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汤药

一个冬天过去,石狐子明目张胆地在城南港口接“货”, 相继帮助寿湖十余家刀剑作坊买入白锡, 成为鄂城地下市场著名的锡贩, 甚至正值年关, 都还有附近郡县的作坊主跑来问价,凭此, 石狐子又收入江汉平原十余种散铁粉制作工艺。

石狐子招募了二十位本地工师协助自己, 首先根据原料, 五人炼制金刚砂, 五人调制碱粉,再五人研究双边的配量,最后, 讨论焖罐尺寸、焖钢时长与火候。

他精力旺盛,日夜不睡, 风雨不歇,一边照顾秦郁, 一边依然能保持对实验数据的敏锐的观察力, 他与自己的铭文心有灵犀, 每克难关, 都能听见应龙长鸣。

那天,石狐子按旧的习惯组织门中的孩子玩斗鸡, 胜者奖励橘子。孩子们都很听话,只有季儿,一看到橘子就哭。采苹嗔怨, 蓝田那回给闹的,从此,季怎么都不信橘子是甜的。石狐子乐了,抱着季,举到头顶,往自己的炼钢炉而去。

“飞咯!”

季爱听磨剑。

“季儿,你听这啊……”石狐子把焖出的钢匕架在铁砂砣机上,讨好小侄女。

“青狐。”季笑了。

“不许没大没小。”石狐子道。

“青狐,阿娘说世上有朱雀和青龙,你见过吗?”季趴在木杆,眼睛水灵灵。

“我见过。”石狐子不假思索道,直把匕首的刃磨平磨光,铭了文,送给季。

“那她,她有名字吗?”季眨了眨眼。

“她叫,小星。”

匕柄镶嵌绿松石,闪耀如星。

季很喜欢,拿着到处跑。

石狐子停止转轮,又听见一声龙吟。

轮口的磨损比预料的还要严重,打磨时间也比之前久,这说明,新焖制的刃片比上一代的更加坚硬,如此,随着成品的增多,他对散铁粉的机理越来越熟悉。

石狐子隐约觉得,锻打因之可以规范。

人工,因之能够替代天火,把劣等的生铁变为比黑金还更加容易锻造的钢材。

黑金毋庸置疑是稀缺昂贵的,而含有较多杂质的生铁则遍地都是,足以燎原。

石狐子为之兴奋。

石狐子几乎能看见一支钢铁炼成的箭镞离弓,刺透黑金甲,射穿朱雀的咽喉。

而这整个的冬天,秦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积极接受治疗,努力活下去。

秦郁对外宣称闭关,莫说木莲和文泽不见,就连姒妤和宁婴要回来他也拒绝。

破伤风的恢复很艰难,任何光线、声音、气味的扰动都可能导致已经放松的肌肉再度抽搐**,尤其在吃东西的时候,一个简单的吞咽往往引起剧烈的反呕。

吃不进,恢复更慢,人消瘦。

秦郁瘦得皮包骨头,全部的消遣只能是在脑海中想象龙鳞榫未打磨的范面。

有些事他瞒不了自己,譬如,石狐子已经开始锻刃,正等待着与他的剑芯合体,而龙鳞榫的泥范只做成一半,更别提,他还想教门中其余弟子熔铸各类铁英。

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正午,屋内依然昏暗少光,炭火的声音闷在铜盖里,木门轻轻打开,又关闭。

石狐子赤足端木盘进来,把黑槐皮熬的汤药、醋汁白粥和一个空碗放在床头。

“先生,季儿都知道喊我青狐了,你说她跟谁学的,不过五六岁,如此大胆。”

“是么。”秦郁莞尔,“‘青’和‘季’,这两个字,是年少而美好的意思。”

上晌已经放过精尿并且换过衣裤,所以,秦郁此刻很舒服,即使被石狐子抱起来靠到几边,往身前铺垫了一层布,还闻到汤药的味道,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今天吃什么。”

“粥。”石狐子说完这个粥字,暗自掐了自己一下,因为吞咽障碍,秦郁总排斥进食,这还是头一回主动问他吃什么,“忘记加蛋和葱,先生稍等片刻。”

既问吃什么,就表示有食欲,既有食欲,就说明秦郁的身体已经能接受荤补。

石狐子没提肉,因为秦郁不喜欢油腻,他只偷偷地让厨房往粥里添了点肉汤。

“来,先生。”

