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与吉伯尔小姐之间的特殊关系的确会令她处于危险的境地,但桑戴克对此的暗示还是令我感到不快——这完全是人身攻击。不过他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我开始感到不安——难道我朋友那双警觉的双眼已经觉察到了我未知的感情?
这的确是一起荒谬透顶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她三次,而且都是因为公事。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爱情呢?但当我冷静下来,客观地审视自己的情感时,却发现自己的确被她吸引着——这无关她在这起扑朔迷离的案情中所扮演的角色。毫无疑问,她很迷人,气质高雅而个性独特,即使临近中年,仍然风姿绰约——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她所散发的人格魅力毫不逊色于她的美貌:聪颖开朗,自主独立,同时不失女子的柔情。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心仪的女人——倘若我们之间不存在诺柏.霍比这个人的话。
遗憾的是,诺柏是个真实存在的角色。而他的悲惨境遇,使得每一个有良心的男人,都不忍对他落井下石。当然,吉伯尔小姐曾矢口否认自己对诺柏的感情,可对年轻女孩而言,她们未必能够看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男人,我敢肯定这一点——桑戴克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想法。在对发生的所有事情进行了一番梳理之后,我的结论是:我是一头自私自利的蠢驴;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吉伯尔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都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既然答应了诺柏.霍比,就应该负起责任来——他的利益,即是我们之间交往的最高原则。
“但愿,”桑戴克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我的茶杯,“诺柏先生的事能与你这段深沉的思索有关;倘若真是如此,我希望一切已有答案,神秘已趋平凡。”
“这话什么意思?”我感到十分疑惑。
当我的目光碰触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时,脸上不自觉地发热,他那副明显在取笑我的神情令我坐立不安;一想到已被他看穿自己的心事,更是感到窘迫。我就像是一粒水中的海藻,被显微镜无情的放大,**裸地暴露在别人的观察之下。
“亲爱的老伙计,”桑戴克笑道,“在过去的十五分钟,你一直‘埋头苦干’,像一台冷酷的腊肠机一般对待你面前的美食。你那副吃相,简直惨不忍睹。不仅如此,你还用那副该死的表情傻傻地盯着咖啡壶,我敢打赌,此时它也对你心存不满——如果以壶上的反影来作判断的话。”
我猛然间惊醒过来,觉得桑戴克那超凡的想象实在荒唐,但还是忍不住和那银器上的怪相对望了一眼。
“对不起,今天早上,我的表现实在是遭透了。”我表示抱歉。
“怎么会呢,”桑戴克咧嘴笑道,“与此刚好相反,你让我了解到沉默的娱乐作用,既好玩又具有启发性,直至我的好奇心全部被你所满足,我才决定开口的。”
“说得倒好听。要知道你的娱乐项目可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我讽刺道。
“这个代价不算什么,”他反驳道,“我正好和你一同分享你的思考结晶——啊哈,安萨塔到了。”
一阵极其特别的敲门声从大门外传过来,显然是用拐杖代替了传统的敲门方式。当大门被桑戴克打开时,一阵悦耳的说话声随即传进房里,那抑扬顿挫的音调表明来访者是一位专业的演讲家。
“你好,我博学的兄弟!”来人高声说道,“我打扰到你的研究了吗?”他走了进来,同时用一种挑剔的神色扫视着屋内的摆设。
“你的求知欲还真是旺盛啊!”他微微笑道,“从未忘记过生物化学的效用,还一直用生化的观点考量烤肉与煎蛋的特性……这是另一位志趣相投的仁兄吗?”
在他的夹鼻眼镜下面,是一对窥视的眼睛;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里维斯,我的朋友——我曾向你提起过,”桑戴克介绍道,“你知道,他和我们一起办这件案子。”
“久仰久仰,”安萨塔友好地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和你那受万人哀悼的叔叔有几分神似,我曾在格林威治医院看到过他的肖像。”
“他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桑戴克解释道,“不过偶尔也有神经正常的时候——假如我们有足够的耐性的话。”
“哼,耐性!”我们这位古怪的访客对此不屑一顾,“当我被拖到法庭或类似的鬼地方为那些盗贼和抢匪做辩护时,那才叫真正的耐性呢!”
