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二十四天,流言四起,没有人相信,桃氏能够在月内铸成一千把长剑。
魏国大梁司空上下工府(中央铸造机构,隶属司空府)府库对地方司空府铸造程式有明确的规定,赤金需有九分纯才能加入锡金、青金进行合金熔炼,为使成品的性能达标,初步熔成的青铜还需要进行多遍的复炼,才能进行浇铸。
一遍初炼,一日时间,多遍复炼,两日时间,这就是整整三日,而垣城冶署里,统共只有一百口用于熔炼合金的坩埚,一千把剑,光是熔炼,就至少得三十日,再加上,浇铸去范之后,还得由砺坊修治加工才算成品,又得花费三十日。
即使是拥有顶级团队与装备的雀门青宫铸剑师,精打细算,也得折腾两个月。
何况垣城,何况地方府库?
青轩之外,人声嘈杂。
“先生,那几个冶氏的又来闹事了,仗着他们是祝冶令的亲戚,砸了三口锅。”
“原本咱们也没必要借冶氏的,还不是市窑铸币那里先前挪走了咱五十口。”
秦郁蹲在退温的烧陶窑边,闻了闻气味,把石狐子叫进来,道:“青狐,我的腰不好,你帮我把剑胚取出来,别着急,轻拿轻放,这每件可都是人命。”
“是,先生……”
石狐子一听到秦郁这句话,蹙起眉毛,恨不能找根木棍子把自己的眼皮撑开。
十把剑坯刚刚出炉的时候,极其干燥,热浪是纯透明的,一点烟雾都没有。
剑身的色泽变化均匀,剑脊青灰,剑丛缓缓过渡成深沉的褐,及至剑刃,薄且圆润,镶着一条黑金似的。靠近剑首的位置印着几个清晰可辨的字符,是凹纹。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啬夫,秦郁——冶,姒妤”
秦郁在烧窑时候睡得还不错,可怜这小小的石狐子,看不见屏风之后的情形,六天六夜连床都没沾过,愣是跪在外面听了恁久,也不知,他是否听出些门道。
“青狐,这行铭文之中,唯独‘冶’字的字形最为讲究。”秦郁指点道,“它是魏国军器的特殊标志,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吕、刀、火、范’四要素俱全。”
“是,先生,我取出来了。”石狐子抬起被烟熏得黑黑的脸,揉了揉泪眼,想去摸剑胚,又缩回了手,“先生,你一会还要去大院见人,我打水给你洗漱。”
秦郁心里一蛰,都不好开玩笑了。
“好了,青狐,去歇会吧。”
“我不累,先生。”
“听话,就在我的床席上也行。”
石狐子没有去睡觉,只偷偷跟着,烈日当头,他看见秦郁披上一件直裾麻衣,戴一顶斗笠,走出青轩,前往桃氏大院。一路,姒妤也匆匆地追在后面汇报。
“姒妤,十把剑胚你再替我查验一遍,然后交给范坊工师,让他们用平时习惯的回马泥抄作,四天内务必一百范。”秦郁说道,“另外,砸锅是怎么回事。”
“是毐。”姒妤回道,“甘棠去冶氏院子借坩埚,才知毐又贪污两成合剂公钱。那祝工师几个能不闹么。唉,毐平时吃饭睡觉都一个人,我也不好说。”
秦郁道:“两成?”
姒妤点了点头:“他在账里记的是上等白锡,结果实际用的,却是水灰锡。后者,参杂以更多的青金,同样可以达到硬度,我猜测,这两成就是其中差价。”
秦郁笑道:“真有本事。”
姒妤顿了一下。
大院,空气中夹杂着汗酸,除了桃氏工师、官奴婢、刑徒、役卒、雇工,其余几氏也跑来看热闹,外加司空府几个摇着扇子乘凉的官员,所有人都已经到齐。
石狐子踮起脚。
“唉,桃氏这回可惨,听隔壁的说,工事做不完,又得跑路。”一张张脸孔,有的沾着炉灰,有的糊着泥巴,也有的敷了细致的铅粉,把眉毛修得如同远山。
秦郁绕过阴凉的坐席,一屁股坐在了堂前的太阳底下,扯嗓子喊出一句话来。
“刚才是谁,砸了我三口锅!”
众人议论纷纷。
一个胖子站了出来:“是我!”
这人隶属冶氏,是冶令祝韦的亲戚,受邑主西门氏庇护,在垣郡很有势力。祝家三兄弟,冶令祝韦、市令祝辰、仓令祝旬,号称鲠在冶治咽喉的三根霸刺。
秦郁道:“祝工师,为何砸锅?”
祝工师道:“秦先生,桃氏铸剑,我冶氏铸戈戟,都为大魏府库效力,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过得不容易,恐怕先生还不知,有些人贪赃枉法……”
因为人胖,所以说起话来,气也粗。
秦郁道:“祝工师说的,可是我桃氏的剂坊中,明记白锡,实用水灰锡之事?”
