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情既喜且疑的道:“这事晚辈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的两眼被毁成那种模样,纵然扁鹊复生华陀再世,恐怕也难有回天之术。”
周翠玉淡淡一笑道:“老爷子能人之所不能,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等见到司马公子以后,一切自然明白。”
正说话间,突见一位蓝衫老人,缓缓向这边走来。
纪无情凝目望去,但见这老人满头白发,赤面长须,神态庄严肃穆,不怒而威,步履沉稳中而又自然飘逸。
在这刹那,纪无情打内心有种莫名的肃然起敬感觉。
周翠玉乍见这老人,也不禁神色一变,急急垂手侍立,几乎连头也不敢抬。
赤面长须老人行至门前,轻咳了一声道:“待会儿就要他过去!”
周翠玉躬身应了一声是。
赤面长须老人随即又缓步而去。
纪无情只觉赤面长须老人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在记忆中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周姑姑,这人是谁!”
“别问!”周翠玉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快些把仪容好好整理整理!”
纪无情茫然道:“天色快晚了,马上就要睡觉,还整理的什么仪容?”
“你就这样去见老爷子吗?”
“周姑姑刚才不是说要明天再去见他老人家?”
“可是他老人家已经传喊你了。”
纪无情这才悟出方才赤面长须老人那句“待会儿就要他过去。”是要自己过去。
如此看来,那赤面长须老人该是无名老人手下所使用的人了,但周翠玉为何见了他如此恭谨畏惧?
实在令人不解,却又不敢问,以免再碰钉子。
说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在外面,大有目空四海之概,在司马山庄两度解围和今日对百花夫人手下大开杀戒,他全然不把那些对手放在眼里。
但一回到“垂杨草庐”,却又变得像只小老鼠般,几乎对这里的任何人,都要打心底做出毕恭毕敬的态度,对无名老人那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他匆匆盥洗更衣,忙了将近顿饭工夫,才整理完毕。
在周翠玉的带领下,绕过最后一进草庐的左边,又到了紧靠山壁的那所独立跨院。
这里正是无名老人的住所,在半个多月时间里,纪无情仅来过两次。
在门口周翠玉吩咐道:“等着,我先进去为你通报。”
这次很快,纪无情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周翠玉就已在里面招呼道:“进来吧!”
无名老人依然坐在堂屋正中的藤编太师椅上。
他身穿织锦绣团花的杏黄长袍,面庞既圆又大,脸上虽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却又腻滑生光,看不出一丝皱纹,颔下则又光秃无须。
纪无情是第三次看到这样的面孔,每次都有打内心发出的凛然而又肃穆的感觉。
他慌忙上前深施一礼道:“晚辈纪无情拜见老前辈。”
无名老人微一欠身,湛湛目光,凝视着纪无情道:“看你的神色,好像杀气很重,可是在外面闯过祸来?”
纪无情心头一震,呐呐的不知该如何问答才好。
无名老人淡然笑道:“老夫明白,你不可能妄杀无辜,不过,现在还不是真正开杀戒的时机,而且将来真正大开杀戒时,对手也不是这样容易对付。”
纪无情谨问道:“老前辈传唤晚辈,可是有所训教?”
“当然不是为了你今天杀人的事。”
无名老人语气稍歇,接着说道:“老夫第一次召见你时,曾说到府上十年前全家被害,真正元凶并非司马长风,而是另何其人,这话你还记得吗?”
纪无情道:“晚辈时刻不敢忘记,今日杀了几人,也正是为此事所引起。”
无名老人颔首道:“当时你曾向老夫询问这事有何根据,现在老夫就决定向你揭示真情,而且更要让你得到一番惊喜。”
纪无情虽然弄不清楚无名老人究竟要拿出什么证据,更弄不清有什么值得自己惊喜的事情。
纪无情却情不自禁拜伏在地道:“老前辈对晚辈的大恩大德,晚辈感激不尽!”
无名老人道:“老夫早已对你说过,当年和令尊曾是知交,而且令尊曾有恩于我,我今天对故人之子施以援手,不过投桃报李而已,如果要你感恩图报,那反而是见外了。”
这使纪无情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无名老人继续说道:“你年轻气盛,待会儿得知真相以后,必定急于找那女人报仇,所以老夫必须警告你不可过于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可明白老夫的话吗?”
