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当先,打马奔出了数十丈,裴明淮与吴震也跟了上去。庆云不甘落后,却不明所以,跟上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们要去哪里?”也不管后面车歇是不是急得捶胸顿足,心知大军前行总不如轻装上阵,这几个小祖宗拿定了主意要先他们一步暗中跟上祝青宁,严命不要他们随行太近,以免被发现足迹。
“明淮,你还没说明白呢,为什么你就知道是天鬼给祝青宁传的信?”走了一段路,吴震偷偷地问裴明淮。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锁龙峡的时候,凌羽对祝青宁出剑,那一剑终究顿住了?他没杀祝青宁,却从祝青宁身上挑了一样东西下来。”
吴震想了片刻,道:“记起来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方才你不在青宁身边,想必没看见。黑鸟带来的那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枚玉环。色泽十分特异,深碧中漾着墨色,雕的龙也特别,我虽只瞟到一眼,也立时就记了起来,那就是莫瓌当年赠上谷公主之物,跟祝青宁身上佩着的那块是同心璧。”
“赠君同心,以结永好……”吴震喃喃道,“所以莫瓌与上谷公主,从一开始就是动了真情的?”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这谁知道?究竟是情字为先,还是利字当头,这恐怕除了他夫妻二人,谁都不知道。”
毕竟莫瓌还送了一支龙簪给柳眉。以莫瓌当时身份地位,能送此物,必是有情。这支簪子柳眉至死都带在身边,随她一起葬入坟墓。莫瓌没娶柳眉,究竟是因为文帝赐婚上谷公主,还是另有缘故?一时间,裴明淮忽又听到凌羽的声音响在耳侧,可谓凄楚之极。
“你爹把这东西给你了。嗯,里面的一半同心璧怎么不见了?永结同心,永结同心!”
莫瓌心里,谁最重?是上谷公主,还是柳眉?
吴震见裴明淮神游物外,扯了扯他,道:“喂,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只是忽然在想,这世间,要求一同心之人,实在难。”
吴震把他上下看了半日,忽道:“你身上那枚同心羊脂玉呢?”
裴明淮一摸,“啊”了一声,道:“真不见了。也不知掉在何处了。”
吴震问道:“不是送人了?”
被裴明淮怒瞪了一眼,吴震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既不是送人了,说不定是跟你有缘分的人拾到了。”
太子听他们说了半日,纵马时风声呼呼,却也没听得十分清楚,只隐隐听到“同心”二字,便道:“你们在说什么?”
吴震笑道:“回太子殿下,刚才我跟明淮随口说话,他却大发起感慨来了,说什么这世间同心之人难求。”
他只是随口一说,太子听了却神情若有所失,远望天边不语。半日,太子一笑道:“明淮,人世间知音难求,你既有,就该珍重。像我,不论如何求,都求不到,就算是太子,也没什么快活的。”
庆云也听到了,在旁笑道:“明淮哥哥,你知音是谁啊?”
裴明淮也笑,道:“太子殿下那就是感慨罢了。”
*
永安后殿午时清净得很,文帝在前殿见臣子一直没回来,凌羽一个人也乐得清静,坐在廊下,拿着把扇子在那里给炉子扇火,嘴里还在哼曲子。炉子上搁着个银药罐子,已熬了多时,一股药香飘了出来。凌羽不时揭开看看,又抓一把药丢进去搅几下。正在那里煎得起劲,忽见着有个人自回廊外走了过去,凌羽一跳就跳了起来,扇子也丢到一边去了,喝道:“站住!”
那人站住了,竟是前些日子殿上行刺被擒住的司马小君。这少年比起那晚又苍白清瘦了几分,当真是颜如冰雪。见凌羽拦住了去路,司马小君便道:“天师有何吩咐?”
凌羽道:“你还认得我是天师呀!你行刺陛下,怎么还在这里呀?”
“那天师应该去问陛下。”司马小君道,“要杀还是赦,那还不是陛下一念之间?天师侍候陛下多时,难道还不知道陛下的脾气?”
凌羽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没料到司马小君在自己面前还这么横,毕竟自己这天师现今可是文帝面前的红人,谁不捧着?司马小君又问道:“天师有何吩咐?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没什么吩咐,就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见过我大哥?”凌羽道,“我大哥他现在怎么样啊?”
司马小君目光移到凌羽脖子上戴着的那块白玉璜上,笑了一笑,道:“我就说他身边老带着这个,不时地拿出来看看,也不知是谁的物事,原来是天师送的。”
凌羽问道:“我大哥现在何处?”
“天师是替陛下来问的么?”司马小君笑起来的时候,又是苍白又是冷漠,这时六月酷暑,阳光到了他身上也全成了凉意,“还是天师自己要问的?”
凌羽道:“是我自己要问的。”
“那我若是告诉天师了,天师又打算如何呢?”司马小君道,“是告诉陛下,让陛下去灭了天鬼,杀了你大哥,还是离了这皇宫,去寻你大哥呢?况且,天师怎么知道我就没有把你大哥的下落告诉陛下呢?”
