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驼子一回到镇上,立刻瘸着一条腿,提上一把杀猪刀去找金福儿算账。
他站在楼下朝上喊,给我舔屁股的东西,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今天非捅你一个对心穿不可。
喊声未落,那条叫黑旋风的狼狗就不声不响地蹿出来。五驼子只觉得一团乌光闪过,来不及举起杀猪刀抵挡,那狼狗就把两只前爪搭到他的双肩上,并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着五驼子的脸,把那一脸横肉舔得一搐一搐的很苍白。
五驼子无功而返,往回走时,路过曾是自己的宝地,现在建了半截的栖凤酒楼。他走进去用拐棍在刚抹平的水泥地面上,一个接一个地戳了许多窟窿。五驼子越戳越生气,越气越来劲,水泥地面戳烂了,他又去推那刚砌上砖的墙。
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让你弄坏了这多,我们没做声,你该知足了。
五驼子回头见是建筑队的人,就说,你别管,我就是要搞垮金福儿的卵子楼房。
建筑队的人说,这楼现在是我们的。等修好了,建成功了,交给金福儿了,我们就不管了。现在可不行。
建筑队是金福儿从县城里请来的,一个个都是惹不起的角色。
五驼子闷头在街上走,忽然觉得天上在下雨。看看又不像,四处都晴得稳稳的,抬头再寻时,发现建筑队的两个砌匠正在半空中撒尿,北风一吹,变成小雨飘得很远。五驼子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街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的女人,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打瞌睡,什么也没听见。
那话太脏了。
五驼子骂了一整天,天黑后,他口渴了,回家用瓢在缸里舀了半瓢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他刚放下瓢,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像爷爷和赵老师一样,咳到最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哨音。
其实,金福儿还了一座肉铺给五驼子,是用红砖头做成的,还安了一块玻璃窗子,门右边依然写着“镇关西肉铺”五个字。肉铺就在车站旁边的第一条巷子里,透过玻璃和门可以直接望见车站和栖凤酒楼。
五驼子在家待了半个月,一应开支都是翠水不知从哪些男人那里弄来的钱。他没办法,只好提上放屠刀的篮子去那个新做的肉铺。
五驼子待在这座肉铺里简直抬不起头来,偶尔一抬头,金福儿的栖凤酒楼便很漂亮地矗在面前。他见不得新楼那股威风劲,见了便咳嗽。
不咳嗽时,五驼子便四肢趴在磨刀石上,霍霍地成天磨着各种各样的刀。他的刀都变得异常锋利,四五百斤重的猪头,五驼子两三刀就能砍下来。
有一天,五驼子磨完刀,用指头横着一寸寸地试是否都磨好了。试着试着,又咳嗽起来。
赵老师正好从门前路过,见他那模样,就说,五师傅怎么也咳上了?
五驼子一口痰卡在嗓子上,说不出话。
赵老师又说,怕是肺上有毛病了,中年人最好出这种问题。你应该去找医生打点链霉素,也可以每天吃二两猪肺,这是书上说的单方。
五驼子还是说不出话,但他一瞪眼站起来,操起一把剁骨刀,咚的一下将肉案的一只角砍了下来。那肉案有五寸厚。赵老师见状正准备走开,五驼子抓起一把尖刀掷出去,尖刀颤悠悠地插在门板上,拦住赵老师的去路。五驼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要赵老师站在里面不许动,还要他将腰挺得直直的。旁边的人都不明白,干吗要这样惩罚赵老师。
赵老师自己也不明白,西河镇的人从来只要他低头弯腰,怎么今日五驼子偏偏让他昂首挺胸呢?