纪无情低头答道:“晚辈谨遵训诫!”
无名老人又道:“好在你不须忍得太久,那女人已到了鄢陵,可能由鄢陵再到司马山庄,想来你的报仇时机,也为期不远了。”
纪无情依然拜伏于地道:“那女人武功高不可测,所属高手又多,不但常玉岚蓝秀等人为她所用,连八大门派也必听令于她,晚辈一人之力,实不敢预料是否能报得大仇?”
无名老人不动声色的道:“司马骏将是你的帮手,他和那女人照样也有着血海深仇,必要时老夫也不能坐视。”
“可是司马公子的眼疾?”
“你放心,经过老夫详细检查,他的双目并未全盲,否则他如何能独行到西北大漠?又如何能与人对敌?经过这半月来的施行手术,老夫已可担保他必可完全恢复,连疤痕亦可不复存在,如果一切顺利,你明天就可与他相见。”
他说着,伸出右手虚空一托,竟然把纪无情的身子,由跪姿托得站立起来。
“翠玉,带他去见他的家人吧!”
周翠玉随即低声道:“纪公子随我来!”
骤闻无名老人之言,纪无情有如身在梦中。
十年前一家二十四口,全已死在一把无名大火,又到哪里和家人相会,莫非无名老人能施术使自己进入阴曹地府?
只听周翠玉又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随我走!”
纪无情慌忙向无名老人施了一礼,茫然出了跨院,才再急急问道:“周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要我带你和家人见面,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舍下一家二十四口……”
“方才我已对你说过,老爷子能人之所不能。”
“可是人死不能复活……”
“他们本来没死,哪里来的人死复活?”
“真的?”
“别问了,马上便可见面,见面一切自然明白。”
在这刹那,纪无情全身的热血,几乎要沸腾起来,他真的怀疑是身在梦中了。
绕过最得一进草庐的后侧,右边靠山壁处,又是一所跨院。
一进门就看见一位白发皤皤的老妇人正坐在天井中一棵桂树下的藤椅上乘凉。
纪无情定了定神,立刻扑倒在那老妇人膝前。
在这刹那,过分的激动,除了热泪夺眶而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白发老妇人乍见一个年轻人扑倒膝前,也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纪无情就激动无比的叫道:“娘,孩儿是无情!”
那老妇人呆了一呆,顿时也泪水夺眶而出,俯身抱住纪无情道:“孩子,娘终于看到你了!”
母子恍如身在梦中,相拥喜极而泣。
当纪无情止住哭声,抬起头来,身前早已围了不少人。
只见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中年人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叫道:“二弟,你……你真的回来了!”
纪无情再抱那蓝衫人道:“大哥,原来你也……”
他本来要说“原来你也在世”,话说到一半,急急又咽了回去。
蓝衫人拉起纪无情道:“二弟,你大嫂也在这里。”
纪无情定了定神,站在蓝衫人身后的,果然是十多年不见的大嫂。
他还没来得及招呼,纪老夫人便喊道:“心儿,凤儿,还不快快见过你们二哥!”
纪无情转头望去,只见身侧正站着一个丰神如玉、翩翩潇洒的年轻人。
在那俊美少年之旁,另有一个娉婷妩媚、风姿楚楚的绝色少女。
他呆了一呆,望向纪老夫人道:“娘,这两位是谁?”
那俊美少年和绝色少女几乎同声叫道:“二哥,你真不认识我们了?”
纪无情也随即叫道:“原来是心弟和凤妹,你们都已长得这么大了!”
他方才一时之间无法认出弟妹,说来不足为奇,因为他十年前最后一次离家时,弟弟、妹妹才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如今已长大成人了,一个出落得如玉树临风,一个变成千娇百媚的大姑娘,乍见之下,哪敢相认。
原来他的父亲纪飞虎和母亲纪老夫人共有三儿一女。
老俩口在结缡第二年便生下了长子纪无性,十年后生下次子纪无情,再十年后生下三子纪无心。
十年一胎,说起来也真是凑巧。
至于弟兄三人的名字,可能是因为纪飞虎结交方外好友太多,所以替儿子取名,都像佛门弟子的法号。
老俩口生下三子未得一女,巴不得能有一位千金,当真天从人愿,在生下纪无心的第二年,便一举得女。
夫妇二人高兴之余,为爱女取名小凤。
可惜纪飞虎在纪小凤五岁时,便不幸去世。
此时纪无情得与一家团聚,其内心的兴奋,岂是笔墨所可形容,他细算全家人口,至亲骨肉竟然一个不少。
不消说,当年那些陷身火窟的,一定是看家护院和仆妇下人了。
待全家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纪老夫人才望向周翠玉道:“周大妹子,你是从什么地方把无情带来的?”