凌羽一笑,伸手玩着自己脖子上那片雕纹古拙的白玉璜,道:“我大哥又不是傻子,就算你暗中跟着那假龟兹使团的人来京城刺杀皇上,一路上不说是千山万水,也有那么多日程,他若是怕你泄露他的行踪,早就派人把你拦下来了。就算你人已经到了京城,甚或到了宫里,他一样地有法子把你阻下来,或是杀了灭口。”
司马小君凝视凌羽,半日,道:“那,天师是想对我说什么?”
“你进宫刺杀皇上是你的私怨没错,但同时也是一个局,局中局,连环局。”凌羽笑道,“我今儿就是想问你,这个局是为了什么?”
司马小君道:“你觉得我会对你说吗?”
凌羽看着他,道:“不会又是上谷公主吧?”见司马小君闭嘴不答,凌羽哼了一声,意甚不屑,又道,“若非看在我大哥面上,她的头早就不在她脖子上了!设计害我让我入虎口也罢了,竟杀我家里那么多人,我迟早要她血债血偿!”
司马小君盯着凌羽看,道:“实在看不出来,你长得这么乖巧可爱,跟个画上的娃娃一样,杀人可是眼都不眨一下的。我是听他说过,你剑术天下无双,不过,没亲眼见过,还真是有些不信。”
凌羽笑笑,不置可否。司马小君道:“天师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那就失陪了。”
凌羽看着他走远了,又见韩陵忳走了过来。凌羽叫了一声:“韩大哥。”
韩陵忳笑道:“天师还在这里忙活陛下的药?”
“什么天师不天师的,叫阿羽便是。别人不知道,韩大哥日日陪着陛下,还不知道我这天师是个什么底细?”凌羽道,“韩大哥,我倒也想问你,怎能让这样人留在宫里面?行刺陛下,这是什么样的事?”
韩陵忳苦笑道:“我是一万个不想留此人,已不止一次想顶着陛下的旨意,杀掉了事。我正是想对你说,劝劝陛下,这样人只能尽早杀了,留下后患无穷。”
凌羽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韩大哥,你虑得是。”说着回头一看,道,“哎哟,我的药!跟他说话,倒忘了这个!”
他忙过去看了看,把药从银罐子倒进了一个银壶里,又喝了一口,只苦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堆,叫道:“好苦!好吧,要苦苦陛下去!”
韩陵忳笑道:“那你快给陛下把药送去,别误了时辰。我就不耽搁你了。”
凌羽也笑道:“韩大哥近来辛苦了。”
见韩陵忳自去了,凌羽将药料理好,也不要人端,亲自捧了只银盘往永安前殿走。却见着有个嫔妃跪在那里,阳光白亮,一时竟没看清她的脸。走近了两步,再一看,却是冯昭仪。凌羽奇道:“冯昭仪,这大中午的,你怎么跪在这里?太阳这么大,你这么晒下去会生病的,快起来吧,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
冯昭仪道:“我这是来求见陛下,陛下方才见了臣子,难得午后歇息一会,我不敢扰他,便在这里等候。”
凌羽“咳”了一声,道:“要等荫凉处去等,跪着干什么。你快起来吧,我去给陛下送药,趁便跟他说,昭仪在外面候着呢。”
冯昭仪仍不起身,道:“多谢天师了。我其实也并没什么旁的事,只是担心太子,所以来这里求见陛下。”
凌羽见她如此说,只得道:“好,我这就告诉陛下去。”说着捧了银盘进去,见永安前殿里面门窗都掩上了,文帝榻旁另放了一架屏风。这屏风却是一大块冰雕出来的,虽说这冰不几时也会化,仍是细细雕了山水图,甚是精工。几名宫女在屏风旁边打扇,那冰块的凉意就幽幽地在殿里盘旋。见凌羽过来了,宫女都忙着见礼,凌羽见文帝睡着,摇了摇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又从一个宫女手里接了雉尾扇,挥手让她们都下去。这殿中是全然不知冬夏,除了这冰雕大屏风,还有十数架镏金大盘,个个积冰如雪。
待得众宫女都下去了,凌羽把银盘搁在几上,自己往榻上一坐,拿了雉尾扇在那里扇。没扇几下,就听见文帝道:“朕难得睡一会儿,你就来闹。”
凌羽道:“我闹?大热天的,我在炉子前面替陛下煎药,出了一头一身的汗,热得都快病了,就为了不错时辰过来给陛下送药。”说着把雉尾扇一丢,道,“好!我再不闹你了,这就离陛下远远的!”
文帝忙一把拉住凌羽,把他拉回到榻上来,笑道:“朕随口说说,你怎么还急起来了?好好好,是累着你了,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凌羽把嘴一撇,道:“陛下在这里够凉快的,我在后殿坐着可热死了。”
“这几日是疏忽你了,这就教他们送冰做的屏风到你那去。”文帝道,“你要什么,只管吩咐就是,谁还敢怠慢天师不成?”
凌羽这回把头一偏,道:“那是要我谢陛下的赏喽?我才不稀罕。现今陛下高兴,什么都肯赏我,若是不高兴了,那岂不是要罚我?”
