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石狐子亲自带木匣回鄂城。
他截下了姒妤的亲信, 本想自作主张回绝, 或让文泽把宴会地点换到铜绿山, 然而, 在这方面,姒妤显然比他谨慎, 不得到秦郁本人的字迹, 亲信坚决不走。
石狐子只得照原样传信。
是夜, 桂舟浅草之中泛出萤火, 巨大的剑图挂在圆木的顶端,随风向西飞动。
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长廊下晾的竹简在诉说, 近两年时光,秦郁及弟子所做的研究——他们记录下从南边汨罗、东边广陵至北边寿春的所有铁英的熔铸特性, 且对每种铁英详细阐述如何搭配灰锡,如何柔化处理, 使得这些桀骜不驯, 性格各异的金石, 能够像温驯的青铜那样, 充入泥范,达到理想中的硬度和韧性
“石狐子?你真回来啦。”阿莆端着一碗黑槐树皮熬的汤, 眼睛睁得圆圆的。
“我又不是真做土匪,如何不能回。”说着,石狐子摘下斗笠, 拍一拍麻衣。
“不是,不是。”阿莆道,“日缺时,先生就说你会回来,还让人打扫屋子。”
“那他知道我为何而回么?”
阿莆道:“这个,我不清楚。”
石狐子道:“好,莆监,我把这碗药给先生端进去就是,你休息,不必等。”
工室中传出细砣凿刻金属的声音。
四面木墙悬满他从铜绿山送回的剑,剑已铭文,左右鸟虫篆镇守着两条河道。
“四十六年,桃氏秦郁石狐,合乍其元用”[1]
秦郁已把范铸之河治理得井井有条,而石狐子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斩获,锻钢之河的水流也已充沛,点点滴滴的工艺,全都在龙泉剑的锋刃之上得到体现。
石狐子站在门前,看见秦郁背对他坐在小木凳,守着暗红的炭火,修补铭文。
几道汗光镀在秦郁那片为墨痕缠绕的雪白脊背,似相柳落泪,泪从蛇腹淌下。
“先生,是我。”石狐子道。
“那日,与净水一句玩笑,不想竟是永别。”秦郁笑了笑,眼帘低垂,没有回头,“你把事情闹得那么大,整片寿湖的作坊都倒闭,也就只有咱这家,应余冶令的要求还勉强开张,为附近邵大娘几户提供冶署无法明给的筑造切削刀具。”
寻常的话语中浸着思念。
石狐子喉咙干燥,动一下喉结,说不出芰荷楼的邀约,连忙把木匣藏于衣间。
他不想让秦郁见尹昭。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这场殃及楚地的浩浩大火本来可以在火星落下时就扑灭,是秦郁本人,以病弱之姿,一日又一日篆刻铭文,纵容所有血案一一发生。
石狐子并不害怕,只是太想替秦郁走完折寿的杀招,又怕触及秦郁心中逆鳞。
“先生,喝药。”
“青狐,你这疤痕又是怎么。”秦郁放下剑,接碗,另手握住石狐子的手腕。
石狐子笑道:“给朱雀烧的。”那是在矿井的风沟里铲除磷粉时留下的烫伤。
“以后小心些。”秦郁道。
秦郁仔细检查石狐子的手臂,又问几句在铜绿山生活的情形,左右无关痛痒。
“这点伤没有什么”石狐子顿了一顿,“哪里比得上先生当初受八百针墨刑。”
秦郁这才抬起眼,目中的关切渐消失,目光也就变得涣散。从娑女搬离寿湖的那天起,他便知道天机已来临,石狐子身背薪柴跑遍山野引朱雀之火南下,为师门烧好了荒,而今盛夏,就等着他一声令下,南北的弟子便可以开始播撒绿意。
“一闭眼就过去,如今也不觉得疼。”
“是,都过去了,先生。”
石狐子面色温和,取来长袍披在秦郁的肩膀,自己也拿起细砣接着刻录年份。他早已注意到秦郁极力在掩饰的事实——病好之后,秦郁的手指依然撮不稳刀干,平推无法均匀用力,所以“四十六年”这四个刻在剑脊的字始终不尽如人意
石狐子不说破,只模仿秦郁的痕迹,一遍又一遍复制那些瑕疵,就像没发现。
秦郁**着手中的碗。
他能猜到石狐子带来了重要消息,也懂得石狐子提墨刑是为试探,试探他如何对待过去恩怨,又能否理智行事,只有他回复得体,才能让石狐子安心说原委。
浓稠的药汁映着二人的面容。
秦郁沉下心。
那段记忆,终是顺着苦味涌入心间。