“这么说,你已经和鲁克见过面了?”桑戴克问道。
“当然,不过他说我们很难获胜。”
“智者都是用这儿——”他指指头部,“来思考,而不是用脚。鲁克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觉得自己才是百事通。”安萨塔强调道。
“只有蠢人才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呢,”桑戴克讽刺地说,“他们只凭可怕的直觉下论断——极其愚蠢而廉价的方法。我们应该把辩护日期延后——你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但如果你拿不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恐怕他还是难免牢狱之灾。”
“这一点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但并不是我们主攻的对象。”
“那只好申请延期了,”安萨塔说道,“唉,辩护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哦,对了,我们和鲁克的约会在十点半——里维斯也要去吗?”
“当然,你最好也一起去。”桑戴克解释道,“这是案件保释期的调查会,我们这边不用特别作准备,但也许能从控告条款中找到别的线索。”
“对此我也很感兴趣。”我表示道。
于是,大家便一起往林肯小栈的方向走去——林肯小栈的北面即是鲁克办公室的所在地。
“哈啰!”我们刚一出现在门口,鲁克便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你们能来,我真是高兴;刚才我还在担心呢。让我想一想——你们知道华科.霍比先生吗?或许你们还没见过面吧?”
随后他为我们一一介绍,而我们则饶有趣味地相互打量着对方。
“从婶婶那儿,我听说了你们的事。”华科的话似乎是专门对着我说的,“显然你们在她的心目中具有神圣的地位。我也同样希望你们能从我堂弟这件事上开创一项奇迹。唉,可怜的诺柏,看起来他的精神一点也不好,是不是?”
诺柏正在和桑戴克说着话。我望向他那边。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他便伸过手来。我感受到了他一如既往的温暖,然而却异常的虚弱。同上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比起来,他明显衰老了,苍白而瘦弱,然而依然是那么沉稳和镇定。
“先生,马车已经到了。”服务生进来通报道。
“马车?”鲁克先生犹疑地望着我,“大型的公共马车才是我想要的。”
“不用再费事了,我和里维斯医师走过去好了,”华科.霍比建议道,“也许我们能够一块到达,但晚到些也没什么关系。”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鲁克先生同意道,“你们步行过去。现在就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就看到一辆蓄势待发的四轮马车。在其他人钻进马车的时候,桑戴克突然靠近我,低声说道:“小心,别说漏了嘴。”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四周。然后他上了马车,关上了车门。
“这件案子相当怪异,”走了一段路后,华科.霍比突然开口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弄不明白。”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你想想看,只有两种理由可以解释这样的罪行,然而两者却相互对立。以我的经验来看,诺柏是个正人君子,他并不贫穷,也不是贪婪的财主。根本想不出他有什么样的理由犯下这样的丑恶罪行;但据专家的论断,那个拇指印就像目击证人一般——成为诺柏行窃的铁证。这实在太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正像你说的那样,这起案件的确让人无法理解。”我答道。
“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可能吗?”他困惑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的情绪。
“倘若诺柏真是你所认识的那样,那么这件事实在是说不通。”
“的确如此。”他只平淡地回应道,看得出,我的回答令他失望不已。
沉默了一阵儿之后,他突然又开口道:“请恕我多嘴,可我还是想问一问,你们是否已有摆脱眼下困难局面的办法了?诺柏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结果。”
“这是人之常情,我当然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而像桑戴克那样的人,要是你想从他那儿打探出什么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丽叶和你的态度一样。可我觉得,你们总该从实验室的显微镜和照片上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吧?”
“昨晚,在我和你婶婶还有吉伯尔小姐跟着桑戴克进到实验室之前,我也从未去过那里;有一位实验助理在那里负责一切的工作。而我敢打赌,他对案情的了解就和排字工人对自己的排版工作的了解一样。桑戴克是个独行侠,除非他自己愿意摊牌,否则谁也别想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牌。”
他默默地掂量着我这些话的分量,而我则在一旁为自己“大智若愚”的智慧感到满意,可很快我又深深地陷入了自责中,为我自己过于明显的做戏成分感到担心。
“唉,”他感叹道,“只能用‘悲惨’一词来形容我叔叔目前的遭遇。原本他自己就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现在真是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什么烦恼吗?”我好奇地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是我多嘴了。但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在财务上出了点状况。”
“是真的吗?”我对此不太敢相信。
“当然了,而且情况很糟,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挽回败局的。你也知道,投资嘛,总会有风险的。他在矿产上投了一大笔款子。尽管在这一行里,他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不过也不尽然。总的来说,事情越来越糟,无论如何他是捞不回老本了:不是被套牢在那里,就是损失掉很多钱,无论哪一样都够他受的了。这起钻石疑案无疑是火上浇油。虽然他不需要负道德上的责任,然而他能摆脱掉法律上的责任吗?尽管律师是这么认为的,可我们心里还是没底。哦,对了,他们的债权人会议将在明天举行。”
“你认为他们会持什么态度?”
