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向人含笑背人涩

“胡闹!真是胡闹!”

萧琮听我禀报决定冒险生下孩子,当即气急败坏。

我并不抬头,保持着坚决的姿态:“嫔妾一定要产下这个孩子,还望皇上成全。”

萧琮嗐气道:“你真真是不要命了,听不见太医说的什么?你身子弱,朕如何能为了一个已死的孩子再让你丢了性命?”

我听他这么说,立时扬声道:“谁说孩子死了?今早它还在腹内踢腾,若是嫔妾不管不顾,才真的是存心让它死呢!况且嫔妾虽然瘦,身子骨却扎实,哪有那么容易就丢了性命的?”

我们二人都忘了宫廷内轻易说不得“死”字的规矩,言来语往,和寻常夫妻争执家事毫无分别。崔钰和一干人等伫立一旁,也不敢劝阻多言。

萧琮拂袖道:“朕懒得和你辩,怎样都可,唯独涉险催生万万不行!”

我和萧琮相处大半年,渐渐清楚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之前因为崔钰说过催生有性命之虞,萧琮惧怕我有个好歹,因此宁愿弃车保帅,让孩子胎死腹中也不敢轻易催生。

可是我想的与他不同,他是皇帝,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有无数的女人为他生孩子,算来算去都不差我一个。可是我呢?如果崔钰所说非虚,那么要调养好身子摒除鳖甲之寒只怕也是天长日久的事情。刘娉已经生了皇子,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气焰之盛,若要与她制衡慢慢缠斗,我能够为自己增加的砝码也只有这个孩子。

我打定了主意,走近萧琮身边,主动拖了他的手娇声道:“皇上,难道您不疼嫔妾吗?”

萧琮转身捏了我的肩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就是因为朕疼你,所以才舍不得让你犯险!”

我缓缓依偎在他胸膛,酝酿好了情绪,哽咽道:“嫔妾爱重皇上,更疼爱与皇上的孩儿,只要有一线生机,嫔妾都舍不得让它不见天日……”

萧琮攥了我的手,沉沉道:“朕何尝舍得……只是两者舍其轻,保住你才是第一要紧之事。”

我有心跟他讲讲剖腹产的原理,又担心鸡同鸭讲词不达意,在心里囫囵转了几圈,忽然忆起父亲书房里曾有本古书记载过剖腹产,便字斟句酌道:“嫔妾幼时曾看过一本古医书,书中说到,医圣华佗四海云游,在某地曾遇到过像嫔妾这样的难题,华佗为产妇服下麻沸散,然后剖腹取子。过后缝合伤口,产妇康复如初,只留下一条疤痕而已……”

崔钰眼中精光一现,似乎对我说的这本古书很有兴趣。

萧琮的手在我后背抚摩,语气里含着满满的不放心:“那都是书上写的,难保真假。况且华佗何等妙手?岂能与御医监的庸才们相提并论?”

崔钰沉不住气插嘴道:“皇上别说的御医监里便无良臣似的,剖腹接生本就艰难险阻,并非凡人无能,就算圣人也不敢轻易为之。如今比之古时条件优渥,婕妤娘娘又勿需开膛破肚,不过喝下一碗催产药或是艾草灸体,风险如何与剖腹相较?”

萧琮手势一顿,瞥了崔钰一眼道:“你胆子越发大了。”

崔钰并不畏惧,只低了头淡淡道:“您说的不在理,微臣心里别扭。”

我冷眼看去,崔钰此刻对萧琮说话的语气及体态,不像个普通的臣子,倒像极了娇嗔的女儿家,颜如玉,面如花,可惜生为儿郎,当真是合了“别扭”二字。

想必萧琮与崔家关系不错,也不理论,只揽了我絮絮的劝,我只不依,一味娇憨耍赖,到最后萧琮松了口道:“若是御医监有人医术卓越愿意承担,朕便允了你。”

御医监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个个把官位看的比命还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会冒险替我催生?

