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画家

日暮里有一片杂乱肮脏的区域,那里有一座随时都会塌陷的木质仓库。但它只是名叫仓库,实际上是座小型建筑而已,原本被富士出版社所用,平时退回的书都放在那里。仓库的天花板顶上还有一层阁楼,有个叫赞歧丈吉的怪人住在那里,平时也帮着看守仓库,实际上他是一个西洋画家。探听到这些情况后,蓑浦刑警就前去拜访。

仓库旁是一条窄胡同,从仓库的偏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脏兮兮的楼梯。

“你是哪位啊?怎么这么没礼貌,不打招呼就闯进来!”

楼梯的上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怪人,大声叫嚷着。他头发乱糟糟的,脸很长,胡子也不短,脏得有些发黑。一双眼睛瞪成铜铃似的,恶狠狠的。

“你就是赞歧丈吉?”

“嗯,你是谁?”

“我是警察,来了解些情况……”

那人愣了一下,使劲眨巴着眼睛,很快兴奋起来:

“哦,真的?不好意思,欢迎。”

他立刻变得十分礼貌。

只见他把鞋子穿上,顺着台阶走到平台上,又把鞋子脱掉,来到屋内,地上的坐垫早就褪色发红了,里面的芯都能看见。在只能摆四张多床铺的房间内,简直无处下脚。因为屋里无处不是破破烂烂的物品,就如同走进了一个旧家具店。这间屋子是靠仓库的天花板搭起的,上面没有天花板,仓库天花板上的模子都露出来了。靠走廊那边有扇窗户,阳光投射进来,让逼仄的屋内透出几分亮来。可是,屋内的四壁、地上的坐垫和一切物品,全都肮脏不堪,让人十分憋闷。

有一个特别大的**石膏像被放在橱柜里,特别显眼。这雕像没有耳朵,手也不全,肩膀和腰上也都有缺陷,感觉应该是没有参加美术展的。这个**像如此巨大,而房间却如此狭小,显得十分怪异。

紧靠着石膏像的地方,是一个大画架,上面是一块画布。画布上的画面十分怪异,那是一个疯女人,蓬头垢面的。猛一看有点吓人。在画架的对面,还摆着几张大大小小的画布,上面也都任意涂画着,风格倒是与疯女人这张统一,所用颜色对比十分强烈。

一座挂钟摆在画架的另一边,是江户时期的,十分陈旧。挂钟一旁,是一只断嘴的大壶,样式有些怪异。房间里的旧报纸、旧杂志摞得高高的。房间还有两边摆着橱柜,一直到顶。橱柜上摆放着些青铜品,稍有瑕疵,还有白的石膏像,以及一些青少年男女的半身塑像,一个古老的钟表也静静地出现在一旁。这场景,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若再有一盏煤油灯—— 明治时期的那种——也不过分。这些杂乱摆放的物品中间,有一个男模特儿的半身像,没准是在哪里拾回来的,手脚被随意捆放在一边。这一切都让人感觉房间的主人并不正常。

“请坐这边吧。没有坐垫,好在可以烤火。你靠着火盆坐。”

那个脏兮兮的火盆中,火苗烧得正旺。铝壶被摔得凹一块凸一块的,里面正烧着水。水开了,他把水壶拿到了地垫上,火盆里猛地蹿出火苗来,他赶紧拿起一把吃饭不用的筷子,往旁边扒拉灰,筷子尖早就烧得黑乎乎的。

蓑浦刑警靠着火盆坐下,那画家也坐了下来。他看起来有三十岁了,脸狭长,留着浓密的胡子。他的黑色条绒裤膝盖已经磨碎了,上身的毛衣是深褐色的,可是也出现了好几个洞。

“是警视厅找我了解情况吗?”

他一边把枯瘦的双手拢在火盆上,一边眨巴着狡猾的眼睛,盯着蓑浦刑警。

“没错,就是我要找你。”

蓑浦边说边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

“哦,你是警长啊,警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

他的话似乎带着嘲弄,可是又像是无意的。

“村越你认识吗?他就在城北制药公司上班。”

蓑浦不兜弯子,画家回答得倒也很爽快。

“当然认识。他曾经来过我这儿呢!我们关系不错。”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是的,我们俩是老乡,上小学时就认识。他这人挺好的,我很欣赏他。”

画家的回答毫无破绽。他是在伪装还是他本就如此?蓑浦刑警难以识别。

“你的老家是哪儿的?”