周翠玉道:“老夫人,纪二公子来到这里已经半个多月了,至于他在外面十年的经过,待会儿让他自己和你细说吧!”
纪老夫人愣了愣道:“既然来了半月多,怎么早不通知老身一声?”
周翠玉歉然笑道:“这是老爷子的安排,其实我早就希望你们全家见面了。”
纪老夫人又显出激动之情道:“老爷子对我们纪家,实在恩同再造,待会儿老身就向他老人家叩谢去!”
周翠玉道:“现在该你们全家好好谈谈了,我该走啦!”
纪老夫人一边起身相送周翠玉,一边吩咐道:“性儿,把你二弟招呼到我房里去,咱们大家好好聚聚。”
等纪老夫人把周翠玉送到跨院门口再回来时,全家人早已拥在纪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的居室十分宽敞,布置得也颇为雅致。
纪无情叙述过自己十年来的境况后,迫不及待的问道:“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家中惨遭火焚,全家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会来到这里?”
纪老夫人叹口气道:“咱们全家的性命,都是老爷子救下的,若没有老爷子及时施以援手,我们这些人,你真的一个也见不到了!”
“老爷子是怎样救娘和全家的?”
纪老夫人再叹口气道:“当年司马长风派十八血鹰烧庄前,老爷子已预先得到消息,特地派出东方大姐和东方大哥前去救助……”
纪无情不等母亲说完,哦了一声道:“这两位老前辈是谁?”
纪老夫人道:“东方大姐一向住在挥旗山不归谷,那次她正好到‘垂杨草庐’来探望老爷子,老爷子就派她和东方大哥,姐弟二人一起到了南阳咱们家里。”
纪无情立刻想起上次东方霞带他和无我和尚初进“垂杨草庐”时,在门口曾遇到一位白发老人对东方霞口称大姐,想来母亲口中的“东方大哥”,就是此人了。
“两位老前辈到了咱们庄上以后呢?”
“东方大姐和东方大哥到达咱们庄上当晚就出了事,好在当时已经有了防备,就在傍晚,全家遵照他们的吩咐,迁到后山的一处农家,并带出不少细软首饰,至于东方大姐和东方大哥以及下人们则留在庄上应变。”
“后来呢?”
“在当晚二更后,司马长风派出的十八血鹰果然来了,但他们并未得逞,除少数下人死伤外,全被东方大姐姐弟二人打退,据说血鹰也死了好几个。”
“那么火烧庄院的事又是怎么来的?”
“东方大姐姐弟见血鹰已退,下人们也都以为没事了,而且大家苦战半夜也都疲惫不堪,便不再戒备,各自安寝。”
“谁知就在四更左右,又来了一批黑衣人,这批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十大桶桐油,先把桐油泼在庄院四周,然后放起火来。”
“等东方大姐姐弟和下人们惊醒时,火势已是一发不可收拾,可怜几十名下人全部丧身火海,东方大姐姐弟凭着武功高强,总算得以幸免。”
纪老夫人说到伤心之处,眼泪又不觉像断线珍珠掉落下来。
围在一旁的纪无性夫妇、纪无心、纪小凤眼睛也都开始湿润。
纪无情黯然吁口气道:“这些放火的人,可查出来是受谁主使?”
纪老夫人揩拭着泪水道:“好在被东方大姐和东方大哥当场各捉住一个,但这两人不等问话,便咬舌而死。”
“后来东方大姐姐弟检视他们身上,前胸都有一处铜钱大小的玫瑰花印,再检视他们的衣服,前襟里层又绣着‘暗香’两个字。”
“东方大姐立刻断定是一个叫巫嫣红的百花夫人所为。”
纪无情不觉毛发皆竖,咬牙切齿,无名老人所言不假,他的真正仇家,果然就是百花夫人巫嫣红。
纪老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那次事件之后,据说武林中都传言咱们南阳世家惨遭大难是司马长风所为。”
“岂知那位百花夫人比司马长风更加阴险狠毒,做下这样惨绝人寰的事,竟然推到司马长风身上,而她竟靠着沽名钓誉,反而受着武林中千千万万人的推崇,娘真不知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纪无情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得太冲动,强自镇定的再问道:“娘和家人是怎么到了这里的呢?”
