陵犹豫片刻,低头进了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风吹起他的一角宽袖,轻薄的衣袍擦过她手背,她马上把手往袖子里一缩。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陆醒的眼睛,他心情亦有几分异样,沉默片刻后,慢慢关上了门。
李陵走到书案前。
几个时辰前他画出的茉莉花枝还在窗前,浸在窗扇下的一带清亮银光中,洁白馥郁,清香醉人。
“偃师之会后两轮你别参加了,”陆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深思熟虑后的凝重,“你们收拾收拾,明天就回青宴山吧,我让人送你们。”
李陵立刻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怎么了?”
陆醒面色严峻,迟疑一会儿,慢慢道:“如今事态发展恐怕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你和年姑娘还是先回去,偃师之会不要继续了。”
李陵往椅子上一坐,手肘撑在书案上,“幽昙花你不要了?”
“幽昙花不重要。”他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李陵,含珏大师死了。”
李陵立刻睁大了眼睛,半晌道:“不是我做的。”
她杏眼圆睁,略有些松散的发丝垂落在耳际,烛火下肌若凝脂,眉似新月,下面汪着两泊秋水般的杏瞳,长长的睫毛在里面投下阴影。
目不转睛瞧着她的陆醒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他是被人偶杀死的。”
“人偶?”她蹙起眉头,“什么时候?”
“就一个多时辰前。那些人偶也攻击了我们,还好数量尚不算多。”
李陵的目光立刻在他身上来回巡梭,“人偶攻击了你们——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陆醒道:“但也许这只是开始,现在也很清楚了,涪清河的沉尸,就是那里的某个人驱使人偶杀的。”
李陵没说话,站起身随手拈了一枝从窗前伸过来的茉莉花枝,放到鼻端嗅了嗅,才道:“可我就这样回去,真的很不甘心。”
“你很想获胜吗?”陆醒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他靠得有点近,呼吸似乎就在她耳畔,炙热的鼻息让她耳根发痒,她努力忽略掉这种感觉,手指把玩着那根花枝,下意识扯了一片花苞上的花瓣,“是,也不是。”
“我想胜,不仅因为幽昙花,也因为想证明自己,看看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平,”她道,“不过就算不能胜,我也能开开眼界——”
她的话语一时停住,因为看见那片被她扯下来的花瓣在掌心中渐渐消失,窗前的满树茉莉也随之而隐去,敞开的窗扇外只余一片幽冷的月光和轻轻晃动的斑驳竹影。
陆醒拿起案上一支画笔,笑道:“功夫不过关,大幅的幻象还不能凝成实物,让你见笑了——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茉莉?”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臂凌空一画,繁茂的花枝伸展出荫荫漫绿,蓬勃牵绕而来,秀丽剔透的花苞很快在枝头上绽放,沁人心脾的花香随微风飘散开,盈盈润满了整个室内。
李陵不由一笑,她其实什么花都喜欢,无论华贵还是素雅,绚烂还是朴实,它们都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生灵,给这世间带来姿态各异的美和迥异却同样醉人的芬芳。
“这次有这么多五湖四海而来的偃师,就算不是顶尖的偃师,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擅长的方面,就算走马观花,我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她深深吸了一口花香,试着说服他,“以往在青宴山总是闭门造车,这次下了山,才觉得天地这般广阔,我都有点不想回去了……”
陆醒闻言,侧过头看她,“为什么你以前从不下山?是因为胆怯,还是……怕身体承受不了?”
“都不是,”她哈哈一笑,“我懒呀,窝在一个地方就不想动了,所以现在我来了凤阳也不想走了,你们逐月堂住着也很舒服,你可不许赶我。反正我不走,参加完偃师之会才回去。”
陆醒没说话,垂眸思索一阵,才道:“那你答应我,一切都要小心。”
李陵瞧着窗外的花枝,“嗯”了一声。
“李陵——”陆醒轻声唤她,“你不是还欠我一个承诺吗?”