“照目前的状况看,他们很可能会放过他;可假如他要为那起钻石失窃案负法律责任的话,恐怕就像那些大户的投机商们所言,从此要‘受苦受难’喽。”
“那些钻石一定价值不菲吧?”
“是啊,值两三万英镑呢。”
我惊得打起一声呼哨——事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真不知道桑戴克对这事的严重性有没有底。不知不觉,违警法庭已经在我们眼前。
“我猜他们一定已经先进去了,”华科说道,“四条腿的总要比两条腿的跑得快。”
我们的猜想得到了一位警员的证实,他将我们带到法庭入口处。一路走来,总有一些闲人在我们的身边晃来晃去。穿过一条走廊,我们来到律师席,刚刚坐定,法官就宣布开庭了。
刚开始时,法庭上的气氛十分沉闷而无情,即便被告是清白的,恐怕也要被这种气氛逼到自首的地步——严密的法网已将他罩住,无情的司法机器也为他开启。
站在被告席上的正是处于保释期的诺柏,控告他的诉状正在他头顶上念着,主席法官则面无表情地握着手中的笔。控方的法律顾问宣读案情摘要的过程十分枯燥,如同房屋中介在介绍房子一样。最终进行到了“无罪”抗辩这一环节。约翰.霍比是第一位出庭证人,我好奇地望向证人席。
一位体形高大、正派体面的年老男子出现在证人席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霍比先生。但是他显得十分激动,说话很急切,偶尔还会神经质地颤抖。他的表现正与被告的冷静沉稳形成鲜明的对比。虽然情绪紧张,但交代的证词还是比较有条理性的,人们能从他的描述中了解案发的经过。总的来说,和我从鲁克先生那儿听来的情况差不多,而且更加强调疑犯的驯良品质。
接下来一位是西德尔先生,他是苏格兰场指纹科的人。他的证词引起了我的关注。他举出那张经由霍比先生指认、带有血指印的纸片,以及他取自疑犯左拇指的指纹。以此来证实两者完全吻合。
“因而你就此判定,霍比先生在保险柜里发现的那张纸片上的指纹即是疑犯左拇指留下来的吗?”法官面无表情地问道,不掺杂丝毫的情感因素。
“是的。”
“那么是否有误断的可能?”
“法官大人,我确定不会有这种可能,这就是事实。”
法官朝向安萨塔这边,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安萨塔随即站起身说道:“法官大人,我们申请辩护延期。”
随后,法官以他惯常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宣布这起案件将在中央刑事法庭进行审判。在押期间,不得保释疑犯。于是诺柏被带离法庭,法官继续处理下一个案子。
法庭特别恩准,允许诺柏乘坐马车前往监狱,而不必挤在肮脏的囚车里,这样一来,他的这些好友还能够送送他。
“这段日子很难熬,诺柏。”等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一向冷峻的桑戴克突然关切起诺柏来,“但一定要坚持住,保持乐观的心态。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总有一天,我会向全世界证明这一点的——这话我只对你说,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诺柏伸出手与这位患难与共的朋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强忍着几近崩溃的情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而恢复理性的桑戴克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忙把他的手交给我,匆匆告别后转身离去。
“我原以为能为这可怜的人减少些无谓的痛苦,特别是使他不用再忍受牢狱的耻辱。”在我们走回街上的时候,桑戴克懊恼地说道。
“被指控并不意味着遭受耻辱。”我说,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话丝毫没有说服力。“每个人都可能遭遇这样的事情,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是无罪的。”