纪老夫人道:“庄院已全数烧尽,已使得全家无所栖身,而最重要的,是东方大姐姐弟警告,若借住亲友家中,一旦被百花夫人查知,一定会派人再来斩草除根。”
“最后听他们劝告,雇了几乘软轿,经过夜行晓宿的几天奔波,才来到这里,多蒙老爷子拨出一所跨院,供我们居住。”
“娘和大哥大嫂弟妹等人,是否这十年来不曾离开‘垂杨草庐’一步?”
“我们全家的确这十年来不曾离开‘垂杨草庐’一步,这是老爷子的吩咐,他说不但我们一家人不能让任何外人发现,连他老人家和身边的几位重要亲属照样也要隐秘行踪。”
“因之我们整天都是足不出户,好在家里还有两名下人,出门购物或者办其他的事,都是由他们负责。”
老太太话说得太多,喝了口茶,再道:“这十年来,你大哥整天读书习字,他现在的学问可大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另外又画得一手好画,老爷子客厅和咱们这里墙上挂的不少画,都是他画的。”
纪老夫人说着,指指墙上道:“你看,那就是你大哥画的。”
纪无情转头望去,墙上果然挂着一幅大约五尺长两尺宽的画轴,画名是“寒山秋月”,另有一首题诗,画得的确笔墨传神,颇见功力。
几乎不输当代名家,尤其题字龙飞凤舞,苍劲秀拔,下角题名“草岭山人”。
纪无情只看得嘴里啧啧有声的道:“大哥,咱们纪家一向以武学闻名武林,现在终于出了一位大画家大书法家了,这幅山水画得不输王摩诘,字也写得直追王羲之。”
纪无性脸上一热,尴尬笑道:“二弟,你怎么开起大哥的玩笑来了,你自小就比我聪明,若有十年工夫让你练字画画,那才真正够资格称为大画家大书法家了。”
纪无情也红着脸道:“兄弟这只手,只能拿刀,不能拿笔,你让我杀鸡杀鸭还差不多吧!”
一句话,逗得全家人都笑了起来,室内气氛也轻松了很多。
纪老夫人再指指纪无心和纪小凤道:“你弟弟妹妹也喜欢舞刀弄棒,另一半时间是跟着你大哥读书习字。”
“不过,你妹妹还做得一手好针线,明天我就要她做套衣服送你。”
纪无情望着纪小凤道:“那就先谢谢小妹了!”
纪小凤也婉然一笑道:“我给二哥做衣服可以,但二哥必须做我和三哥的老师。”
纪无情一愣道:“像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能教你和三弟什么?”
纪老夫人笑道:“她是要你教武功,这方面你大哥不如你,他们两个成天只知瞎练,没有名师指点,再练也练不出名堂来。”
纪无情摇头苦笑道:“说来惭愧,儿子可能只有这一点比他们稍好,其余的什么也胜不过他们。”
纪小凤忙道:“二哥,你如果想学做针线,我可以教你!”
纪老夫人道:“凤儿,和你二哥一见面就开玩笑,一个大姑娘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纪无性道:“娘,在二弟面前,她本来还算个小孩子嘛!”
这句话提醒了纪老夫人,她怜惜的望着纪无情道:“情儿,你今年已经三十二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你在外面这十几年,如果已有了合适的,只管对娘讲,娘马上给你娶,也算了却一番心愿。”
纪无情低下头道:“儿子不急,等报了大仇再说也不迟。”
纪老夫人蹙眉说道:“三十二岁了还不急?娘嫁给你爹的时候才十八岁,十九岁就有了你大哥,你现在为什么?”
纪无情道:“儿子现在有了娘和全家人,已经心满意足了!”
纪老夫人顿了一顿,道:“你大哥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到现在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
纪无心插嘴道:“娘,大哥是个男人,怎么会生孩子?”
纪老夫人瞅了小儿了一眼道:“半天没说一句话,一开口就跟娘鸡蛋里挑骨头,若没你大哥,你大嫂一个人就能生出孩子来?”