“我以为你都忘了……哎,好可惜。” 她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接着嘻嘻一笑,“欠的债总要还,你说吧。”
陆醒凝视着她,“我要你承诺我,一定保护好你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冲动,保命最重要。”
“就这个?”她很是意外。
“对,就是这个。”他肯定点头。
李陵唇边的笑意慢慢敛去,寂静的室内,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心潮一浪浪涌上来,胸间竟有一丝酸意和怅惘。
“好。”她正了脸色,缓缓点头。
他用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执起她的手,让她掌心朝上,另一只手轻舞画笔,在她的掌中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李陵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小小花苞在她掌心中徐徐绽放,如雪似玉的花瓣层层展开,通透无瑕,清香悠悠**开,却带着捉摸不定的暗示,令她已被扰乱的心绪更添迷惘。
陆醒搁了画笔,将她五指合拢,沉嗓低笑道:“这朵花不会枯萎,也不会因你扯掉一片花瓣而消失——”
他语声低缓下来,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而她低垂着头注视着自己的指缝之间,睫毛轻颤着,耳下有淡淡的一抹红晕。
陆醒没忍住,长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俯身吻了下去。
李陵睁大了眼睛,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唇上传来轻微的痛感,她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在吻她。
他的眼睛半闭着,长睫低垂,唇轻轻擦着她的唇角,极缓慢而柔和,虽带着试探的意味,却坚定而不容推拒。
她心弦颤了又颤,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唇上传来的触感先是温润而柔和的,并没有什么威胁,渐渐地,他的唇舌变得炽热而渴切,带着几分生涩地挑开她紧闭的唇,循循善诱地纠缠。
感觉到她轻微的回应,他两只手臂都圈了上来,围住她略略有些颤抖的身躯。
一吻结束,陆醒微微退开,他呼吸凌乱而急促,凝视着她的目光如春水潋滟生波。
她的双颊还带着情动过后的一点红晕,眼神也带着一些迷茫,令沉醉在余韵中的他有一些不知所措。
“我唐突你了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想向她求证,方才她的回应并不是他的错觉。
李陵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陆醒心神一松,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拥了一下,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李陵低低“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摊开手掌心瞧了瞧那朵茉莉,转身推门而出。
他来到窗前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胸口微微起伏着,隔一会儿伸手摸上自己的唇,微微笑了起来。
李陵回到归云楼,轻手轻脚进了房间,摊开手掌心。
盛开的茉莉像是刚浸透了晚露,花瓣莹润剔透,洁白如新。
她叹了一声,将这朵小花轻轻移到窗前的书案上,寻了个匣子,放进去关好。
对面步雨楼灯火摇曳,她隔窗凝望,半晌神色黯淡下来,吹熄灯烛。
接下来的两日,她足不出户,只在房间里加紧缝制着小人偶,陆醒感觉到她微妙的回避和抗拒,不知所措之余亦是无可奈何,晚间他来到她窗下,想叩响窗扉,犹豫许久,终还是收手离开。
小人偶很快就做好了,李陵想了想,拿到议事堂找陆醒,请他帮忙转交给花泽夫妇。
陆醒眼眸一亮,听她说了来意后,便笑道:“既是你做的,还是你亲手交给小花蓁为好。花泽这两日被他哥哥关在家中,严令他不得出府,我陪你去一趟吧。”
她踌躇,正想推脱,陆醒注视着她,低声问道:“你不愿跟我一起去吗?”
李陵只得道:“没有的事,只是这两天接着赶工,我有些累了。”
陆醒略微松了口气,“花府离逐月堂不远,出去走一走,就当调剂一下,你一直不出门反倒不利于放松……况且人偶是你做的,怎么驱动怎么养护也需要你亲自交代。”
李陵听他说得有理,便也没再坚持。傍晚两人并肩出了逐月堂,慢慢往花府走。
进了花泽的院子,花泽夫妇听说李陵来意后,忙把自家五岁的女儿花蓁叫了过来。
李陵将包袱打开,把一个约三尺高的小人偶放到她面前,问她:“喜不喜欢?”
小花蓁眼前一亮,只见那小人偶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睫毛长长,小嘴嘟嘟,头上还扎着两个小发角,可爱之极,忍不住一把抱住那小人偶,欢呼一声,“喜欢!”
李陵笑道:“你可以给她取个名字,她会走路,会跳,会陪你玩,也会给你讲简单的故事。”
“什么?”旁边的花泽大吃一惊,“会讲故事?这么说这小人偶会说话?”
李陵忙道:“只会说出一些事先编排好的话语,要和她对话还不行。”
“这也很了不起了!”正给大家斟茶的璟娘赞道:“会发声说话的人偶,我还真没见过。”
李陵一笑,在那小人偶头上摸了一下,小人偶张开小嘴,口齿清楚地讲起来:“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她又摸了一下,小人偶改口另讲:“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
小人偶说了三段,却又重复说起第一段,李陵歉然笑道:“就只会这几段,还不会说别的。”
众人叹为观止,瑾娘大声称赞:“李偃师技艺真是炉火纯青,我看这次的偃师之会,你定能夺魁。”
李陵忙谦道:“哪里,不过取巧罢了。”
陆醒和花泽坐在一边,他唇角带笑,花泽面色却极之严肃。
“你说的都是真的?”
陆醒淡淡道:“是不是真,你想法打听一下就知。”
花泽脸色变幻,按着额角说:“这可如何是好?”
陆醒往前俯了俯身,悄声道:“你有没有办法弄到你们府上密室的地图?”
花泽犹豫半晌,发狠道:“能,你等着。”
陆醒点点头,看向李陵。
她正教给花蓁小人偶的使用诀窍。
小花蓁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那小人偶,脆生生道:“我都记下了,李偃师,我给她取名叫元宝好不好?我最喜欢元宝了。”
李陵笑了起来,“好啊,她还会陪你玩捉迷藏,你可以试试。”
花蓁高兴地蹦了起来,拉着小人偶一溜烟跑了。
她带着这个叫元宝的小人偶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儿,又抱着她坐在石凳子上,学着李偃师的样子,在元宝头上摸了一下,元宝立刻开口念道:“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花蓁听得很开心,忍不住在元宝头上摸了又摸,元宝不断地重复发声,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清脆的声音四处回**,花蓁不由打起了瞌睡,等她被她娘揪住耳朵拎起来时,她才发现坐在她对面凳子上的元宝不见了。
“元宝呢?”花蓁四处张望,很是慌乱。
瑾娘朝花园假山旁一努嘴,“那里蹲着不是?”