“别再自欺欺人了,里维斯。你我都很清楚,这种说法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他说道,“尽管法律面前,未定罪的人都应视为无罪,可法律又是如何对待这样一个可怜人的?你也听到了法官把我们的朋友叫做什么,而出了法庭,他或许又会称他为霍比先生呢!我想你也很清楚,对诺柏这样的人,赫维监狱可不是个什么好去处。狱卒会对他趾高气扬,还要穿上那种别着号码牌的外衣——只是一个号码,而不是名字。整天被关在一个小方洞里,任何人经过时,都可以从门上的小洞窥看他在干什么。而所吃的食物则盛在一个锡盆里,配上汤匙送进去。有时候,他不得不和混杂着社会垃圾的囚犯们一起在操场上跑步;倘若将来真的有一天被判无罪,他当然会获得人身自由;可对于他在那里面所遭受的伤害和耻辱,以及因拘留而蒙受的损失,都不会得到任何的补偿。”
“但我觉得,在他的人生中,这都是无法避免的。”我表示道。
“可免不可免,都不重要。”他严肃地说道,“我要说的是,法律条款上的假定无罪根本就是放屁;从被起诉者被逮捕的那一刻起,他所获得的待遇就与罪犯无异。好了,我们这一话题的讨论到此为止,再磨蹭的话,我去医院就要迟到了。”他抬手招呼一辆马车。
“你准备做什么?”在将要上马车之际,他突然问我。
“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去吉伯尔小姐那儿,向她说明这件事情。”
“很好。但要有分寸。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刚才在法庭上,我实在太激动了,差一点儿就把一些事情抖出来,幸好还有些理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的案子最终会送审,到时候我们再还以对方颜色。”
当桑戴克的马车淹没于喧嚣的街道之后,我按原道返回违警法庭,询问探监的相关规定。在法庭门口,我碰巧遇到了那位苏格兰场的证人,于是顺便向他打听相关的一些信息。做完这件事情后,我咕咕叫的肚子使我想到了一家温馨的法国餐厅,于是便去了苏活区。
迷雾重重
当我到爱簦森公园的时候,吉伯尔小姐正好在家,而霍比太太外出了,这让我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承认那位女士具有高尚的道德贞操,可她那滔滔不绝的言论简直都快把人逼疯了,恨不得了结了她的性命!
“谢谢你能来看我,”吉伯尔小姐感激地说,“你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就像桑戴克医师一样,一点儿也没有专家的架子。我伯母刚刚收到华科的电报,就马上去找鲁克先生了。”
“对霍比太太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我差点儿连“也同情鲁克先生”这句也吐出来,幸好理智及时捆住了我的舌头,“可他却是个枯燥无趣的人。”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他竟然劝诺柏承认有罪!真是个无耻之徒!”
“他也对我们提过这事,结果被桑戴克骂得狗血喷头。”
“真让人解气。”她愤愤地提高了嗓门,“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华科不肯告诉我,只说案子‘转到了高等法院’,我知道这意味着‘等候判决’。难道辩护失败了吗?诺柏到底在哪儿?”
“辩护被延期了。桑戴克医师觉得案子势必被送上高等法院,所以认为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暴露辩护线索——你知道,一旦控方掌握了我们的动作,他们势必会相机而动。”
“我当然知道,”她回答道,脸上显出沮丧的神情,“但我仍然很失望。我原来以为桑戴克医师会提出足够的证据,使法院不受理此案。告诉我,诺柏到底怎么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也是我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清了清嗓子,眼睛紧盯着地板,不敢迎向她的目光。
“法院拒绝保释。”一阵难耐的沉默后,我还是说了。
“什么?”
“诺柏他……被羁押了。”
“你是说诺柏被关在了监狱里?”她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
“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只是被暂时羁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可还是一样被关在监狱里?”