这句话使得所有人想笑又不敢笑。
纪老夫人紧跟着又道:“总算老天见怜,你大嫂现在已经有了。”
纪无情赶紧说道:“兄弟恭喜大哥大嫂!”
纪无性道:“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四十二岁孩子还没落地。”
纪老夫人笑道:“你这话心儿听着又要鸡蛋里挑骨头了。”
纪无性一愣道:“儿子这话哪有什么毛病?”
纪老夫人道:“本来是十月怀胎,他可能会听成怀胎四十二年还没生出来。”
这次终于使得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只有纪大少奶奶和纪无心羞窘得低下头去。
纪无情见母亲说话依然像当年一样的风趣幽默,自然也大感开心,不由趁机说道:“娘,现在全家已经团圆了,等报了大仇以后,咱们总不能老住在这地方。”
纪老夫人带些感慨的道:“前些天我才见过老爷子,据他说咱们报仇之期已经不远了,等消灭了百花门后,当然要再回到南阳去。”
“若不能恢复往日的门第,怎么能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呢?”
纪无情深深一叹,说道:“要想恢复往日的庄院,谈何容易,光是这笔钱,我们就无法筹措。”
纪老夫人道:“我们现在的状况,还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们来时,曾带来五千两金子,另外还有些珠宝首饰。”
“这十年来用度不大,并没用去多少,还有就是藏在老家地下的金银,也不可能被人挖掘,所以将来回到南阳,大可以量力而为。”
“我们不妨把房子盖小一点,也用不着要多少下人,只要不离开祖宗庐墓就够了。”
纪无情感于无名老人恩德,而又一直弄不清他的身份来历,如今得知全家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以上,自然对他的一切知之甚详。
纪无情便趁机问道:“娘,孩儿也蒙老爷子召见三次,看样子他老人家必定来历不凡,可是问起周姑姑来,她又不肯告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纪老夫人摇摇头道:“娘也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老爷子的交代,不过,你也用不着纳闷,等报了大仇以后,一切自然明白。”
当晚,纪老夫人为了一别十年的爱子回家团聚,特地备下盛筵,并请来周翠玉做陪。
另外又在“垂杨草庐”大厅开了两席,这是宴请那边所有的人。
因为无名老人有规定,“垂杨草庐”的人,除周翠玉外,一律不准进入纪家别院,连无名老人自己也只有纪家初到时来探望过一次。
以后也只有大年初一会偶尔来过。
正因如此,纪老夫人也吩咐家人不可随便到前面去,这也就是纪无情来到“垂杨草庐”半月有余,而未被家人发觉的原因。
一顿酒筵直吃到深夜。
纪氏一家十年多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兴高采烈过。
纪无情由于开怀畅饮,散席时已酩酊大醉。
纪老夫人早已吩咐纪小凤为他整理出一个房间,当下,就由纪无心和纪小凤把他扶进去睡下。
相信这一晚,他一定做了数不尽的好梦。
纪无情直到次日日上三竿,还在大梦方酣之中。
纪老夫人也不忍惊动他。
“纪公子!纪公子!”
耳旁终于听到有人喊叫他的声音。
这语气显然不是自己家里的人。
睁开眼来,原来周翠玉站在床前。
纪无情本是和衣而卧,这时一跃而起,歉然说道:“周姑姑,那边有不少年轻丫环,有什么事要她们来转达就成了,怎好意思劳动你老人家。”
他话出口后,才想起昨晚母亲说过,“垂杨草庐”的人,除周翠玉外,其余谁都不准随便进入这所别院。
周翠玉也并不解释,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七老八十,几步路就到啦,还劳动她们做什么?”
“周姑姑这么早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太阳都晒着屁股了,还早?”
纪无情这才觉出时间实在已经不早了,道:“昨晚因为喝得太多了,想不到一觉睡到现在。”
“快随我来吧!你的好友司马小和尚眼睛已经复明啦!他回到房间后,第一个就是想看到你。”
“真的?”纪无情差点儿跳了起来:“周姑姑,他在哪里,我们快去!”
