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等人一直远远地跟着祝青宁,却又折向东而行了。一路越走越荒僻,越来越深入和兜山脉了。裴明淮忽记起从前有一回到凤仪山,此刻想起来,那凤仪山恐怕也是天鬼老巢,否则凭姜优一人之力怕是建不起来那样洞府的。
这山少生草木,唯见奇石狞恶。庆云走着走着,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咱们要不要再叫些人跟着?这样地方若是有人设伏,怕是……”
可是以祝青宁的脚程,只要放松一刻,就跟不上了。裴明淮便道:“太子殿下,照我看,你还是别和咱们一道了,我去便是。太子尊贵,如何能有丝毫闪失?”
“太子,嘿,太子!”太子冷笑道,“我还真不想当这太子了!连景风都保不住,我这太子又有何用?”说着纵马便走,裴明淮怔怔片刻,只得跟了上去。
吴震也多少有些忧心,悄声对裴明淮道:“不会真是个陷阱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你坐过船吧?”
“谁没坐过船!”吴震道,“你问这个何意?”
裴明淮道:“你若是带了很多值钱的物事上船,可船又出了事,你会不会犹豫不决,到底是弃了东西走呢,还是再等一等看看情形?”
吴震想了半日,道:“若是船真要沉了,那肯定要走了。人都要死了,东西还管什么用?”
裴明淮道:“只怕那时就已经走不了了!”说着一扬马鞭,追了上去,道,“怕什么!大不了就死在这处!”
又翻过了两座山头,日已偏西。几人从乱石间穿过,自石壁上一溜压根不算是路的横梁下得山来,若非身有武功,实在难行。到了山脚,面前却是一片不知生了多少年的松林,遮天蔽日。正要进松林,忽见着青影一晃,祝青宁已站在面前,脸上微微含怒,道:“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裴明淮有些尴尬,吴震便上前笑道:“这话你说得!这既是路,那谁又不能走了?”
“天下路多的是,你们偏要跟着我。”祝青宁道,又朝太子望了一眼,道,“太子殿下竟然也来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以为我要去哪里?”
裴明淮道:“青宁,我想见你要见的人。”
祝青宁一怔,问道:“你此话从何说起?”
裴明淮道:“我看到那信使给你的同心璧了。你想必不知我曾见过此物,更知道是你父亲送你母亲的。”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知道再无可推脱,道:“你们几个人既跟着我来,那谁都别想见了。你们还是走吧!……”
他话还未曾落音,忽听见毕毕剥剥作响,鼻中又闻到味道刺鼻,向地上一看,黑黝黝的不知何物,竟像一道小溪,慢慢地自松林深处向他们脚下流了过来。吴震叫道:“不好!”裴明淮更是深知险恶,叫道:“太子,快往回走!”
这松林与那下山的石梁相隔不过数丈,吴震刚跃起不到丈余,忽听得祝青宁叫了一声:“小心!”只见流光一闪,知道是祝青宁出了剑,这一剑直指自己头顶,吴震“啊唷”一声,从半空里掉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怒道:“这是干什么?”
祝青宁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裴明淮道:“吴震,是他救了你一命。”
吴震变色,朝祝青宁手中的剑看了过去。那柄承影剑虽只见剑光不见剑身,但此时却隐隐见有淡青色的物事缠在剑身上。祝青宁运劲一抖,那些淡青色的东西就全被震了下来,掉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全不动了。
吴震这一回面色难看之极,叫了起来:“天蚕!”眯缝起眼睛抬头看了过去,松林茂密,光都透不了几线进来,这回是看清楚了,脚下站的这方圆之地,头顶早已经尽数被这剧毒无比的天蚕丝封住。他,裴明淮,祝青宁,都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天蚕丝的厉害。上一回是在锁龙峡,飞头獠的住地原本是被这天蚕丝密密封住,可不知为何人所破,飞头獠也尽数被杀,至今这都是个老大的谜团。
“噗”的一声,地上一路流过来的那黑色之物,竟烧了起来。到处都是十分干燥的枯枝,要燃起来真是再快不过,不出片刻,这山坳便会尽数烧将起来。旁边都是硬如坚铁的山壁,头上天蚕丝网,火自松林那头一直烧向了这头,看起来,他们几个人真是插翅难飞了。
吴震“咳”了一声,回头朝祝青宁道:“就算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祝青宁,你回答我一句话,你是真不知道这是陷阱?”
祝青宁怒道:“你觉着我会助天鬼引你们入彀?!”
裴明淮一直不曾开口,目光游移,寻觅这天蚕丝毒网是否有可破的间隙。庆云怕扰他心神,更是不语。太子此时倒是坦然,见裴明淮虽神色上不露出来,但握剑的右手也已见汗,便笑道:“明淮,无妨。景风一个人在地下寂寞,我这个做兄长的,去陪她也好。”
“太子殿下何必说此话?哪有这么多是死是活的。”裴明淮对祝青宁道,“青宁,破掉这天蚕丝网,你有几成把握?”
