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殿与行宫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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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宗教都是关于死亡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开始定居之前,他们就注意到了死亡的存在。好端端的一个人,能说会跳,怎么忽然就不呼吸了,忽然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呢?何为生?何为死?生与死的分界线在哪里?死亡,多么可怕啊!最为重要的是,死亡之后,那些使人成为人的神秘力量又去了哪里?啊,死亡,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正是对于死亡的无限恐惧,促使远古的人类围坐在篝火旁想象、虚构、杜撰出地狱、阴间、冥界这样的存在。一开始肯定很模糊,很粗糙,很不成系统,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场集体创作中,地狱、阴间、冥界,这些人死后才会去的世界的形象也越来越明晰、精确与系统。只有极少数动物有死亡的概念,认识到死亡的存在,想象出死后的世界,是人类的一个巨大进步。

既然人死后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人的尸身就不能随意处置。如何处置尸体,由此成为一种至关重要的仪式。土葬、火葬、水葬、天葬、悬棺、金字塔,原始人类总是依据自身所在的地域特征,发展出独特的丧葬文化,原始宗教也随之诞生。毫无疑问,宗教都是建筑在对于生与死的想象的基础之上的。原始宗教诞生的过程,本身就是人类探索自身存在意义的一种努力,同时也是对自身所处世界的一种认知,是人与人、人与神、人与自我、人与社群组织之间关系的一种规范。从原始宗教的普遍性,以及延续数十万年的事实可以证明,对同一组或者同一位大神的信仰,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社群管理体系。因此,经过数万年的滋生、嬗变与传播,原始宗教从自发走向自觉,教条更加严格,仪式更加规范,组织更加严密,进而诞生了几大宗教。这些宗教在具体条款或者规程上有所区别,但在排他性、侵略性与同化能力,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从诞生之地出发,它们在全世界以神的名义,展开一边征服异教徒,一边彼此攻伐的信仰之战。从某种程度上讲,人类的历史,就是宗教的历史。显而易见,其过程不会是一帆风顺,也不会是请客吃饭那么轻松与简简。有时是文化上的细滋慢润,有时是行政上的强令接受,有时就是军事上的攻城略地。在这一过程中,有信教者的苦难,有被征服者的血泪,有毫无意义的抗争,有激动人心的坚持,有骇人听闻的屠戮,有世代累积的仇杀。正与邪,功与过,谁是谁非,数千年的仇恨与血泪,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早就无法用简单的一两句话予以定论了。

科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宗教的婢女,服务于宗教对世界的解释,也从各个方面,协助宗教完成对信徒的教化。伟大的牛顿三大定律与珍妮纺纱机先后横空出世,推动科技从宗教之中独立出来。其后,科技滋长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类智者的想象,到后来,竟倒逼宗教,令后者有岌岌可危之感。

然而,进入21世纪,事情又起了变化。

当人工智能大量出现,替代人类成为劳动力市场的主力,那些被替代的人可以干什么?这个数量极其庞大的人群成为一个新的阶层,称之为“无用阶级”。这样的事情从21世纪30年代从预言变成现实,到21世纪80年代,无用阶级的人数已经超过20亿。

在现代社会,基于伦理、道德、法律等因素,无用阶级不会被遗弃,他们会被整个社会包养起来。现代社会已经发展与富裕到足以供养数量极其庞大的无用阶级的地步。最低生活保障,就是这个词语。他们不学习,也不工作,但有全社会的供养,虽然不会太充裕,但肯定不会像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那样饿死与冻死。甚至还有余暇去娱乐,关注明星绯闻,玩玩虚拟游戏,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很多人忽略的事实是,在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期,穷人占了总人口的绝大多数。而之所以穷人是穷人,通常被认为是上帝的安排,是上辈子造的孽,是投胎技术太差,是穷人自己懒、笨、愚昧的结果。与之相比,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无用阶级是显然是非常幸福的。

然而,吃饱穿暖,只是人最基本的追求。人之为人,就在于除了物质上了满足,还追求精神上的满足。吃饱穿暖,然后无所事事,其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对无用阶级而言,以重生教和弥勒会为代表的新兴宗教,正好满足了他们的精神需求。与传统宗教相比,这些新兴教派,更有趣,更符合当代人的精神需要,要求也不那么严格,充满了蓬蓬勃勃的朝气,对人——尤其是无用阶级——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呢,无用阶级什么也不用做的时候,还可以去信教。而且,无用阶级也不是真的无用,当他们受到乌胡鲁或者弥勒佛的召唤,聚集在一起,数量达到一定程度,或者超过某个临界值的时候,他们就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一个百无聊赖的人,为了摆脱无聊,会干出极其可怕的事情。而一群——数以千万计——百无聊赖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干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重拾信仰”或者“宗教崛起”的背后,是科学与技术双双被摒弃。不说别的,单单是造出了罪恶滔天的铁族,就足以把科学与技术永永远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本来,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游戏。虚拟现实技术与现实虚拟技术的高度发展,足以把整个地球都变成游戏场,但铁族崛起后,游戏产业作为科技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被禁绝了。

总而言之,当从外部世界无法寻求安慰,人们便转而向内心世界寻求幸福,而宗教就是其中最容易找到的。因为在宗教徒心中,天然就有“我必须将我的信仰传播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用我的信仰把人类统一成一个整体是我的使命”的强烈信念。于是,在21世纪最后二十年里,信仰之战,在弥勒会与重生教之间,以最为原始和血腥的方式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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