石狐子自己先张圆嘴巴。

然而,秦郁盯着石狐子手中的那勺飘有蛋花的粥朝自己而来,依然是如临大敌,他的鼻尖渗出汗,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跟着把嘴张到最大,也只吞下几粒米。

喉结不听使唤。

多余的粥水顺着嘴角流出。

“青狐,漏了。”

秦郁急急的看向石狐子。

如是襁褓中的婴儿。

“看来你还是不能贪心。”石狐子笑了笑,用勺子把残粥从秦郁的唇边刮去,放入空碗,再拿布给他擦拭干净,然后,才又舀起更少的一勺粥,耐心地吹凉。

秦郁想笑,又不敢乱笑。

能和他说话的人只有石狐子。

所幸,今天他没有反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吐的石狐子一身都是黄水。

秦郁一直担心石狐子嫌弃自己,所以也支使过石狐子去做工事,别为他操心,可没想,几个月来,石狐子无论再忙,每天都坚持亲自照顾他,喂水喂食,把屎把尿,丝毫不留商量余地,就像石狐子对外人所说——弟子孝敬先生,天经地义

只有彼此知道,不止于此。

秦郁听之任之,渐渐习惯,只希望自己快快好起来,莫要辜负石狐子的心意。

下晌,石狐子要去炼钢,把秦郁放回床里。秦郁也很自觉,几个时辰安静的躺着,偶尔捏一捏手边的暖炉,看看自己的力量有没有进步,是否可以用砣刀。

只是这一夜尤其漫长。

秦郁身为桃氏数十年,对时间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在没有铜漏且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他依然能凭过去记火候的经验,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几时又几刻。

石狐子回来的晚,他知道。

尤其石狐子回来之际,身上带着的那种不同的散铁粉的气味,他也立即闻到。

那是木石的气味。

“对不住,先生,今日迟了些。”

“知你辛苦。”秦郁一声轻柔叹息,“其实乌矿倒没有那么难找,金刚砂也好炼,只是草木灰提纯不易,你可以试一试,把畜禽的骨骼加水煮沸,隔夜捞去油脂,然后取出晒干,磨成骨粉,没有记错的话,骨粉能辅助控制炭进出的快慢。”

暗中,石狐子定在原地。

“谢先生指点,我去打水。”

“嗯。”秦郁道。

秦郁没敢说,只因迟了这么小半夜,心中就像剑刃缺了一个口子,失落得很。

他才意识到,自己依赖的如此深。

石狐子端来的水很烫,散发着纯净的沁人心脾的香气,掩盖了散铁粉的浑浊。

炭火充足,被子缓缓掀开也不觉着冷,一时,脚心触着湿热的布巾,秦郁发出细吟,只觉水气钻进脚趾间的缝隙,滋润着每寸皮肤。石狐子喜欢从脚开始侍弄,他把水换得很勤,凡是易生肮渍的地方都会反复擦洗,很认真,也很迅速。

正在挪动位置时,一块硬物顶到膝盖,石狐子皱了皱眉。秦郁连忙道:“是暖炉。”石狐子觉得不像,摸着摸着,摸出一把细砣。秦郁苦笑,那是他让阿莆藏在褥子下面,以供解闷的。石狐子无情没收,说道:“先不要想工事,好么。”

秦郁满口答应,却没想到,石狐子因为这件小事而惩罚了自己,罚得还不轻。

烛火昏黄,一个影子映在床帏,秦郁平躺仰面,听着砣刀沙沙地割过毛发的轻响,喉结不由自主动了一下——石狐子把他的叶子剃光光,徒留一朵娇嫩的鲜花在风中料峭,而他的手也没有力气,无法遮挡身下的反应,耳朵脖颈憋得通红

秦郁胀得发痛。

“先生哪里难受?”

“无碍。”

水面晃动,光影斑斓。

石狐子亦不再说话,俯身咬住秦郁的唇,吞吃爱抚,与他十指相扣。秦郁抑制不住颤抖。石狐子跪坐回床侧,往眼前光洁的玉肤吹暖气,虔诚爱抚那朵花柱。

“别,别咬……青狐……”

秦郁眼前朦胧,任凭石狐子采撷,任凭那敏感的一簇花芯被湿热的舌腔吸嘬。

石狐子给他的是活下去的欲望。

水声噗呲。

喘息微弱而急促。

秦郁终是没忍住。

他只想活,他只要活。

花蜜熟透,一霎,全被石狐子收走。

石狐子尝得甜味,心满意足吃下,收拾干净,回头又吻了吻秦郁,眸中温柔。

“还胀得难受么,先生。”