祝青宁笑道:“这天蚕丝我也使过,略知道几分。”说罢叹了口气,道,“这时候我倒是恨自己天赋不够,若是能像凌羽那样练成御寇诀,这区区天蚕丝网,又如何能困得住我!”
他最后一个“我”字尚未落音,就见着一道流光疾射而上,只听“咝咝咝”声不绝,天蚕丝网一束束地被缠在承影剑上。裴明淮从前见过一回祝青宁破孟蝶天蚕丝,可谓轻而易举,此地冒险一试,竟也能见功,心下一喜。陡见那流光如烟花,“咝咝”声化为一声爆响,被祝青宁剑气震断的天蚕丝纷纷坠下,竟如满天飘雪一般,只是这世间又哪来淡青色的雪?
“有毒,别沾上!”裴明淮喝道。祝青宁剑下不停,回头道:“你还不护着他们走?”
裴明淮知道这一回难能全身而退,只能一横心,护着太子往后便退,对吴震道:“你照应庆云!”
吴震道:“你放心,哪怕是我死,也不会让她死!”
庆云知道厉害,此时更不言语,她是用刀的,刀舞成一道光环,将那些到处乱飞的天蚕丝网纷纷挡在外面。
此时松林大火已烧到山石这边,众人刚退上山路一半,忽然对面山头鬼影般地闪出了数十名黑衣人,个个蒙面,连头发都罩住了。这些黑衣人个个手持强弩,弩箭连珠般地就对着裴明淮一行人射了过来。
此时裴明淮等人的容身之处,不过山间窄窄一溜石梁,连立足都难,身手再好都难以施展。这一来连祝青宁都心里叫苦,知道在这里的人若想脱身,也只有自己跟裴明淮勉强可一试,但裴明淮是断然不能丢下太子、庆云、吴震几人的。忽见连着数支弩箭对着吴震而去,吴震连挡数箭,最后一支却挡不了了,祝青宁左手挥出,隔着衣袖,“啪”的一声硬把那支箭给折成了两截。吴震逃过这一箭穿胸之厄,已惊出一身汗,忽见祝青宁脸上现出惊惶之色,叫道:“明淮,小心!”
此时他们这五人,裴明淮和太子在最上面,跟着便是庆云,再下是吴震,祝青宁在最后。对面那些黑衣人见弩箭还不奏效,这次以弩弓射过来的竟不是箭,而是铁丸。裴明淮比谁都清楚这铁丸威势,眼见五颗齐至,跟着又是五颗,低声对太子说了一句:“太子,不要动手。”眼见那五颗铁丸到得身旁近处,赤霄旋出,只听“啪啪啪啪”数声,半空中只炸得硝石满天,硫黄味浓烈刺鼻。
裴明淮这两剑挥出,已是尽了全力,对方哪里能放过这机会?十数具弩弓齐发,这一串连珠箭有百余支之多。裴明淮眼见此次难以避开,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横剑挡在太子身前,一瞬间却想起了锁龙峡中,也是料想会命丧当地,对凌羽说:没想到会跟你死在一起。凌羽回答的话,他这时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就那么想死吗?
那时裴明淮不知答案,此时浮现心头的,却是耿嫔自尽前写在素绢上的那句诗。文帝只念了头几句,却没念完后几句。
忽觉着太子抓着自己往外运力一推,裴明淮大惊,知道是太子不愿让自己替他挡这箭,回劲推出,仍将太子挡在身后。太子叫道:“让开!我岂能让你替我去死?”
忽听得祝青宁和吴震齐叫:“庆云公主!”风声劲急,又听着庆云一声尖叫,声音便在自己身后。裴明淮和太子同时看去,只见一支弩箭自庆云小腹上穿了进去,祝青宁右手抓在崖壁一块突出半尺的石笋上,另有数支弩箭穿透了他左袖。祝青宁见势危急,飞身上来替庆云挡开了数支箭,终于没能挡开这最后一支。
那弩箭都是硬弓射出,生生自血肉之躯上透入,直穿小腹,庆云此刻已经昏迷了过去。裴明淮只觉摇摇欲坠,哪里还顾得了身外如何,扶了庆云,叫道:“庆云!”
“庆云,庆云!”太子大声道,“你们……你们一个个怎么这么傻!”
裴明淮眼望庆云,见她身上血流如注,衣裳顷刻间便已经被血染红了,一手抱了她,低声道:“青宁,你走吧。”
祝青宁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震忽道:“等等,对面情形好像有些不对。”伸手一指,道,“他们怎么不放箭了?也不丢火器了?”