“的确,”我不得不承认,“在赫维监狱里。”
她顿时面无血色,呆呆地看着我。不久她清醒过来,突然回身靠在铁架上,把头埋进臂膀里,小声地啜泣着。
我不是那种易于激动的男人,可也不是铁石心肠、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看到眼前这位坚强而忠贞的女子如此悲戚,我顿时心生爱怜,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将她那双冰冷无力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掌心,尽管显得有些笨拙,我还是以沙哑的声音,说出了几句安慰的话。
她勉强打起精神,从我的手中抽回了她的手,转身拭去眼泪,对我说道:“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真为我和诺柏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
“我们当然是朋友了,亲爱的吉伯尔小姐,”我答道,“不仅有我,桑戴克同样也是你们的朋友。”
“我相信你,”她点点头,可又不安地说道,“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实在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十分信赖桑戴克医师……可结果让我感到如此恐惧,这不禁使我对之后的庭审感到万分忧虑。整件事情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梦魇,恐怖而虚幻,好像永远都逃不出去。如今却噩梦成真,这实在太可怕了——他竟然被送进了监狱!啊!可怜的诺柏!他会怎么样?请你告诉我,他到底会怎么样?”
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桑戴克对诺柏说了什么话,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我当然应该守口如瓶,编些别的话来敷衍吉伯尔小姐。可我不能那么做,她是我们值得信赖的人。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必对将来的事心生恐慌,”我安慰道,“桑戴克医师已确信诺柏是无辜的,他会有办法还诺柏清白的。不过请不要把这些话告诉其他人。”在我加了最后面的一句话时,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我明白,”她柔声说道,“真是太感谢你了。”
“虽然目前的状况让人感到很痛苦,但也不必过分担心,这就像生病动手术一样,尽管很可怕,可为了解除病痛,这也是必须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的,”她顺从地说道,“可一想到像诺柏这么有教养的人,竟然要被关在兽笼似的牢房里,而且和一群邪恶的抢匪、盗贼、杀人犯待在一起,我就感到不寒而栗。这真是奇耻大辱!”
“遭受错误的指控并不是可耻的,”话一出口,桑戴克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就在我脑子里轰然盖过来,虽然感到心虚,我还是继续说道,“只要被判定无罪,他还是可以和原来一样清白的,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再一次拭去泪水,便绝然地将手帕丢到一边。
“是你给了我力量和勇气,”她坚定地说道,“使我摆脱这场噩梦。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坚强起来,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动摇的。”
盈盈的笑颜又重新回到她红润的脸庞,看起来是那么舒心甜美,风姿绰约。我的心也随之**漾,有股想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但这毕竟只是想想而已。恍惚间,我对她说道:“很高兴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但我只是充当了代言人的角色,真正有能力使诺柏重获新生的人是桑戴克医师。”
“我明白桑戴克医师对诺柏的意义,可现在使我振作起来的人是你,因而你们各有功劳,但在我心中的分量却不一样——或许因为女人天生只凭直觉来作判断——无疑是你使我明白了这点。唔——好像是伯母回来了,我想你还是先避避为好,免得又被她缠上。不过在你离开之前请先告诉我——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诺柏?我决不让他有被朋友遗弃的想法。”
“明天就可以——假如你想的话。”我迫不及待地说道,同时不自觉地又加上一句,“我也要去的,桑戴克医师可能也会过去看望他。”
“我也可以和你们一同过去吗?会不会觉得我去那里太多余?可要是我独自一人去的话,我实在感到可怕。”
“你当然可以和我们一道去,而且一点儿也不多余,”我笑着说,“如果你能顺路到法学院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坐马车到那里。怎么样?不过说实话,待在那种地方可不怎么好受,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在法学院会合?”
“如果可以的话,下午两点左右。”
“当然,我会按时到的;现在你必须得走了,否则就走不掉了。”她轻轻地把我推向门外,然后跟我道别,“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明天见!”