“就在你们从前往的地方。”
纪无情哪里还等周翠玉同行,冲出跨院,直奔前厅。
进入他和无我和尚原来所住的房间,无我和尚正在那里翻阅“冷金风雷剑秘籍”,他以前只是听纪无情代为讲解,现在则是亲自目睹了。
纪无情乍见此时的无我和尚,果然面容已完全改观。
这简直和十年前的司马骏完全没有两样,他双目炯炯有神,连眼眶附近的疤痕也全无痕迹。
在他来说,这真是双喜临门,既得和家人团聚,又得好友双目复明,兴奋之情,是可想而知。
“司马老弟!”纪无情奔进室内脱口喊叫。
此刻的纪无情,已不愿对司马骏再以“无我大师”称呼,因为他觉得那样叫实在太疏远了。
无我丢下秘籍,立即由座位上跃起,紧紧抱住纪无情,激动的叫道:“纪兄,小弟双眼终于复明了!也终于见到你了!”
无我简直真像恢复了十年前的身份,显得那样活泼而又焕发,当然,他的凡心也越发加重,也不再对纪无情以施主相称了。
两人紧紧相拥多时,无我才慢慢推开纪无情,道:“纪兄,你怎么称我为司马老弟了呢?”
纪无情道:“在我眼中,你根本还是司马骏,咱们当年曾义结金兰,若称呼你的法号,不是太生分了吗?”
无我点点头道:“对,小弟也有这种感觉,今天小弟双眼复明,重见大自然的一切美景,越发觉得生命的可贵,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已看出老爷子的心意,他老人家似乎很希望我弃僧还俗,只是不便言明罢了。”
“连我也有这意思,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其实当初出家是你自己的决定,并无外人强迫,现在要还俗,也尽可自己决定。”
无我缄默了半晌道:“这样吧!事情不妨从长计议,不过你我之间,从今后就以兄弟相称,当然,若一同出门遇见外人,就另当别论了。”
他长长吁一口气,又接道:“小弟的意思是不管如何,这十年来终是曾以少林为家,如果要再返俗尘,也该回寺向师父他老人家禀明,这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应有的礼貌。”
纪无情正想陪同无我到鄢陵“青山客栈”和明心大师见上一面,如今见他先有此意,立即说道:“老弟,你用不着长途跋涉返回少林了,要见令师明心老禅师,近在眼前。”
无我眨了眨眼道:“莫非他老人家已经云游到附近?”
这是纪无情将近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看到无我会眨眼睛。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昨日曾遇见过令师和武当掌门白羽道长,他们目前正住在鄢陵城内的‘青山客栈’。”
无我急匆匆的道:“走,小弟马上去见他老人家!”
纪无情拉住无我道:“用不着急,他说过,至少要在那家客栈停留三天,而且在见他以前,愚兄还要问你几件事情。”
无我两眼又开始眨动起来,问道:“你要问小弟什么事?”
纪无情神色霎时现出凝重,吸口气道:“老弟,咱们可不是外人,你对愚兄可要说实话!”
无我越发愣住,怔怔的道:“纪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弟什么时候骗过你来?又何况出家人不打诳语!”
“实不相瞒,令师和白羽道长这些天来正在到处找你。”
“小弟数月前无故离开少林,家师找我,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白羽道长对小弟有什么可找的呢?”
“因为他们怀疑你做错了一件事。”
“小弟无端离开少林,连自己也知道是做错了事。”
“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什么呢?”
纪无情又吸口气道:“事情发生在大半月前,武当派有五名弟子,由合肥至官渡途中,被一年轻僧人无端杀死四人,余下一人回武当报信,武当掌门白羽道长这才星夜到少林找到令师。”
无我摇了摇头道:“白羽道长这样做就不应该了,天下僧人成千上万,僧寺也不计其数,白羽道长为何单单找上了少林寺,难道这也是树大招风?”
纪无情轻咳一声,道:“说出来老弟别生气,因为武当派认定杀死他们四名弟子的人是你。”
无我神情为之一窒,道:“笑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半个多月来,小弟和纪兄都在一起,有没有这事,你应该清楚?”
“不错,可是事情是发生在你我在官渡相遇之前,愚兄实在无法为你辩护。”
“他们怎能证明事情是小弟所为呢?”
“据那位生还的武当弟子回去报称,杀人的僧人年纪甚轻,而且双目尽盲,手里使的又是一柄短剑,老弟,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吗?”
无我呆了一呆道:“有这种事?纪兄,是否你也断定事情是小弟所为?”