花蓁高兴地跳起来:“元宝!”
她跑过去,将元宝手里拿的一根树枝扯掉,高高兴兴地抱着她和她娘一块走了。
李陵和陆醒早已辞了花泽夫妇,回了逐月堂。
晚风习习,星月交辉,走到归云楼前,陆醒停住脚步。
“要不要去湖边坐一坐?”他低声问。
她摇了摇头,“今晚不了,有些累。”
他没坚持,“那你好好休息。”
她转身回了归云楼,沐浴过后却也没上床,只坐在自己房间里,托腮瞧着窗外的一弯寒月出神。
年行舟推门进来,看她一眼,道:“想去就去。”
李陵叹了一声,伸手掩上窗户,走到床前坐下,笑了笑道:“我怕这样下去控制不住自己,对他也不公平。”
年四没吭声,出去时说了一句,“想这么多做什么,本来时间也就不多了,何苦畏手畏脚!”
李陵苦笑,寻到那只匣子打开,将小小一朵茉莉花捻出来,仍旧放在掌心瞧着。
夜风将虚掩的窗户刮开,对面步雨楼的外室前窗上,现出一抹修长的剪影。
她凝睇着那道身影,夜已三更,万籁俱寂,那剪影仿佛是镶在窗上一般,许久都未曾动过。
李陵咬牙,披了衣衫,大步出了房门,去敲对面的门。
步雨楼前有一簇芭蕉,此时蕉叶如蒲,盈盈散开,月光下翠色欲滴,她一时有点后悔,门又已经敲响了,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往蕉叶后躲一躲,门咯吱一声开了。
她只得讪讪一笑,犹豫不定地对门内人说:“我刚还在想,不知道你这会儿睡没睡……”
陆醒没回答,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进门来。
门一关,他立刻吻上来。
李陵被堵在他与门之间,唇被他捕获,黑暗放大了沉郁浓热的呼吸,她浑身软下来,像块糖一样地融化了。
这可如何是好?她心神慌乱,深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脚,也恨他管不住他的热情。
他离开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沉声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愿理我了。”
她将他推离寸许,暗沉的光透入她和他之间,她看见他眼里的光芒。
“你想多了,”李陵矢口否认,“不是说了吗,这两天赶着做花蓁的小人偶,刚刚又休息了一会儿,所以——”
“所以终于想起我了?”他微微笑道,揽着她的腰肢,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李陵环住他的腰,低声轻喃,“你的伤怎样了?”
“好了很多,这会儿正要换药,你来么?”他放开她,见她点点头,牵她进了卧室。
他的卧室和外间的布置一样,陈设很简单,房间里一尘不染,几上的烛火映在地板上,浮出一团跃动的小小光晕。
李陵见几上摆着小药瓶,一把拿过来,自告奋勇给他手臂上的伤口撒药。
伤口是被尖利的爪撕开的,不长,但很深,狰狞地翻着皮肉,她心下抖了抖,手也抖了抖,药粉撒了他一肩膀。
“还是我自己来吧。”他笑道,接过她手中的药瓶。
“攻击你的人偶,和之前我们幻觉里出现的人偶大军是一样的吗?”她若有所思地问。
陆醒道:“是。”
她点点头,“这么说来,驱动人偶杀含珏和攻击你们的,应该就是妬姬。”
“是,也不是。”他沉默一瞬,想起在水井下洞穴内看到的那几幅壁画,思忖着说:“也许,是更凶戾的东西。”
李陵抚着额头。
几日前苏黛给她寄来的那封信中,提到魔界少君凌随波之所以来人界,是因为魔君座下一位长期被囚禁的前祭师妬姬不久前出逃,并带走了大量来历不明的幽煌果,为了追回这批禁物,凌随波根据其他祭师的指点追来了人界,只是幽煌果有了下落,他现在却遇到了其他麻烦,暂时无法赶来。
这位妬姬,在二十年前花恒前往魔界之时,与他相识,协助他从魔君花园内偷走了十株圣物幽昙花,事情败露后花恒抛下妬姬逃走,妬姬因而被囚。
“妬姬来了中州,花恒不仅不避,还把她接进了花府,他难道不怕妬姬杀了他,毁了花家,以报当初花恒背弃之仇?”李陵喃喃道,蹙起眉头。
陆醒合拢衣袍,拉她坐下,又伸手过来搂住她。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妬姬有大量的幽煌果,这是花恒所垂涎的,而他手里或许握有妬姬的弱点,认为二十年他能制住妬姬,二十年后也仍然能制住她。”
他叹息一声,“显然,他太自信了,那些偃师,包括含珏,妬姬能在利用完他们后毫不犹豫地杀掉,可见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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