周显王二十八年的冬天,白雪覆盖王畿九鼎,洛邑的东西两面皆被魏军强围。
“公子,公子走好……”
奴仆赤足跪在墙外哭泣,囹圄之中关押着十余名白衣少年,全是公侯的子嗣。
他们被天子判为反臣,或杀或废,只为安抚在马陵受挫而恼羞成怒的魏王。
距离天明施刑还有三个时辰。
“姬秦氏。”
锁链哗啦响,木门打开,狱卒在众人瞩目中解去桎梏,带走一个纤弱的少年。
少年骨重神寒,生着一双剪水明瞳,雪絮中,那冻得苍白的面容如瓷器精致。
他年仅十七,已是名扬九州的铸剑师,淤血的拇指上,戴着一枚璀璨的扳指。
少年被带入一座荒庙,他揉了揉眼,见缠挂蜘丝的昊天之下,立着一袭襢衣。
那是他的母亲,周王姬,姒氏。
少年眸中湿热,跪下叩首。
在他的印象之中,母亲身上的襢衣从来没有染过一颗尘埃,如朝霞织成的锦缎,母亲的身姿挺拔,从未在藻席以外的地方弯腰屈膝,如一株圣洁高贵的兰花。
他却永远失去了称她母亲的权力。
“夫人。”
两个陌生的字回**在庙中,母亲听见,浑身颤了一下,跌坐在地,哭喊出声。
“秦郁!不孝子!”
少年眼眶通红,把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地面,听着襢衣摩擦尘泥的声音渐近。
母亲爬到他的面前,紧握住他的手。
“你们师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早年那般和睦,偏在鹿宴惹出这般祸事……天明魏王城东观刑,鲁公已与西门卿疏通,娘求你,在他们面前承认朱雀剑是真的,好不好,娘素来是拗不过你的,只求你活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尖利的指甲生硬掰扯着那枚扳指。
“夫人,朱雀生于南越地底,不是枯矿的那块赤金熔铸。”少年眉间微蹙,忍痛将手握成拳,“我受先生之遗愿,捍卫剑道,延续桃氏宗脉,恕不能从命。”
一年前,他仍还相信着自己的两位师兄,见尹昭一次又一次出入矿井取走烛子埋藏其中的赤金,见文泽在桃氏工室里偷偷把剑饰撬下安到别的器物,仅仅觉得他们可笑,而他自己还是喜欢仗剑行王畿,与九州慕名而来的剑士辩论高下。
直到鹿宴前夕,神社的一位哑奴突然急跑至他跟前,拉着他来到烛子的旧院。
哑奴不哑,只是为活命而缄默。
少年得以洞悉真相。
烛子预感大限将至时,曾刻一块石碑,言明弟子顺序及继承正宗之人,首位便是姬秦氏,秦郁,可那时,照顾烛子日常起居的人却是尹昭。尹昭三次请烛子改命不能遂愿,之后便以闭关之名囚禁烛子,日日以砂汞灌其口鼻,致其神志昏聩,不能辨人,后来,才有众弟子看到的,命尹氏执掌门中事务,传授剑道之书。
因之,少年在钟鸣鼎食的鹿宴之上拔出青龙,斩断了淋着烛子鲜血的朱雀剑。
他根本不知道西门是谁,西门为何来到洛邑,而魏王又会如何看待这把伪剑。
他不在乎。
那时的他不食人间烟火,明知魏武卒兵临城下,还能笑问,为何天子不出车。
最终,母亲无言离开。
少年抬起脸,荒庙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三时辰后,城东行刑。
王旗狂舞,鼓声大躁,寒风掠过护城河,刑场边没有一位百姓,只有禁卫军。
上衣被扒光之时,少年突然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及时把玉夔扳指咬进口中。
铁针很细,一点点地割开体肤,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当它们越扎越深,刺到神经,钻心的疼痛才突然叫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血出得很慢,涓涓细流,两时辰方积满邢台,而天气实在太冷,血又浓稠,未及滴落就已经结成冰柱。
远观,白雪中盛放一朵红莲。
不久,少年又感到火辣辣的后背被涂抹一层冰凉的汁液,很舒服,不再刺痛。
他骄傲的笑了笑,睁开眼,却突然看见邢台之下散开的墨色,如恶鬼的长发。
“不!”