“天哪,你不会连村越是哪里的都不知道吧?作为警长,问我这个很不能理解啊!当然是静冈,静冈附近的农村啊!村越脑子相当好用,不需要多说,他是我们班上的班长。虽然我还比他大一岁,他反倒像个大哥一样照顾我。我们一直都是如此。”

他说话似乎十分随意,口若悬河的,以蓑浦的经验来看,这是个难缠的家伙。蓑浦从衣袋里拿出笔记本,蘸了点唾液,仔细地翻看起来。

“哦,十一月三日,就是一个多月以前,你在何地?你去哪里了?”

“这个可真说不准啊!我到处流浪,每天都在外面,一般游走在东京的大街上。我特别喜欢千住那个旧货市场。我收集的很多物品都来自那里。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儿布置得还不错?”

这个古怪的画家倒是能言善道,他一下子就转移了话题。在他那张肮脏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贼光,红嘴唇显得十分突兀。只见那红嘴唇里唾液四溅,就像螃蟹吐出了泡沫一样。蓑浦刑警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忽然想到了村越的那张脸。

太像了,真的很像!只要剃掉胡须,再留上同样的发型,穿上和村越一样的服装,眼睛不好使的老婆婆是分辨不出来的。他们的嗓音类似,如果变动一下声调,和村越就没差别了。何况,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说着同样的方言。

“你好好想想,十一月三日,是一个关于文化的节日,你该想起来了吧?”

“文化日?没劲。我不喜欢什么文化日,我追求原始的力量,比如野蛮人的东西。我的画派属于野兽派,就是做着关于原始人的梦。原始人类是很有创造性的。”

他很聪明地把话题引开了。

“我说的是十一月三日。”

“噢,你说十一月三日啊。我真的很难回答啊。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记性也差,回想不起来啊。你说那天是什么样的天气?天晴吗?”

“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很好。”

“我在那儿啊,就是住的那片。得经过千住大桥,就是那座很长很长的桥,荒川放水路那儿。那边真不错。我肯定去旧货市场看看啊。至于买了什么没印象了。”

“就是那天的晚上五点左右,你在哪里?你回这里了吗?”

“谁能记住啊!五点天应该没黑,我一般得天黑了才回来,甚至有时得半夜以后才回来。我从那边途经吉原再到浅草比较顺路。”

这个古怪的画家嘴唇不住地翕动着,他自己“嘿嘿”地干笑着。忽然,他问道:

“你喝酒吗,警长?”

“我只有晚上才喝。”

“那就抱歉。这儿是我家,不是警察署。”

画家说着就向屋子的角落走去。那边放着一个茶叶柜,也是黑乎乎的,应该是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他打开柜门,取出一瓶威士忌还有酒杯。

“就喝一杯,可以吗?”

“不了。”蓑浦直摆手。

画家把酒倒进杯子里,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如果画家再不配合,蓑浦只能去找周围的人协助调查了。假如十一月三日,他代替村越去过歌舞伎茶座,那他应该刮光了胡子,并且整理了发型。那他去哪里换衣服呢?一定是村越提前到了这里,把衣服换给了他。可是村越又会穿什么衣服呢?想起来了,一定是灰大衣,并且戴着灰礼帽,戴着一副眼镜,还蓄起了胡子,就如鱼见崎茶室的那个女服务员和那个乡下青年所见的一样。因此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就是村越,是他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

周围的人应该有看到的,画家化装成村越的模样,和一个穿着灰大衣的人一起出去了。嗯,就这么去调查一下,不信没有人看到。

“十一月三日究竟发生什么了?是有人被杀害了吗?”

这个古怪的画家似乎已经喝晕了。

“那天下午的五点多,村越的朋友姬田,不知被什么人推下鱼见崎的悬崖而死。”

“姬田啊,这个人听村越提起过。就是十一月三日吗?你找我就是想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了,对吧?哈哈,你肯定想确认一下我有没有杀人。”

“你和姬田见过面吗?”

“没有。”

“那你就没有杀他的可能。跟你说实话吧,警察署其实是在调查村越。假如十一月三日那天村越到了你这里,他就洗脱了嫌疑,他自然就不是凶手。不过,他究竟那天来过没有?”