“不许……放肆。”

秦郁的身体软得一塌糊涂,血脉却舒畅,如重获新生,哪还容石狐子胡搅。

二人这才彻底安静。

平时,石狐子会睡在侧卧陪伴秦郁,也就是这么大不敬了一次,火烧起来,他实在忍不住,命桃花卫代守,自己溜出桂舟去寿湖畔,对着老树浇灌了彻夜。

开春之季,天气回暖。

秦郁初次感受到饿,是在开始荤补的半个月之后,那日,他一连吃掉三碗粥,吓得众弟子以为回光返照。接着,秦郁终于开始长肉,面容有了血色,颧骨下面的凹陷也渐渐平复,再过十余日,除了腰部还有些僵硬,秦郁觉得手脚已经足够灵活,于是让石狐子搀扶着去水房,彻彻底底沐浴了一回。石狐子并不很知道沐浴对于秦郁而言意味着什么,自此,秦郁不再捂手暖炉,一切生活可以自理。

三月三,秦郁开门,见春燕在屋檐筑巢,阳光下,唾液混合泥土,晶莹剔透。

秦郁伸出手,碰了碰卷动的浮尘。

“诶,秦先生,你能走动啦?!”邵大娘抱着一个破铁锅路过,高兴的招呼他道,“那晚上真吓人!老巫都说你活不过七日,现在可好了,你教我怎么补锅!”

秦郁走下木阶,微笑着点了点头。

秦郁不认老,他认为自己只是生了场病而已,或许同样的症状,石狐子和那几个桃花卫只用两三天就闯过来,而他却磨蹭两三个月,但,他到底也活了下来。

既活着,任重道远。

彼时,石狐子将骨粉添入焖钢之术,以应龙试刃回来,见季拿着小星在院子里追着其余孩子跑,疯疯癫癫,舞得却真像那么回事。石狐子哟呵一声,叫住季。

“季儿,过来。”

季儿嘟了嘟嘴。

“作甚。”

“你跟谁学的这么挥舞?”

季儿望向后院。

石狐子耳朵一动,听见风中裹挟着剑刃啸鸣的声音,他抄泥巴小道追至湖畔。

一时,泪水盈满眼眶。

湖畔,青草离离。

秦郁在舞剑。

新锻剑身已看不出曾留过的那个小缺口,此刻,菱形剑纹与潋滟湖光辉映着。

一招一式,飘逸而厚重,宛如南国风华与中原礼教合二为一,共祭山川神灵。

他以两脚为轴侧身,缓缓收左脚提膝,右手向内屈肘扶握剑柄,剑,随身势而后抽,附于左膝之上,剑锋向前蓄力,这便是静时的模样,宛如一株参天古树。

待他左脚落地,两腿拓为弓步,刹那间,右手握剑直刺,左手举臂架掌,动时,剑光就是闪电,身姿如青龙,钻破飞瀑,挑起无数的水花,拍碎立身的顽石。

剑锋劈石开山而来!

石狐子正觉恍惚,已来不及避让,抬肘举剑,做出了六年前的那个格挡动作。

砰!

青应相碰,骨骼震颤。

“青狐,睁眼。”

睁眼前,石狐子就已经知道新焖的应龙没有碎,却在睁眼之时迎着一记寒光。

青龙的剑锋,直逼他的喉咙。

秦郁笑了笑。

“月底,我与你合剑。”

作者有话要说:[1]破伤风最早见于《五十二病方》(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作者失考,出土于湖南长沙),当时称为“伤痉”,是由于金刃等外伤而引致的痉症,按其所叙之病因、症状描述,可断定即破伤风。

在其治疗的六个处方中,还包括炒盐令黄,布囊淬酒以“熨头”,取药汁“强启其口,为灌之”,同时,从治疗方法和用药剂型的多样,也能反映出此时对破伤风的认识和治疗均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2]我国针灸历史非常久远,由于冶炼技术的发展,开始有了金属针,是在砥石和砭针的基础上形成的。春秋战国时期,秦越人(扁鹊)以砭石弹刺秦武王面部痈肿,并和弟子(子阳、子豹)一起“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治疗虢太子的“尸厥”,获得成功,说明当时是针石并用的。

即使现在,破伤风发作死亡率依然不低,潜伏期长的能有几年,所以,被铁器扎伤一定记得去打疫苗!

元旦快乐!!!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