纪无情苦笑道:“我自然不信,但却不能代你向令师和白羽道长辩解。”
“纪兄。”无我双颊不住抽搐:“小弟可以对天发誓,绝不曾做这件孽事!”
“我同样也怀疑是否有人故意做成圈套陷害你?”
“小弟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再值得陷害的呢?”
“我想他们真正想陷害的也许不是你,目的在引起少林武当之间的不和,你不过做了对方利用的导引而已。”
“果真如此,小弟非马上去见师父和白羽道长不可了,否则事情因我而起,岂不罪孽深重。”
“我正要陪你去一趟,请稍待一会儿,母在子不远游,我回去向家母禀报一声。”
无我茫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认了一位义母?”
纪无情随即把家人十年前为无名老人派东方霞等所救,昨晚已经全家团聚之事说了一遍。
他为了不使无我内疚,并告知当年火焚南阳世家的真凶是百花夫人巫嫣红。
无我当场为纪无情道贺,但却禁不住内心又增悲哀。
在从前,四大公子当中,总算有个纪无情和他同等命运的,如今,孑然一身无家可归的,竟只剩下他一人了。
当纪无情禀告过母亲回来后,无我已戴上僧帽,并蒙上罩面黑纱。
“眼睛已经好了,为什么又蒙上黑纱?”
“老爷子交代过,小弟双眼复明之事,暂时不能让外界任何熟人知道,小弟不敢不从。”
两人离开“垂杨草庐”,循着山路,直奔鄢陵县城。
无我提醒纪无情道:“纪兄,有件事你我都须留意,那就是千万不能让家师和白羽道长知道咱们住在‘垂杨草庐’。”
这本是纪无情要提醒无我的,此刻对方说了,反而省得自己再多叮咛。
无我又道:“这也是老爷子在闲谈中交代过的,他说武林中至今尚无人知道‘垂杨草庐’,更无人知道他老人家隐居在这里。”
纪无情道:“不错,武林中至今也无人知道愚兄的家人还活着,否则岂能安安静静的在这里度过十年。”
无我道:“等回来后小弟要马上去拜见伯母和令兄纪大哥,既然府上不再认为当年火焚南阳世家是先父所为,彼此见面也就谈不到尴尬了。”
纪无情望了望无我,忽然心中一动,竟然无意中触动起一桩意念。
他想到如果无我能弃僧还俗,倒不妨把妹妹小凤的终身托付于他,无我本就倜傥潇洒,小凤又花容月貌,正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想来母亲和妹妹也必定同意。
可惜他又不便主动劝说无我弃僧还俗。
无我见纪无情像在想什么心事,忙问:“纪兄在想什么?”
他虽然黑纱罩面,但对外却看得十分清楚,只是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而已。
纪无情笑笑,道:“没什么,愚兄只是在想,你如果还俗以后,论年纪也早应该成家了。”
无我自我解嘲的道:“纪兄何必取笑小弟,纵然小弟还了俗,一个无家无业的人,拿什么养孩子老婆?纪兄比小弟大两岁,该成家倒是真的,可惜出家人无法参加你的喜宴,更谈不到喝你的喜酒。”
纪无情道:“愚兄的婚事,自有家母作主,你要一旦还俗,论婚事少不得要有愚兄料理了。”
无我顿了一顿,道:“纪兄,小弟说句切莫介意的话,听说你对桃花仙子蓝秀曾经一往情深过,可惜她已做了别人的妻子,不知现在内心是否还惦记着这件事?”
“小弟劝你想开些,佛门中人讲究的是‘缘’,尘世间男女之间的事也是‘缘’,如果无缘,是勉强不来的,若因此而烦恼,实在太不值得。”
这几句话,实在正说到纪无情的心里去,使他一时之间竟然无所辩解。
无我似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十年前小弟也曾遇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当然内心也曾颇具好感,但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从来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因之,也从未为这些事情烦恼过。”
纪无情自愧这方面确是不如无我多多,对于蓝秀,他确曾有过刻骨相思,但伊人既然已为他人所得,他自然不再存非分之念。
正因如此,近半个多月来,他数度邂逅蓝秀,表面上总是故意自作矜持,甚且冷漠相向,不假词色,说穿了也正是一种矛盾心理在作祟。
他不再答话,只是闷着头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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