“谁能记得清啊!也许他来过,也许他没来过,我去他那里只有两三次。你问上个月他来了没有,没有啊!他每个月初是不会来的。我不能帮村越作证,真的抱歉。可是做人必须诚实,我不能撒谎啊!”

“你喜欢看戏吗?”

蓑浦猛地把话锋一转。

“看戏啊?这个自然喜欢,我最喜欢元禄歌舞伎。”

“你到过歌舞伎茶座吧?上个月的三日你到底去了那里没有?”

蓑浦心想画家一定会大惊失色,然而一切依然平静。

“歌舞伎茶座,我倒是很久没去了。兜里没钱啊,连站席也要收费的好不好?对比之下,浅草要好很多。浅草那边的女剑剧我很喜欢,看着看着就莫名地思念家乡,怀念起少年时代的往事。”

他把话题又扯开了。这个古怪的人,假如他真的是在说谎的话,简直无懈可击。这个家伙确实很狡猾,连蓑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也感到几分棘手。

“你说村越到过你这里,今天上午吗?他今天应该上班啊!”

蓑浦抛出一个问题,他觉得如果再套不出什么话今天就算白跑一趟了。

“他是在中午之前来的,坐着出租车,只停留了十分钟。虽然是上班时间溜出来的,但是没人会注意的,就算是上了一次长时间的卫生间吧!”

“那他肯定是有急事了。不过会是什么原因呢,能否告诉我?你肯定不会说的吧!”

这次抛的问题他怎么样也得回答,看他怎么说。职员在上班的时间乘坐出租车外出,还真是少见。会是因为什么呢?

可是,画家并没有任何的慌乱。他甚至咧开嘴笑了,用手使劲挠着头皮,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乱得小鸟几乎都能在上面做窝了。

“真是不好意思说,对警长有些难以启齿啊!但请相信我,我没做什么非法买卖,没有犯罪。事实是这样的。”

画家走到屋里的橱柜前,在一堆杂志后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纸卷来。

“本来这东西不宜给您看,可您一直在怀疑我,因此只得勉强了。我拿出来,只是为了证明村越和我都和姬田杀人案无关。”

他唠唠叨叨的,把那纸卷摊开了,放在铺席上。这是一幅黑色版画,男女春宫图。所用纸张是平常版画纸的两张大小,厚厚的,采用的是木板印刷技术,十分古朴。

“警长您也许不清楚这是什么,这是出自菱川师宣之手的版画,非常稀有。作者已经故去,我是千方百计从他朋友手里买来的,十分珍贵。这版画原有五张成套,可我仅仅得到了一幅,因此卖价会低些,可怎么也能卖上两万两。如果遇到合适的买家,卖上五万两也是可以的。你看看,这画成色如何?你看看这肉体,多么逼真多么吸引人啊!这可是头一次印刷的。”

画家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红嘴唇咂吧着,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大约一个月之前,我把这画拿到村越的住处给他看,后来就留在那儿了。但是,最近我缺钱用,就想卖这幅画。要不明早上都没吃的了,房租也交不起。虽然不舍得,但也得卖。于是我昨天打电话给村越,催他赶紧把画送给我。这事算不算急呢?他一听,就打车过来了。”

蓑浦一听,可信度还很高。假如他是在编故事,未免太会编造了。如果这些是他事先准备的,那村越和他就真的十分可怕了。蓑浦分不清究竟是哪种状况。画家那长满胡子的脸,贼亮的眼睛,还有那红色的嘴唇,都让他有种无形的压抑感,很是难受。

随后,他们又闲聊了几句,蓑浦就离开了。这次他算是空手而归了。从画家那里出来后,他逢人就问,不管是碰到杂货店的老板娘,还是走路遇到玩耍的孩童,他都要问十一月三日那天,到底看见画家出门没有。他把村越的体态特征和穿着打扮说出,然后问有没有符合这些特征的人经过胡同,他又问有没有穿灰大衣、戴灰礼帽的人经过。可是这个胡同人来人往的,他所说的特征又不是什么明显的标志,人们不留心是察觉不到的。

万般无奈,他只得继续跟踪村越。他寻思着还得找小五郎商量下对策。可是跟踪了五天后,他还是空手而回。这位富有经验的老刑警,这回真的灰心丧气了。他想终止跟踪。可是,就在这段时间内,第二个谋杀案发生了。有人杀死了村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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