祝工师卷起袖子,道:“对的,谁要昧良心,谁担责,我不敢说就是先生授意,只求揪出败坏纲纪的,严惩不姑息。”许多受惯欺负的工人,跟着表示支持。
秦郁道:“就是我的授意。”
登时,鸦雀无声。
姒妤、宁婴、甘棠三个人,轮流往毐的那张黑金面具扫过一遍。面具的孔眼之中透出沉寂幽森的目光,只叫人不寒而栗,倒忘记了,现在正是炎炎夏日。
这批剑的工期短,魏国又正在与秦国交战,秦郁只说这么一句,反而让旁观的想得更复杂,譬如,是不是因为涉及保密的合金配方,所以才故意记错的账目。
没人追问,棋也就活了。
秦郁在冶署的威望颇高,祝工师原本还没敢扯到他本人,不想,秦郁的话说得这么直接,一句就把气氛逼上**,反倒堵得自己面红耳赤,做了贼似的。
“咳,咳……”
只听一声咳嗽,老冶氏拄着拐杖,出来说话道:“秦先生啊,小子不懂事,咱们冶署要是没有你帮忙,那先前的几次戈戟、铁犁出问题,得多死不知多少人。”
“老冶氏。”姒妤笑着,一面假意要请申郡守示意,一面道,“先生知道的。”
冶氏却笑不出来,因为,秦郁并没有罢休,而是叫人取来了一把菱纹龙首剑。
工人极少识字,自然没几个认得姬氏秦姓的铭文,可工人见惯了铜铁,一眼就能辨出,这是一把用黑金渗碳锻打成型,经刨锉磨光,再于剑刃淬火而出的剑。
不是铸剑,而是锻剑。
“列位工师,若是去年,有人告诉我,他要在一个月内铸成一千长剑,我也会笑他是黄口小儿,然而如今,我既然应承了申郡守,便不敢再把此事作笑谈。”
石狐子看见,秦郁亲自立起两根桩子,牵一条麻线,把青龙剑悬挂半空,又让人抬来一缸子绿矾油,放在剑锋所指的位置,两边距离之危险,左右不过三寸。
“诸位,秦某今天有言在先,冶署工事为大,月内,不听指挥的,偷工怠工的,一律黥面驱逐,谁都不要怪我心狠,同理,月后若我铸不成一千把剑,或者虽铸成但不符合标准,那么,谁都可以割断那绳子,把我祖传的青龙剑毁成汤液。”
老冶氏坐了回去,祝工师也平了愤怒。官员私底下问,申郡守到底卖什么药。
秦郁等了片刻。
全场肃静。
几个工人听老冶氏的命令,从自己的家里腾挪出三口坩埚炉子,补借给桃氏。
所幸,并没有哪个心大的胆敢站出来真要求申郡守对剂坊贪污的事给个说法,于是,砸锅的这个坎终于跨过,闲杂的人等渐渐散去,一场大会改为了小会。
秦郁坐回堂内,从冰鉴里挖出几口碎冰渣子,塞进自己的喉咙,长舒一口气。
“先生,毐……”当着众弟子的面,毐直立于原地,很久才吐出这几个字。
秦郁道:“我们之后再谈此事,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得先说这熔炼的流程。”
毐便一直立着。
秦郁吃下最后一口冰,觉得暑气散得差不多,让阿莆把运回的木炭拉了出来。
“这就是草虫炭。”
甘棠捡起一两块,放在鼻子前闻。石狐子这才敢上前,也抓起粉末,嗅了嗅。
这一刻,众弟子等候已久。木炭倾倒进炉坑的哗哗声,像刀片刮在骨头上,令他们浑身酥麻。谁都知道这物质金贵,可遍观中原,唯秦郁敢把它用于铸剑。
此炭,性格诡异。
它的着火点高,需用黑炭辅佐,再鼓风小半时辰才能开始稳定燃烧;它的内部层次分明,不同阶段又表现出不同的特性,时而猛烈,时而舒缓,极难揣测。
秦郁的主见是,此炭的燃烧过程和合金熔炼过程有契合之处,他要驾驭此炭。
是毒,却异常甘甜,让人上瘾。
“甘棠,我打算更改程式。”秦郁说道,“一遍熔炼,一遍浇铸,一日完成。”
宁婴笑道:“我没听错?”
姒妤道:“一日,就是一日。”
姒妤发话,其余人也就不再质疑了。
“我亲自做风火令,把控火候。”秦郁看着甘棠,“但,一百个炉子,我只能盯其中一个,我需要你把每个炉子的温度控制在相同的范围,这样才能同步。”
甘棠点了点头。他是哑人,为生活方便,行事自有一套规范。他的手下有一批经验丰富的工师,莫说坩埚,就是窑炉,都能让那火焰的颜色形状一模一样。
秦郁道:“辛苦了。”
会议伴随着各坊主、监工的表态而终结。四日后,范坊按时加工出一百组剑范,直到连接榫头时,冶署的工人才反应过来,如此制范,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绝在三点。一来,剑胚表面的做工是分区处理,如此,范师只要用均匀统一的方法就能成范;二来,范片的数量和形状规划简洁,榫头的很多细节上,比官府的标准件都更易用;三来就是成效了,不过是普通的回马泥,烧制出来之后,形状依然清晰,尺寸依然精确,省去了不知多少要重新雕刻,打磨或回炉的功夫。
如是,大家心中添了一分底气。
第九日傍晚,炼坊开工。
垣城上方的天空被冶署炼坊的预胚炉子的火光映成一片赤红,远山上挂着的两片云霞,就像神鸟朱雀睁开了两只狭长的眼睛,俯瞰着这群不甘命言的人们。
一列马车在这个时刻向垣城驶来。
门楼之上,冰镇着一坛接风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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