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场戏唱下来,两个多时辰,中间竟没有停下来休息。
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且不要说皇上、皇太后的身体如何尊贵,就连普通人家唱堂会也不会这样一口气把整出戏看下来的。
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内务总管几次请示是否休息,得到的指示都是否定。
皇上爱看,不肯休息,皇太后愁眉不展,等着要看最终的结局,也不肯休息。而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和到场的嘉宾都跟中了蛊似的挪不开眼睛,一个个掉进戏里拔不出来,更没有一点想要休息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谁还敢多说什么!只能按吩咐照办。于是,后台得了话,戏不能停,必须一口气演到完。御膳房也得了话,午膳就摆在看台上,动作要轻!……
大戏一直唱到天将黄昏才告结束。
大幕落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上台下一片欣慰,众人沉浸在主人公的命运中,酸甜苦辣齐集心头,都还有些意犹未尽。更对墨无痕匠心独运的大家手笔赞叹不已。
袁龙宜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此刻似乎精疲力尽般瘫在椅子里。眼神空****的。半晌才吩咐了声:请墨先生过来。
皇太后也看得有些失神,听见皇帝说话才回过神来,忙吩咐下去——加倍重赏。
赏银的兑票送过去不一会儿,墨无痕就来到楼上。庆王爷亲自到楼梯口接了他,引着他穿过众人一片惊慕的视线,来到皇帝太后面前,施施然叩首行礼。
袁龙宜哭过一场,心里便舒畅了很多。见墨无痕给自己行跪叩大礼,赶紧出言赦免,命人把墨无痕扶起来赐座。
说来也巧,今日之前两个人竟从没仔细看过对方。就连在刑部大牢里曾见过的一面。也因牢里灯光昏暗,不曾把对方看得清楚。
袁龙宜打眼细看面前的墨无痕,却发现墨无痕也在看他。
四目相碰,袁龙宜的心下不由得悄然一惊。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如此的超凡出尘又如此的桀骜不驯。看外表,生得如珠似玉飘飘若仙,看性情,偏眉角唇梢处又有着藏不住的侠义刚烈。
一件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便有了与众不同的高贵气派;而落拓的家事和男妻的闲话都没能让他有半点自卑。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悠然淡定,不管任何殊荣赞誉疑惑灾难加在他身上,全不会有一丝波澜。……
而此刻墨无痕就这么悠然淡定地望着自己,如水的美目中,有着一个智者洞察一切的明晰与清澈。
袁龙宜细细体会着心中的这片清明,忽然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来刚才的这出戏,既是故事,也不是故事。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而在自己看来,则是一段活生生的人生经历的重现面前。
戏中之人花团锦簇的外表下,分明是墨无痕针对自己的心结,移花接木旁敲侧击的演示与剖析。他通过手中人物命运的演绎,为自己推演出诸多变化的可能与结果。
这些变化如一根根钢针,从层层轻歌曼舞的纱账后探出,点在自己的穴道上,帮自己打通经络活血化淤。
他让自己跃出泥沼,跳出三界,在虚空中,居高临下,通过剧中人物的命运重新审视自己的取舍得失。
袁龙宜一念到此,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暗叹墨无痕当真好手段。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于不动声色间,不仅帮自己分析了从前那些事情的利弊得失,也为自己指出了今后做事的方向。……既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又表达了他的意见和看法。
看着面前一脸“浑然不觉”的墨无痕。袁龙宜长长舒了口气。含笑抱拳,对墨无痕微微行礼,“谢墨先生厚礼,朕深表感谢。且请先收下些茶资,其它待朕日后慢慢回报。”说罢示意内侍看赏。
又一沓厚厚的盖着红漆大印的领银兑票用托盘托着,送到了墨无痕的面前。
墨无痕含笑回礼,毫不客气地将赏银照单全收,纳入囊中。
皇太后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动静,见皇帝面上有了笑容,立刻欢喜得不行,对墨无痕格外的感激。
墨无痕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对皇太后说:“太后命在下刻的凤印已经完成,正要献给太后,望太后雅正。”
墨无痕说得轻巧,周围众人已是闻言色变色。
谁不知道,这凤印一出,那就是要立皇后了。而这当朝皇后的桂冠会落在谁的头上?连朝中一贯沉稳的老臣们也禁不住要走上前,目光霍霍要看个究竟。
墨无痕从袖里掏出一枚印章,掀开外面包裹的红绸,递了上去。
只见那枚印章,用的是碧玉料,麒麟头,凤凰尾,印面呈圆弧型,上有工整钢劲的四个篆字——“皇后之玺”。
工整篆字上,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花押。看不清是什么字,却能感受到整个印章散发出来的那种飞扬独特的韵致。那是一种只能属于南朝正宫皇后的韵致,雍容大度雄强高古中透着些闲逸优雅!有种让人敬仰却并不畏惧的感觉。
皇太后凝神看着手中这枚精巧绝伦的印章,半天没有说话。
仿佛下了一个很大地决心,她缓缓抬起头来,侧目注视隔桌的天子,苍然开口说道:“皇上,这枚皇后印信是哀家请墨先生刻的。哀家在这里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件事!”皇太后复杂的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众人。
众人屏息垂首,洗耳恭听。
皇太后艰难地开口:“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辜负每一个为南朝江山尽忠尽责的臣子。更不愿辜负了真心喜爱的人。所以,哀家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本朝后宫,只纳妃,不立后!这枚皇后之玺,皇帝想如何处置都随皇帝的意。”
皇太后一番话说完,周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知情者为皇上的情断魂伤惋惜哀叹,不知情者为皇太后的决然武断震惊莫名。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一齐向座上的皇帝看去,看他如何决断。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皇帝却没有半点动静。听到皇太后的话后,他既不惊喜,也不悲伤,老僧入定似的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天地仿佛转过了一个轮回,皇帝才伸出手去自太后手中接过了那枚皇后印章,放在手中细细观看。
站在皇上身旁的庆王爷凝神看过去,这才看清,原来那枚精致的印章上龙飞凤舞的花押竟是一个字,一个盘旋空中,几欲散去的“风”字。
这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庆王爷的眼睛,让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皇太后这一举以退为进的手段实在是兵行险招,太过急躁。说穿了她无非是想跟皇帝做笔交易:用一个不可能的皇后空位换得几个妃子入宫。
只要江山后继有人,就算皇上把这皇后之玺送去了北庭,她也不怕。
然而,她似乎是想错了!
