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小太监自顾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瞧着,全然忘了宫里规矩,奴才自视主子乃大不敬的行径。他满脑子只觉得晕晕乎乎,这一早上发生的事抵得上他在宫中一年,忽然想起了御书房太监们闲时无事的唠嗑,说是宫中哪的差事最美,一说是御膳房,一说是内务府采办处,一说是韬光殿总领事务办,可有人忽然来了一句,说都错了,千好万好,抵不上琼华阁当差。他年纪尚小,人又老实愚笨,上面的太监当着他的面说话也肆无忌惮,不避嫌疑。小太监记得,说这话的太监一脸垂涎模样,美滋滋地道,小猴崽子你懂个屁,知道琼华阁主子是谁不?那是咱们天启朝的第一美人。众人皆传他是千年狐狸精转世,模样儿是千娇百媚,仪态上是弱不禁风,寻常人一见,骨头早酥了半边,再跟他说上一句话,那真是魂也飘了,魄也散了,啧啧,总之是不枉此生。小太监傻傻地接了句嘴,魂飞魄散,那不死翘翘了,还好什么呀?顿时招来一顿好打。

小太监盯着榻上那人,迷迷糊糊地想着,也不知琼华阁主子跟这人比起来如何,都说那位是狐仙转世,那这位铁定是神仙下凡,尘世里哪有一方水土能生出这样的人来。再看他浑身病弱的模样,仿佛自己鼻孔里出的气再稍大点,就把人给吹化了。他正想着,不由后退了一步,省得自己真吹化了这个美人。却见那人清咳一声,淡淡地道:“怎么没人教过你,宫里头不兴这么瞧人的么?”

小太监一惊,这才醒悟到自己不过是个小奴才,这人是自己该伺候的正经主子,他条件反射般地双膝一软,跪下结结巴巴地道:“奴才,奴才无礼,求主子,求主子责罚。”

他跪了好一会,头顶上悄然无声,慢慢的,才听见那人挪动了一下姿势,似轻笑了一下,道:“去了伶俐的,又来个蠢笨的,皇上可真瞧得起我萧墨存,到了还派个亲随跟着,这位公公,你且起来吧。”

小太监听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爬了起来,偷偷瞧了眼榻上的晋阳侯,只见那张美得令自己眼晕的脸上,挂了一丝冷淡嘲讽的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如小动物般,本能地知道,新主子并不喜欢自己。

果然,晋阳侯冷冷地打量了自己半天,眼神清亮透彻,直看到他身处暖屋子却浑身发毛,方道:“我瞧着你年纪尚小,今年多大了?”

“回主子,奴才过了年,就十三了。”

晋阳侯微微一笑,道:“这么小年纪就被皇上相中,想来你有些过人之处了?”

小太监涨红了脸,羞愧地小声回道:“侯爷,奴才,奴才师傅常说奴才是木榆脑瓜子,拿铁榔头都砸不开的,奴才没有侯爷说的,那些个过人之处。”

“你看我这周围满屋子奴才,哪个不是聪明过人?你的意思是,皇上这次眼光不行了?”晋阳侯嘲讽一笑,稍稍提高了嗓门。

小太监急得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皇上,皇上看奴才笨,说奴才在其他地方铁定着人欺负了去,皇上说主子性情良善,这才给奴才指了这条明路,主子,主子求您别不要奴才,奴才虽然笨,可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您,奴才

??”

他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哭腔,心里又惶恐又着急,生怕晋阳侯一个不爽快,真的不要自己。他倒没想过自己今日出了韬光殿,下场会如何不堪,只想着今早出御书房,皇上瞧着自己的目光和嘱托,皇上说晋阳侯身子不好,自己要来好生伺候,这差事,可千万不能在手上办砸了。

晋阳侯道:“别动不动就跪,起来,我又没说不要你。”

小太监哭得抽抽搭搭,又不敢举袖子擦,满脸眼泪鼻涕的,瞧着有说不出的可怜和滑稽。晋阳侯看了他,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温言道:“过来。”

小太监不敢有违,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入宫一年,人又老实,穷人家的孩子也不懂得专营取巧,见风使舵那一套,来皇宫这等地方,平日所受欺侮早已不计其数。

亏吃多了,他倒也琢磨出日长无事,宫里的这起子主子奴才,便以折磨人为乐,手段方式往往想也想不到,这会子绷紧了皮肉,想着不知这位不喜自己的新主子,不定要用什么刁钻法子惩罚自己。

他紧闭双眼,等着落到身上脸上的剧痛,等到那人冰凉的指头摸上自己脸颊,不由浑身一颤,心里的惊惧到了顶点,强忍着不敢动弹,等了半日无动静,却感觉一块柔软滑凉的丝织物在自己脸上轻轻触动,他诧异地睁开眼,却发现晋阳侯拿帕子替自己擦眼泪,瞧着他的美眸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怜悯。

小太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一热,眼泪掉得更多,他拼命想忍住,可那眼眶里的泪就如被人打开了阀门一般,怎么刹也刹不住。小太监又羞又怕,可心中那种酸楚却更甚,晋阳侯手里的那块帕子仿佛将他被卖入宫,被逼净身,被侮辱被伤害的日子全倒腾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晾着,满满的全是平日里说也说不出,想也不敢想的委屈。那一刻,他规矩也忘了,差事也忘了,只想着好好地哭一场,哭到后来,只觉浑身抽搐,眼泪将那方帕子浸湿,耳边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喟叹了一句:“到底只是个孩子。”

好容易收了眼泪,他惶恐地抬眼看自己主子,却看见那人瞧着自己的视线已然转为柔和,微微一笑,道:“哭够了?”