“什么赏不赏的!”文帝把他拉到身边来,道:“你今日阴阳怪气地做什么?我哪里又得罪你了?”
“外面冯昭仪还跪着呢,不得陛下宠的嫔妃,要求见陛下,都这么难!”凌羽道,“这么热的天气,人家都跪了一中午了,陛下真是狠心!”
文帝道:“谁让她跪了?”沉默片刻,道,“你出去对她说,太子的事,让她不用操心,自有大军随行,不仅太子会平平安安地回来,还能有个破柔然大获全胜的好名目呢。”
凌羽问道:“陛下真是这么想的?”一面说,一面去端搁在一旁的银碗。文帝道:“既兴师动众,岂有白白劳军之理?”
凌羽对着碗又吹了几口,往文帝手上一放,道:“陛下喝药吧。”跑了出去,见冯昭仪还跪在日头下,便道:“昭仪娘娘,陛下说了,太子没事,叫你不用担心。不仅如此,这次太子定然能立个大功回来呢。”
冯昭仪道:“劳烦天师回禀陛下,我不是为这个来的。陛下待太子好,处处周全,太子即便年轻不懂事,我是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我是另外有事要禀告陛下。”
凌羽听她如此说,不无诧异,只得道:“好。”回到殿中对文帝把冯昭仪的话说了一遍,道,“陛下,你就见见她吧,让我跑来跑去的算什么!”见文帝神色,便道,“难不成,她要说的话,陛下不想听?”
文帝嗯了一声,道:“冯怡是太聪明了。”
凌羽笑道:“若阿羽说的话陛下不想听,或是我做了什么事陛下生气,是不是也要阿羽到外面跪着?”
“说什么傻话!”文帝笑道,“小事我自然不罚你,若是大事,就不是罚你跪这样了,必定得让你痛一辈子忘不了,再不敢犯!”
凌羽打了个寒噤,忽觉得身边金盘中那些冰块的寒气一丝丝地都浸进了肌肤,透了骨的冷。文帝见他低下了头不说话,便道:“有话就说,转弯抹角地做什么?这是学谁呢?学明淮吗?”
“陛下为何要留司马小君?”凌羽道,“他行刺你,你还留着不杀?你就真不怕他再行刺吗?”
文帝笑道:“原来为这个?按大魏律,凡连坐的没县官,或是入宫为奴,多了去了,也不止一个两个的。”
凌羽道:“陛下这是避重就轻!你都说了,那是因罪连坐的,这个可是亲身来行刺你的!”
“他再不敢有下次的。”文帝道,“前些时候他那个义父什么的假司马氏之名起兵谋反,也有三千人之众,除了乱中被杀的,尚有上千遗迸充为营户,徙入军镇,其中多有他的亲眷。只要朕一句话,那就是一个都不会留,全部斩首示众!”
凌羽又打了个寒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都是冰,觉着太冷了些的缘故。只低低地道:“难怪。”说罢一笑,道,“还好我就独自一个人,死就死了,也再不怕什么。”
文帝瞅他一眼,道:“是吗?那你大哥呢?”见凌羽脸色立时变了,也不再说,笑道,“司马小君的事你不必多心,朕留着他自然有用。”
凌羽问道:“他真的姓司马?不是冒司马氏的名吗?”
“他是姓司马。”文帝道,“说起来,他沦落至此,倒真有些缘故。”
凌羽奇道:“此话何意?”见文帝要说,便道,“罢了,以后再说罢,陛下还是让冯昭仪进来吧,再跪下去得晒晕了,那别人岂不更是要说陛下狠心了?”
文帝笑道:“你倒替朕操心起朕后宫的事来了!传吧。”说着坐起身,却只听凌羽低低地道,“不过是见着有所感罢了。我看得出来,这位冯昭仪虽不是太子殿下的亲娘,却是真疼太子的。平日看她比谁都沉得住气,可太子一有点儿事,她就不管不顾来求陛下了。能有这样的母妃,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气。”
文帝见他伤感,拉了他的手,问道:“从前我一直不曾问你,你也不会是石头缝里面钻出来的吧。你爹你娘呢?为何你总是说你没亲人?”
他忽觉凌羽的手冰冷,半日,凌羽抬头,朝他一笑。殿中本来幽暗,只有一缕缕的光透过窗缝细细地投了进来,光影斑驳地打在凌羽脸上,这一笑却让文帝觉着都有点儿不识面前这个已认得多少年的人了。“我很久以前就跟陛下说过,你见过有人像阿羽这样的吗?我说我不是人,你又老是不信。”
文帝笑道:“谁说不信了?朕信呀。只是不知道,若真是妖,你又是什么变的?你变回原形来,让朕也开开眼界?”
凌羽眨了眨眼,道:“我若是真变回原形,怕吓着陛下。”说罢伸了伸舌头,道,“我去替陛下传冯昭仪进来。”
文帝一手搁在枕上支着头,看着凌羽跳跳蹦蹦地跑了出去,淡淡一笑,神色中却不乏伤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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