裴明淮抬头一看,对面那些黑衣人好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一样,没了动作。正在诧异之间,忽见那黑衣人像是中了咒术一般,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倒了下来。过了片刻,又有一群黑衣人出现在山头,个个手持利刃。为首一个头戴竹笠,一身灰衣,裴明淮一眼看去就觉此人眼熟,但此时天色已暗,看不分明。祝青宁能在夜里视物,一瞥之下,便失声叫了出来:“你是朝天峡天心殿那个……!”
那灰衣人哈哈一笑,将竹笠取了下来,道:“果然是主公的儿子,当真跟他一样,好眼力,隔这么远都能把我看清楚。”
竹笠一取,就能看到这灰衣人脸上疤痕一道重着一道,不是死于朝天峡天心殿机关消息之下的左肃又是谁?吴震虽未与左肃照过面,但在邺都硬是让这个人耍了一回,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遁走,那股气是一直没消的,此时见到,更是分外眼红,只可惜隔了一个山头,无能为力。
左肃大声道:“祝公子,主公知道你中了圈套,才让我前来相救。你赶紧走吧!”
祝青宁回头看了看裴明淮,道:“那可不成。你要么就放我们一起走,要么就连我都一起杀了。”
“……我就知道祝公子会这么说。”左肃笑了起来,对着裴明淮拱了拱手,道,“裴三公子,好久不见。我左肃从来不欠别人的情,在朝天峡天心殿,你也算是放了我一马,看在这份上,我今日也还你一次情。”
他弯弓搭箭,一箭朝祝青宁飞了过来。祝青宁伸手接住,箭上却绑了一只小瓶。只听左肃道:“箭上有毒,这是解药。”
夜色更浓,左肃等一行人顷刻间便已不见了踪影。裴明淮此刻也顾不了许多,忙去看庆云。这一箭伤得太深,庆云面如白纸,呼吸微弱,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太子看着那小瓶,顿足道:“希望这真是解药!”
“这左肃应该不会给毒药。”吴震道,好不容易才把后一句话咽下去:本已中毒,再给毒药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突听得有人大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淮州王!可是你们在?”声音在山谷之中,回**不绝。
吴震听出是那车歇将军的声音,大喜叫道:“救兵来了!他们军中便有医官,一定可以救庆云公主!”大声道,“在这里!快过来!”
第一个奔下来的却是陆定国,跟着过来的便是车歇,见到这情形都惊得目瞪口呆。裴明淮喝道:“还不赶紧找医官来?快取清水!”
穆家亲卫也有女子,自然更方便些,拔了毒箭出来,取了清水来替庆云清洗创口,包扎敷药。太子怔怔站在山头,忽回头对裴明淮道:“今日你舍身救我一命,必当回报。”
裴明淮道:“太子这话从何处说起?不要说今日救咱们的其实是庆云,就算是为太子舍命,做臣子也是应该的,又岂有要回报一说?太子再说这话,我是真当不起!”
太子又朝站在山头一株老树下的祝青宁看了一眼,道:“也得多谢他。冲着他今日相救之情,不管他什么出身什么来历,我都不问。不过,你们既是好友,那就该告诉他,离我们这些人越远越好!”
裴明淮见庆云贴身的几个侍女在临时搭起来的毡帐进进出出,手里端了陶盆,一盆盆的清水都染成了红色,心里五味杂呈。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忙,一口郁气无处出,一掌挥出,旁边一棵大树都被他劈断了。景风被害,自己一行人落入圈套险些送命,又累庆云重伤,竟连那幕后真凶究竟是谁都没找出个影子!
“太子殿下,臣另有要事禀报。”车歇一脸焦灼,过来低声道,“方才有信来,柔然动向有变,往敦煌一线去了。”
太子“嘿”了一声,道:“蠕蠕诡诈,这话还真一点都没错!知道了!”
陆定国也跟了过来,这时仍是一脸担忧,道:“太子,你这趟出来,也不叫上我,我还是自己找过来的。对了,娄提呢?他向来不离你左右,这人跑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跟着太子?”
“我另有事差他去了。”太子不耐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车歇,你继续说吧!”
见太子一行人走开,裴明淮慢慢走至祝青宁身边,正要说话,祝青宁截断他道:“你们那位太子殿下说话声音不小,我又不聋,都听到了。多谢他一番好意了!我现在倒是信了,你说你们这位太子不错,不是敷衍的套话,跟那些寻常自顾自己权势地位的真不一样。只是今日全是我的过错,累得你们遇险,还累庆云公主重伤,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跟你有什么干系!”裴明淮道,“是我疏忽大意了,以为自己精明,却落入别人彀中而不自知。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竟能把你那样东西弄到手?”
祝青宁摸出那两枚玉环,一大一小,合在一起果然同心,龙纹拼合,丝毫不差。“我身上一直只有一枚,就是你在锁龙峡见过的那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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