她静静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独的身影矗立在街头,傍晚的薄雾渐渐升起。当我走进那间小屋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晴朗,而此刻夕阳西下,天边飘过几朵灰云。那间小屋渐渐被阴沉的暮色所笼罩,依稀只辨得出淡淡的轮廓。此刻,我像是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心中热情如火,步履轻快地走在大街上。确实,我的心总被许多纷乱的事情所困扰;而一如常人般,最先笼上心头的,却是与个人联系最为紧密的事情。
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会有怎样的发展呢?我在她的心里,会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在她看来,我们的关系是再单纯不过的,她的心完全为诺柏所独有,我只是她的好朋友,因为我是诺柏的朋友,仅此而已。而我的感受呢?我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了——对她的感情已使我坐卧不安。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我从未遇到过如她这般美妙的女子,简直是我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完美化身。她的美丽与高贵,她的坚强与柔情——我已被她彻底地征服。是的,彻彻底底地——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感到痛彻心扉——当她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只能独自一人转身离去——别无选择,并试着痛苦地将她遗忘。
我是否选对了方向呢?我认为自己这么做并无可指责之处,目前与她所有的接触都限于公事需要,无可避免。除此之外,我只是一相情愿地经历着情感冒险,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除了我自己,而我也有权这样对待自己——即便是桑戴克,也无法指控我的行为不正当。
我的思绪带着无尽的伤感终于绕回到了正事上,我忽然想到华科提到的有关霍比先生的事。这真是个意外的发现,但我并不认为这会影响到桑戴克的假设——对此我也还未得到机会一窥究竟,可走在这被浓雾包裹着的街道上,我还是不自觉地将这一新发现与已有的材料联系到一起,思索着其中的意义。
在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承认自己还是失败了。那枚血红的拇指印占据着我所有的思维,似乎它足以说明一切。除了我和桑戴克之外,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早已水落石出,毫无悬念。可当我将整个事件重新想过之后,突然灵光一闪,生发出一个全新的想法。
霍比先生自己会不会就是那个贼呢?在外界看来,他事业上的失利似乎完全是一场意外,可他自己实际早已料到会如此,而且留有拇指印的那张纸毕竟是他备忘录上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可谁又能证明那张纸是他撕下来的呢?这件事完全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而那枚指印又该如何解释呢?尽管看起来不太可能,可也不能完全否定,指印也可能是以前诺柏偶然间留下的,只是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也不记得了而已。而霍比先生发现了拇指印,而且他自己的指纹也留在了上面。他知道指纹鉴定对指控罪犯的重要性,所以就保留着那张纸以备将来用得上。在盗取钻石时,就用铅笔在那张纸上写上日期,然后放入保险柜里,以此来嫁祸于人。尽管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但其他案件又何尝不是这般匪夷所思?或许也有人会觉得不可能有如此龌龊的小人,可当一个人被逼上绝境时,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
我不禁为自己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恨不能即刻飞回家,把这个想法告诉桑戴克,看看他会怎么说。在穿过市中心时,我的眼前一片混浊——雾气变得更浓了。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在雾气重重的街道上,路边的标示都已模糊不清,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辨别方向。直到过了六点钟,我才摸索着走出了市中心,到了中殿大道,穿过王厅街,回到家中。
刚到门口,我就看见比德站在那儿急切地四处张望着。
“先生,医师外出还没回来呢,”他开口道,“也许是雾太浓的缘故。”
在此我必须说明一下:在比德看来,桑戴克就是医师,医师就是桑戴克,这个名词为桑戴克所独有;至于其他那些带着“医师”名号的低等生物,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认为叫他们“先生”
已足矣。
“啊,是啊,”我答道,“今天的雾可真大。”
我走上阶梯,在饱受湿雾所引起的那份窒息后,想到有一间明亮温暖的房间正等着我,我就感到十分舒服。比德站在街头望了又望,最终带着十分不情愿的神色跟着上了楼。
“要喝点茶吗,先生?”他一边问我,一边替我打开门,尽管我也带着钥匙。
我告诉他我的确想喝茶。在为我准备好茶点之后,他仍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种情况令人感到惊奇。
“医师说五点钟之前会赶回来的。”当他将茶壶放回托盘上时,对我说道。
“这家伙真是不守信用。”我答道,“为了给他提个醒,我们应该把他的茶冲得淡些。”
“医师可是个守时的人,先生。”比德积极地为医师辩护道,“分秒不差。”
“但在伦敦这种地方,几乎不可能做到这点。”我感到有点不耐烦。
我回来是希望自己能够单独待一会儿,从头到尾把事情好好想一遍。可比德这家伙唠叨个不停,让我无法安静下来。他简直就像个啰唆的女管家一样。
这矮小的男人最终还是觉悟了,默默地退到一旁,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在那儿自怨自艾。直到他看到我往窗外张望,才又回到门口等待。不久,他上来收拾茶具,此时外面已是黑雾重重了,可我知道他仍旧在心神不宁地跑上跑下,一会儿心情郁闷地踱进屋内,一会儿又跑到大门口张望一番。最后连我也不禁被他的举动搞得神经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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