那一刻,墨汁腌入骨肉,撕心裂肺。
吼叫被积雪淹没。
少年挣扎着,体肤尽被锁链磨破,手腕脱臼,呼喊中才看清,曾经替他受罚去吹律杀鬼的师兄,尹昭,就站在佩戴着那把经过重熔的朱雀宝剑的魏王身后。
“不!!!”
这场仪式持续半日,回去之后,行刑者把陷入昏迷的少年按在台架,再度拿铁针蘸石墨汁,一点点把罪恶种入他背部新鲜的伤口中,最深一针,刺透腰部。
再度醒来,少年已入工籍。
因咽不下粗粮,他几欲绝食而死,直到看见一人捧青龙而来,跪在自己面前。
“不要叫我先生!”少年道,“夫人当初派你以学徒身份护卫我,只是……”
“姒妤效忠的不是王姬,而是青龙剑,青龙先生于朏朏,故而,我唤你先生。”
一个人的成长,在某个节点之前是漫长而糊涂的,如同合金,总是会经过黑邪与黄白,而当那个节点来临,合金成熟,炉火纯青,之后的岁月立刻就会变得迅速而明晰,如同金液自上而下浇铸泥范,坚定,稳健,直到走过一整个人生。
当十七岁的小先生又裹挟另外一位名为宁婴的“学徒”逃出洛邑,在魏国的一处不知名的冶署里完成头批工程,拿到几斗粮食果腹之后,他跨过了那一坎。
从此上道,义无反顾。
秦郁回过神,看见石狐子仍然尽心尽力地假装着没察觉出铭文之中的破绽。
“青狐,若非你在这里陪伴,我不敢回忆过去。”说完,秦郁平静喝下药汤。
石狐子停下刀锋。
“若先生好过些……”
“扶我回房。”秦郁道。
“是。”
石狐子搀着秦郁,两个人走过廊下,清风吹来,点点萤火在他们的身边轻舞。
秦郁说完那句话,已经解开心结,也以为石狐子能够感受自己情绪的变化,却见石狐子仍一脸不敢哭丧的牵强笑容,还藏着事不愿告诉自己,难免有些见怪。
秦郁叹口气,开始套话。
“青狐啊,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要砍掉什么人的头颅,替我报仇。”秦郁道。
“先生!”
“我知道,你现在已不稀罕头颅。”秦郁莞尔道,“我提醒这句话,只是希望,万一,你的大师伯这次耐不住性子,南下楚地,找我炫耀,你不要轻举妄动。”
石狐子立在原地,难以置信看着秦郁。秦郁走两步也就不动,等石狐子来扶。
“怎么走的比我还慢。”
“先生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秦郁道,“只是根据多年了解,你的大师伯为能吞掉楚国,做这样的事并不奇怪,但,一个真正胜算在握的人不必炫耀,他既然来,说明还想争取第三方的支持以节省钱资,而这些观望的人之中,无疑会有你二师伯,所以,若真来这么一场故人重逢,无论多危险,我都一定出面。当然,我知道此事还牵涉秦国将作府的选择,你放心,我不会拖到青铜剑的成本高过铁剑。”
越听,石狐子的手心越湿。
秦郁每日接送的信息,桃花卫和阿莆都会及时与他禀报,根本不可能越过他。
前面一句,他还能当秦郁只是猜测,可这后面的一连番未卜先知,他解不开。
而若是秦郁早就知道消息,故意寻他错处,那么无论怎么解释,他瞒到现在也已彻底完了,于是,石狐子咬一咬牙,把木匣子藏得更深,追着说了句真心话。
“先生,我代你去。”
“去哪?什么时候去?”