只有五驼子明白,赵老师站在那儿,刚好替他挡住了金福儿的栖凤酒楼。
赵老师刚站好,金福儿牵着狼狗黑旋风进来了。
金福儿说,五驼子,我刚回来。出去做了笔小生意,赚了万把元钱。听说你一出院就上家里去了?我和你嫂子已领了结婚证,我还怕你不认我这个哥哥呢!没想到你主动上了门,行,那我也认下你这个弟弟了,怎么样,我这做哥哥的还讲良心吧,拆你一个破棚子,还你一间砖瓦玻璃屋。你先前的哥哥享受不了你嫂子的福,让她克死了,我不怕她,她常常讨饶要我让她歇口气,还说是你想害她,培养出我这么一个大狠人来做她的丈夫,为你哥哥报仇。
五驼子不吭声,低头猛抽烟,一口半支,两口一支,转眼就抽了十几支。然后就开始咳嗽,咳出来的声音像豹子吼。
金福儿说,怎么不说话,你那天不是在街上嚷了一整天!快叫我一声哥哥,别不好意思,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怕什么呢!快叫呀,我正等着呢。你只要叫我哥哥,等栖凤酒楼盖成了,我在底层放两张肉案,让你当二老板,当副经理。
五驼子的烟抽完了,他扔掉空烟盒,便去拿刀。
黑旋风见了,迅疾上去,一张口,将五驼子的手腕叼住。
金福儿打了个手势,黑旋风便松了口。它不叫不吼,也不去嗅地上的肉屑和骨头,只是不停地绕着五驼子转。
五驼子挥起刀一下一下地将肉案上的一爿猪肉剁得稀烂。
见五驼子死不搭话,金福儿就寻上了赵老师。
他说,长子,还没到教师节,你怎么这样神气,是被雷打直了?
说着,他走拢去朝赵老师的小腿踢了一脚。赵老师一闪,金福儿没防备,脚下没站稳,一下子跪在地上。黑旋风在一边咆哮起来。
五驼子说,长子,你真有福,有人给你叩头。
金福儿站起来铁青着脸说,西河镇就我带回点现代化,你怎么敢拦住光明,不让五驼子见识见识呢!你这样僵化,还能在学校代课!今晚我就和镇长说一声,让你回家休息,等着抱外孙去!
赵老师连忙辩解,是五驼子要我站在这儿的。
赵老师话一出口,五驼子勃然大怒,说,我让你杀人你杀不杀?来呀,这里刀多得很,你随便拿一把,给我将金福儿的头砍下来,拿回去炖汤喝!
赵老师说:真那样,你就做不成西河镇的英雄,会后悔一辈子的!
五驼子说,杀了金福儿你也翻不了天,还有我呢!
赵老师说,我绝不伤人。
五驼子没有反应。
这时,金福儿取下扎在门板上的那把尖刀,扔到肉案上,说,我晓得你老想杀我,可你怎么不动手呢?来,你就朝我这儿捅一下,免得你一天到晚净说空话大话,别人还以为你真的威风得不得了。现在提倡实事求是,连《红旗》杂志都改名了,你这杀猪佬光说不做的毛病不改可不行。
五驼子又开始咳出那种哨音了。
金福儿继续说,你虽然想杀我,但你没有这个胆子,我现在比你强,你斗不过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给我舔屁眼的。
金福儿用那把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试了试,说,我现在硬气得很,你这把刀太钝了,钢火又不好,还得磨上三百六十遍才差不多。
五驼子仍不搭腔。
赵老师说,没事我可以走了吗?
五驼子突然发一声吼,说,滚,都给我滚!
赵老师走到门边,见金福儿在后面紧跟着,就停下来,让金福儿和狼狗黑旋风先走。
赵老师站久了,两腿软塌塌的。他听到五驼子在肉案旁极端认真地说,金福儿,老子说话是算数的。
赵老师平静地说,五师傅,你要是只想杀金福儿,那你其实在心里已经认输了。
五驼子又暴跳如雷起来,说,你从未说过要杀人,那就是说你从未认过输。你是不是还没有被整够?
赵老师笑一笑说,我做事不讲输赢,只要做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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