小太监轰的一声只觉脸颊要烧起来,他又羞又愧,呐呐地道:“主,主子。”

“你倒是新鲜,这满宫的奴才,能怎么哭的,怕也没几个,敢情这就是你的过人之处了?”

小太监怎么听,也觉出这里头戏谑揶揄的成分。他脸更红了,羞愧难当,结结巴巴地道:“弄脏主子的帕子,奴才,奴才有罪,奴才这就洗去。”

“不忙。东西就是给人用的,什么有罪没罪。”晋阳侯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头,道:“你这样子,若是假装,也是难得的人才。也罢,你爱留下便留下吧,省得做不成皇上交代的差事。”

小太监有些受伤,低头道:“奴才,奴才一定会尽力伺候好主子的。”

晋阳侯微微点头,疲惫地闭上眼,道:“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若受不住,没记性,一再犯错,我也不罚你,只让你哪来回哪去,想来,自然有其他人替我收拾你。”

小太监想起宫里头的廷杖,不由打了个冷战,忙道:“奴才晓得。”

晋阳侯缓缓地道:“头一个规矩,便是别自称奴才,我听着堵得慌,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毫无脊梁风骨,皆是从这‘奴才’二字而来。以后,你回话,要学着说我,明白了吗?”

“是,奴才

??”

“嗯?”

小太监一惊,忙垂头道:“我知道了。”

晋阳侯摇摇头,道:“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慢慢学吧,好在你年纪还小,一切还来得及。”他缓缓地睁开眼,淡淡一笑,温言道:“我想睡一下,你帮我。”

小太监应了一声,上前伺候晋阳侯脱了外面衣裳,扶着他在榻上平躺,替他盖上锦被,正要后退着出去,却听见晋阳侯问:“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师傅给取名字叫云贵,宫里头都叫小贵子。”

“在家,你爹娘唤你什么?”

小太监一愣,幽幽地道:“秋宝,进宫的时候,师傅说这名字土,便给改成云贵了。”

晋阳侯淡淡地道:“秋宝甚好,往后,你还叫秋宝吧。”

自此往后,秋宝便在晋阳侯身边留了下来,做了个近侍的小太监,因为他是皇上下了旨留在萧墨存身边的,众人待他不由客气了许多,平日里见着他,无不满脸堆笑,一口一个“秋公公”的叫,令他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答应方好。他悄悄地瞧着身边的大太监行事,秦公公自不必说,宫里头一份的首领太监,那周身气度,进退得当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笑脸,是他小宝儿学都学不来的。晋阳侯身边管事的大太监林公公,为人虽然嘴碎了些,可大太监的架子端的也是十足十,旁的不说,单单他在晋阳侯面前回话,背也不驼,腰也不弯,这等见了主子却不紧张拘谨,行为自若的模样,秋宝便瞧着暗自咂舌。

比起“秋公公”这个称谓,秋宝更喜欢自家主子唤他“小宝儿”。主子的脾性冷清,平日里卧病在床,也不怎么跟底下奴才说话,只有在唤他“小宝儿”的时候,透着温暖和一丝宛如对待邻家小孩般的宠溺。伺候晋阳侯的日子越长,他便越感激皇上,原来这个,真的是极好的差事。他要做的事,每日里无非是伺候侯爷洗漱更衣,用药膳食,端茶倒水,按着御医的指点为侯爷拿捏腿上筋骨,在侯爷有谈兴的时候陪他说会话。

旁的事不归他管,小宝儿也不知道怎么去管,他脑子虽笨,可胜在心无旁骛,有个什么事牢牢放在心上,不怕吃苦,也不怕责罚。让他请侯爷用药,若是旁的奴才,自会编出花朵一样的话来,哄得自家主子开心了,自然喝下那苦药;主子若是不喝,奴才自然无权多话,乖乖地撤下去便是。但这差事到了小宝儿手里,就变成天塌地陷的一件大事,萧墨存若是不喝,或是不耐喝,他自会一遍一遍地提着醒儿,来回奔走端来温度合适的汤药,或是干脆跪下,眼泪汪汪地瞧着自家主子,一直瞧到他心软,一边骂道:“你这猴崽子不是来伺候我,敢情是来消遣我。”一边乖乖用了药为止。

他这些法子虽笨,可对着萧墨存这么个主子,却很有效用。旁的不说,瞧着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孩子如此顶真地办这些事,再眼巴巴地如小狗般看着你,他前世受过的那些人道教育就会回来,对这宫廷再厌恶,对这帮巧言令色的奴才再看不惯,可也狠不下心来为难一个孩子。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倒在小宝儿的监督下,将那七劳八损的身子养得好了些许,他心里头,对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太监也留心起来。

萧墨存发现,小宝儿自打进了韬光殿暖阁,那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宫里规矩也学得丢三落四,人情世故又一窍不通,也不懂得巴结秦公公等大太监,倒有些像避猫鼠似的,瞧见他们来,恨不得远远躲开,举手投足之间,一派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那种腼腆和天真。若说这样一个人,是皇帝派来自己身边的奸细,那演技未免也太过高超,若不是,连他也猜不透,皇帝一时性起,放这么个笨孩子在自己身边,到底意欲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秋宝是个乖孩子,偶越写越爱

好吧,偶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写小宝儿和墨存的相处

要两个人有感情,不是某水说,“他们产生了信赖之情”就完了的,要有些情节来支撑。

所以这一章的交代,是必要的,因为小宝儿这种死心眼的孩子,一旦认准了谁,就会一直对谁好。

这意味着,往后他的作用,才会顺理成章。

潜水童鞋们,继续呼吁浮出水面,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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