“不是,没,没去哪里。”石狐子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场宴会。”
“宴会?”秦郁笑了笑。
套的八九不离十。
一连串问下来,石狐子脸颊发烫,错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偏偏这个时候,二人已走到房门口,那儿垂着一扇竹帘,石狐子不知道是跟着进去,还是退下。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说道,“先生,我只希望你永远不必见到他。纪郢是国都,龙泉剑池在那里势力有限,先生若要说服文泽等人不助雀门,就必须展示灰锡,可我担心的是,一旦上官或者郑氏闻讯,会伙同雀门行害命之事。”
“青狐。”
这时,秦郁才收起笑容。
“先生,八月十五,郢都芰荷楼。”石狐子感到耳边一丝凉意,不敢再隐瞒。
“这消息应该由姒妤的人来传。”
“是,我……”
“那信呢。”秦郁伸出手。
石狐子不说话,试图抗拒,但秦郁的语气令人窒息,只片刻就叫他败下了阵。
“在此。”
拿出木匣的那一刻,石狐子想了想,自己犯错还是该跪,遂托在额前要屈膝。
出乎他意料的是,秦郁取走木匣,没拆开就抛下,只抬住他的手腕,不让跪。
“你护我赴宴。”
“是。”
竹帘打开,又哗地垂下。
石狐子捡回木匣,答得很生涩,忽觉得秦郁不再是从前那个他所熟悉的先生,亦或,他确实是秦郁的剑,可什么时候出鞘,什么时候收回,都不是自己能定。
好在经过这么一番隐隐争斗,他现在很明确自己的任务,也不再有别的妄念。
房中,秦郁走到屏风后,仍没有听见石狐子跟来,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大概也因为被看出破绽,所以一时心慌……“青狐。”秦郁浅叹口气,转身回去。
“该你掌门的时候,我自会放手,但现在你还太嫩,所以多学多看,不要抢。”
一掀帘子,秦郁又哭笑不得。
石狐子正拿着木匣子,陪季儿一动不动地蹲在草丛里,比赛谁能捉到萤火虫。
作者有话要说:[1]用周显王的年号,因为秦郁是代表烛子来论剑的。然后说楚剑的铭文格式,它比较简单,主要反映制作者或拥有者的身份,字体多为鸟篆,位置在剑身靠近剑格处,形式采用阳刻,且多为错金银。
这里讲一个小故事,大概发生在《苏秦之楚》那个时期,首先,秦国和楚国的关系是合纵连横当中一个微妙的点,两边离的很近,又世代联姻,所以是敌是友经常分不清楚。
秦使臣来到楚国,递上国书,大概意思是:“秦国用低于市场三倍的价格收购楚国的铜和锡的原料,一个月后,邀请楚国,进行两国的军事预演。”楚国令尹说:“现在六国谁还用铜练兵器,现在是铁才是新贵。他秦国喜欢把那些当做宝贝,我们做个人情,再有还能勘察一下秦国的战力,何乐不为?”
两边预演的时候,秦国大获全胜。
楚国真香。
楚威王因此又向秦王提出购买武器的想法,秦王答应了,但价格比寻常高出两倍,且在这之前,要楚国把购买武器的钱先付掉。结果当时说的很好,但是送来的武器,不仅锈迹斑斑,并且参差不齐,是秦国库存已久的试验品。秦国的押送将军还挑衅道:“我怎样?”楚王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也不能说。
毕竟,强就是规则。
于是,这次外交事件中,楚国不仅低价把自己的铜和锡给秦国,让秦国把自己的战力摸了个透,还花很多钱买了一批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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