庆王爷在心里暗暗摇头,哀叹这个母亲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儿子。此刻的做法,无异于画蛇添足饮鸠止渴,只会让袁龙宜更加思念那人,更加绝望于这个挽不回的定局。
果不其然,袁龙宜对着印章凝视良久,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母后不必费心了,这枚印……已经……太晚了。”
皇太后几欲落泪的眼再也唤不回帝王眼中的亲情。眼看着心如坚冰的皇帝将站起身,决然离去。
皇太后崩溃般坐在椅子里,瞬间苍老了许多。
皇上走了,把庆典欢快热闹的气氛也全数带了去。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觑,不只该如何进退。
皇太后看看老国舅,要老国舅想个办法。可老国舅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却拿不出个主意来。
皇太后只好回头再求庆王爷。
庆王爷上前半步抱拳行礼,有意无意的将墨无痕挡在身后。
“王爷你看?……”皇太后愁得没法。
庆王爷倒不见踌躇,微微一笑,“太后不必焦虑,皇上本就公务繁忙,刚才看戏耽搁了多时,皇上也是急着去料理公务。想必现在在勤政殿外等着进谏的使臣已经排到园子口了。依臣看,不如待用过了晚膳后,等赏灯时,再去请皇上过来议事比较好。”
庆王爷看似轻松的一席话即回答了皇太后的问题,也顺便替皇太后找回了面子,又让众人都有了可下的台阶,于是引来一片附和赞许声。
皇太后听得庆王爷的话说得有里有面,不无道理,心下便宽了许多。在老国舅和一大群宫女太监的陪同下,回去悦新殿休息。
待他们走远后,戏楼里的众人这才如遇大赦般松了口气,又活了过来。
今日到场的不仅有所有在京的各部官员,还有从各地赶来述职的地方大吏。平日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今日好不容易有了这个见面的机会,一看皇上太后都走了,立刻四散开来,或找人叙旧,或结交新朋,寒喧声四起,热闹非常。
众人三五成群在园子里随意游玩,谈天说地。庆王爷则领着墨无痕来到一处专为他准备的僻静雅室坐下休息。
墨无痕进了屋,四处看看,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嘴里轻声抱怨:“在后台站了一下午,累死了!”
庆王爷冷冷地回他:“谁让你上后台站着的,前面有座你不来,你说能怪谁!”。
墨无痕撇撇嘴,“你们皇家也太吝啬了,做寿做得就给人家吃包子,真够抠门的!都不如乡下的土财主,人家还知道杀只鸡给大家喝汤呢!” 说着话,墨无痕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银票,一张张地把玩。
庆王爷冷哼了一声,“领赏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包子不好吃!”
墨无痕纵然脸皮再厚,也被庆王爷这句话挖苦得红了脸,悻悻地放下银票抬起头来。
自己这次确实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出风头,要赏赐还在其次,没跟他商量就独断专行说起来确实是有些对不住人家的。墨无痕抬头看见庆王爷脸色铁青,嫣然一笑。“不就是出戏么,别那么认真了。”
庆王爷一听更气,忍不住要数落墨无痕的罪状。“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送礼本就是图个高兴,你却要把皇帝弄哭;把皇帝弄哭也就罢了,偏还要刻那个什么皇后的印,……你这不是火上浇油么?你到底图什么啊?” 庆王爷一口气说完,狠狠看着墨无痕。
然而,面对庆王爷的质询,墨无痕却好像并不紧张。把银票揣进怀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说这个啊?他们要哭要笑,那都是他们自找的,跟我无关。……”
“胡说!”庆王爷真的生气了,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搬弄是非之人,怎容得自己的家人这样做事!“怨不得你?若不是有你们这样的小人从中作梗,事情哪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想这半年多来朝里发生的接二连三的变故,庆王爷忧心如焚,说话难免就有些火大。
“我是小人?”墨无痕才不买他的账。单凤眼里闪过一丝凌厉,刀子似的扫过庆王爷的面颊。出口的话便带了霜意:“你们袁家的人还真是一贯的不知好歹!身上有条龙就以为自己是天了,专喜欢听阿谀奉承,就会拿忠臣贤良出气。”
庆王爷被墨无痕骂得脸上一寒,便察觉了自己的失误。
一念到此,庆王爷烦躁的心绪便宁静了许多,面色缓和下来,也不计较墨无痕的忤逆之言,只是耐心询问墨无痕:“那请问无痕:你说的这“好”是什么?“歹”又是什么?”
墨无痕一番话说得畅快,占了上风,便有些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勾起眼角看着庆王爷,缓缓地说:“当然是你家皇上借我的戏排解出了心里的苦闷,心病缓了,他就还能多活上几天,让你家的天下暂时无忧。……”
庆王爷才不信他的鬼话。“就这些?”
墨无痕一脸无辜:“嗯!不然还能有什么?我难道还能刺王杀驾不成?”
墨无痕自说自话,没注意庆王爷越来越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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