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辛亥前后的宫廷见闻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摄政王载沣在两宫丧仪与宣统皇帝登基仪式结束后,于十一月廿六日(12月19日)对朝中重臣大加封赏,庆王奕劻以亲王世袭,世续、鹿传霖太子少保,张之洞、袁世凯加太子太保,以示优遇。但是,十多天后,刚刚得到封赏的军机大臣袁世凯便被载沣罢黜。许宝蘅是当时的见证人。他在日记中对前后几天的中枢活动有所记载:

十二月十一日(1909年1月2日) 入直。军机见起后复召世、张二相入,发出蓝谕三道:一、袁太保开缺回籍养疴;一、那相(那桐)入军机;一、澍贝勒(载澍)在乾清门侍卫上行走。按,澍贝勒为孚郡王之嗣子,乙未、丙申间得罪革爵圈禁,庚子释免者。十一时散归。

十二日(1月3日) 入直,崧生侍郎署外务部尚书,那相到军机处,庆邸仍未入直,十一时散归。

十六日(1月7日) 入直,庆邸自初十请假,今日始入,十二时散。[11]

十二月十一日这天,载沣先是召见军机大臣,然后又单独召见世续、张之洞,讨论的应该是处置袁世凯之事。[12]奕劻自十二月初十日开始请假,这天没有入直。载沣等满洲权贵猜忌袁世凯由来已久,选择十一日奕劻请假这天做出决断,可能是为了避免与奕劻发生争执,也许奕劻得知消息,有意回避。直到十六日庆王才销假入直,他对处置袁氏一事肯定不满意。许宝蘅日记中对此事没有任何评论,只是准确记下了当时的情节,可与其他材料互证。

袁世凯离京后,许宝蘅也因丁继母忧,读礼家中。期间经过官制改革,军机处改成内阁承宣厅,故宣统三年辛亥(1911年)六月许氏服满后,乃改任承宣厅行走,其实仍是当年军机章京的角色。是年六月廿五日(7月20日)许宝蘅再次入内当差时,感慨万千。他在日记写道:

三时半起,晚饭入直,到东华门下车,步行至西苑门内直房中,与阁丞、厅长……相见,进谒庆邸、那相、徐相(徐世昌)。忆前入直时,光绪戊申春间及九月后皆在西苑,至十月二十一、二十二日连遭大丧,即日移入大内,后遂不复至此。是日九钟时,余恭缮太皇太后懿旨一道,世、张、鹿、袁四公环立案前,尚剩十数字未就,忽内监传召王大臣速入见,心惊手颤,几不卒书。缮就,王大臣捧以入宫。俄顷传慈驭上仙矣,至今追思犹为惕惕。当时六堂,今仅庆邸一人,张文襄、鹿文端相继逝世,世相调任,袁宫保放归,诸公于余皆有知遇之雅,又不胜室迩人遐之感。[13]

这段记述颇见许宝蘅对于时局的担忧,以及对张、袁见赏仍怀感激之恩的心情。

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朝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八月,在武昌起义的炮声中,回天无力的载沣不得不听从奕劻等人的建议,重新起用在籍“养疴”的袁世凯,希望他重振精神,为清廷收拾危局。依旧在中枢服务的许宝蘅再次获得了随袁世凯办事的机会,从而又一次见证了近代史上的关键时刻。

八月廿三日(10月14日),载沣到仪鸾殿向隆裕太后请旨两次,终于任命袁项城为鄂督,岑西林(春煊)为川督,这是满洲权贵面临危机被迫做出的决定。但是,袁世凯并不满足,屡次以生病为由坚辞,直到九月十一日(11月1日),奕劻、那桐、徐世昌上折请辞去责任内阁总理、协理职务,同时“泽公(载泽)、洵贝勒(载洵)、伦贝子(溥伦)、肃亲王(善耆)同折辞职,邹子东(嘉来)、唐春卿(景崇)、绍英、吴蔚如(郁生)四大臣同折辞职”,结果均奉上谕允准,并“命袁项城为总理大臣,俟到京后组织内阁,未到以前,暂仍由现在国务大臣办事。涛贝勒亦辞军谘大臣,命以荫午楼(荫昌)代之”。[14]十八日(11月8日),资政院依照宪法信条公举袁世凯为总理大臣。这时,袁氏已暂时达到获得最大权力的目的,乃电奏二日内起程入京。二十三日(11月13日),袁氏到京,次日入宫召对良久,开始正式担负起内阁总理大臣的职责。此后,袁世凯的举措见诸于不少文献,兹不引述,但是,诸如迁移办公地点,以及改变摄政王处理政务的程序等细节,则非常珍贵地反映在许宝蘅日记中。可以看看许氏对这些细节的记载:

九月廿七日(11月17日) 四时到法制院,因项城意欲将法制院屋改为总理大臣公所,将来拟于此处办事。

十月初二日(11月22日) 早饭后入东华门到景运门直庐。袁相奏定入对奏事停止事项,自明日起改在内阁公署办事,即以法制院改为公署,法制院迁于北池子。十一时散,到承宣厅,一时到公署,布置一切,至六时归。[15]

既然袁世凯已经成为资政院通过的内阁总理大臣,其办公场所自然不能仍在宫中,所以他必须另择“公所”(也称公署),将原来的法制院作为自己的办公地点,并宣布从十月初二日起停止“入对奏事”。这简单的几笔,并非小事,它从决策程序的层面预示着帝王专制的终结。

此前一直由摄政王代表宣统皇帝处理政务。有关程序,许宝蘅在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廿一日(1908年12月14日)有详细记述:

今日摄政王在养心殿办事,召见军机如前制。按,养心殿为先皇帝平日居处之所,由内右门入,街西为遵义门(与月华门相对),门内为养心门,中为养心殿。余随堂官入遵义门,门下南向小屋奏事处宫监所居,堂官于此听起,见起后缮旨上述,如旧制。[16]

但是,时隔三年,情况彻底改变了。辛亥年十月初三日(1911年11月23日)许氏写道:

六时二刻黎明到公署,七时总理至,办事,拟旨三道,九时偕顺臣送进呈事件匣入乾清门,交内奏事处呈监国钤章发下,领回公署,分别发交。午饭后一时与阁丞、厅长同阅各折件,拟旨记档,至四时半方毕,五时晚饭,散归。[17]

这天袁世凯到了总理公所办公。先由他拟旨,由许宝蘅等人入乾清门交内奏事处,呈载沣钤印,领回公署,分别发交。摄政王只是履行钤印的程序。袁世凯任总理的责任内阁制在这一天以新的形式得以实施。许的记载也很别致,初二日记中还称袁为“袁相”,初三日便改称为“总理”,似乎他也意识到了前后的差异。

身为总理公署的秘书,在稍后的日记中,许宝蘅对袁世凯的踪迹和内廷动态均有记述:

十月十二日(12月2日) 六时起,七时到署,九时半随项城入内,十一时回署。

十月十六日(12月6日) 午饭后到公署,知监国避位,已奉太后懿旨仍以醇亲王就第。回首三年,不胜凄感。晚饭后拟旨数道,又预备明日请旨派全权大臣与南军协议,又商酌以后谕旨用宝等事,至十二时后始散。

十月十七日(12月7日) 七时三刻起,早饭后九时到公署。项城入对于养心殿,奉太后谕:“余一切不能深知,以后专任于尔。”奏对历一钟余。资政院前奏剪发、改历两案,今日降旨:凡我臣民皆准其自由剪发,改历事着内阁妥速筹办。又奉旨项城为全权大臣,委托唐少川(绍仪)为代表,又委托严范孙(修)、杨杏城(士琦)参预讨论,又委托各省人每省一人讨论各省事宜,定于下午五钟在署会议,四时散归。

此时各界要求清室退位,实行共和制度的呼声日盛,一些新军将领也通电拥护共和。清王朝已经陷入四面楚歌之中。十一月初九日(12月28日),隆裕太后召集王公贵族及国务大臣商议皇帝退位之事。许宝蘅记录了隆裕的言论,可见这位鲜才寡能而又命运多舛的满洲妇人的窘境:

本日皇太后御养心殿,先召见庆王等,旋召见总理大臣及各国务大臣,皇太后谕:“顷见庆王等,他们都说没有主意,要问你们,我全交与你们办,你们办得好,我自然感激,即使办不好,我亦不怨你们。皇上现在年纪小,将来大了也必不怨你们,都是我的主意。”言至此,痛哭,诸大臣亦哭,又谕:“我并不是说我家里的事,只要天下平安就好。”诸大臣退出拟旨进呈,诸王公又斟酌改易数语,诸王公复入对一次,退出后,诸大臣向诸王公言及现在不名一钱,诸王公默然,候旨发下后各散。[18]

十一月十四日(1912年1月2日)又记:

五时半起,早饭后到公署,拟稿数件。总理入对,太后谕:“我现在已退让到极步,唐绍仪并不能办事。”总理对:“唐已有电来辞代表。”太后谕:“可令其回京,有事由你直接办。”又谕:“现在宫中搜罗得黄金八万两,你可领去用,时势危急若此,你不能只挤对我,奕劻等平时所得的钱也不少,应该拿出来用。”总理对:“奕劻出银十五万。”太后谕:“十五万何济事,你不必顾忌,尽可向他们要。”奏对一钟余方出,十二时后事毕,散。[19]

可以看到,自摄政王载沣避位回藩,清朝的江山社稷已经无人过问了,像奕劻这样当初卖官鬻爵大发横财的懿亲,现在也退避三舍,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难怪隆裕不禁对其大加责备。为了争取有利的议和条件,清廷不得不孤注一掷,除了号召亲贵毁家纾难、筹集军费外,又对袁世凯大加拉拢。十二月初七日(1912年1月25日),隆裕召见醇王载沣,令其到总理公署宣懿旨,赐封袁世凯一等侯爵。袁力辞不受。几经商议,以优待清室条件换取清帝退位的协议终于达成。十二月十五日(2月2日),隆裕召见国务大臣,商酌优礼皇室条件,据许日记,“闻太后甚为满意,亲贵亦认可”。[20]于是,袁世凯乃电告伍廷芳。十天后,清帝退位诏书颁布,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辛亥革命中袁世凯依靠政治手腕,一面待价而沽,向清廷索要大权;一面凭借手中的北洋武力镇压革命党人,采用软硬兼施的手段,逼迫清室退位,并获得民国大总统的职位。从许宝蘅日记看,当时载沣、奕劻等懿亲纷纷逃避,大厦将倾,清廷已无人当家,局面已无可收拾。袁世凯因势利导,最终获取了最大的政治收益,这与他崇尚功利的个性追求是完全吻合的。袁本人的心态似乎也很复杂,许宝蘅日记有所反映。日记写道:

十二月廿五日(1912年2月12日) 三时到厅,知辞位之谕旨已下。二百六十八年之国祚遽尔旁移,一变中国有史以来未有之局,古语云:“得之易者,失之亦不难。”岂不信哉?戊申之冬,有谓本朝以摄政始,当以摄政终。又,黄蘖禅师有诗云“继统偏安三十六”,当时以为指年而言,不料仅三十六月。古来鼎革之际,必纷扰若干年,而后国亡,今竟如此之易,岂天心已厌乱耶?吾恐乱犹未已也。

十二月廿七日(2月14日) 八时到公署,见项城,询余解此事否?又谓:“我五十三岁,弄到如此下场,岂不伤心。”余谓:“此事若不如此办法,两宫之危险,大局之糜烂,皆不可思议,不过此后诸事,非实力整顿、扫除一切不可,否则共和徒虚名耳。”项城又谓:“外人亦助彼党,昨日宣布后,借款便交。”余谓:“外人决不能不赞成共和,以其为最美之国体,不赞成则跌其自己之价值也。”[21]

许宝蘅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深受传统思想观念的影响。他除了从天意的角度解释清亡的原因,还从避免流血冲突、保护两宫安危、为百姓减少灾难的角度正面评价清帝退位的意义。从二人的对话看,袁世凯对此极表赞同。但是,令袁世凯最为窃喜的恐怕还是已经到手的最高统治权力,一切都来得那么迅速,就连他本人也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五十三岁,弄到如此下场,岂不伤心”,这样的感叹可以有多种诠释。在笔者看来,这未见得就是袁氏虚伪的表示,更多的则是他心虚不安的真情流露。在当时局势瞬间万变的时刻,心力疲惫的袁总理向一位比较亲近的随从偶尔流露一丝复杂的心绪,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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