我嘟了嘴老大不高兴,萧琮唇角带笑:“朕可不是没答应,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见他一时不肯松口,也只有假意应了再做计较。

待萧琮离去,我只留了嫣寻在旁,唤住崔钰:“崔太医起初不是说催生之法有多么多么危险么?为何今日皇上说了御医监的庸医们几句,你就变了口风呢?”

崔钰不防,愣了一刹道:“皇亲国戚的身子都是矜贵的,别说催生这样的大事,即便头疼脑热也得小心再小心。若是一句话没说到,有了闪失微臣担当不起。况且说清利弊,也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我见他牙尖嘴利,说话滴水不漏,暗道此人不简单,只怕除了萧琮示意,他是不会答应我的。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微微笑道:“是了,崔太医也是小心为上。不过既然书中有所记载,想必也确有其事,只不知谁有那等缘分,能承了医圣华佗衣钵,替本婕妤一解燃眉之急。”

崔钰面容上渐渐泛起探索神色,半晌问道:“娘娘所说的古书,不知书名为何?”

我心中拊掌,就怕他没有兴趣,若是有兴趣,只待我用21世纪的知识山吹海侃,不怕哄不倒他。

略略回忆,我道:“似乎叫做《青囊书》。”

崔钰已惊呼出声:“此书失传已久,我穷全府之力四处寻觅不过得了十之四五,其中并无记载剖腹接生之说,莫非娘娘手里的是全本?敢问娘娘从何得来?”

我狡黠道:“山人自有妙计,崔太医不闻本婕妤在闺中最爱神仙方术么?只要虔心焚祝感动上苍,寻什么东西不得?”

崔钰眼眸骨碌一转,忽而收敛了容色道:“娘娘无端端提起这书来,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瞒你说,我希望能由你为我施行催生之术。”

崔钰道:“娘娘未免太看得起微臣了,想御医监国手众多,崔某何德何能敢忝列其上?况且看皇上的意思……”

“崔太医,帝裔已经成形,今早还在我腹中侧身,你让我如何忍心弃它于不顾?即便帝裔或我只得其一,我也必定事先嘱咐,务必不牵连到你。况且你也说风险虽有,未必全中,若然生产之后我与帝裔平安无事,皇上又该如何欢喜?崔太医又该何等荣耀?”

崔钰一晒:“娘娘这是逼微臣就范吗?”

我柔声道:“崔太医身份尊贵,又兼皎皎之节,嫔妾怎么敢?不过是希望崔太医念在嫔妾初为人母的份儿上,好歹帮嫔妾这一回。”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缓缓道:“嫔妾虽没有什么好的,自当奉上《青囊书》作为酬谢之礼。”

崔钰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旋即含笑道:“想那《青囊书》何等稀有,若真是在娘娘手中,娘娘如何肯拱手让人?娘娘这是唬我呢。”

嫣寻端了一盏荔枝凝露蜜过来,闻声道:“崔太医可别胡说,你刚从西域回来不知道,咱们娘娘本就上天眷佑,尊贵祥瑞,进宫不久便止了三个月来的酃雨,皇上都开了金口称赞,‘宝’字封号也由此而来。娘娘既然说出口,定然不会赖账!”

我接过蜜来轻咂一口,“我又不是医者,再宝贝的书于我何用?”

崔钰略一思索,露出洁白如贝的齿:“既然娘娘是天仙化人,不知还从古书里看过些什么?”

我暗中发笑,这是想试试我的底细么?即便你如何聪慧,在医术上造诣多高,又如何与耳濡目染过万千知识的我相比?

“既然崔太医有兴趣,我不妨再说一个。书中记载在西域以西有个大秦国,很多人染上头风,时时头痛欲裂,兼之失明者众。后来有医者凿开患病之人的头部,取出里面蠕虫,从此疼痛立消,便连失明也一并治好。”

我见崔钰默然聆听,淡笑道:“因着是医书,我也不甚留心,具体如何操作也不记得了。还望崔太医莫怪。”

崔钰的目光转瞬间被点燃,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剖腹产子、凿颅取虫等事常人闻所未闻,便是一般医者也少听过。娘娘年纪尚轻,又长居京城,也不可能亲身经历……不怕娘娘臊我,我不是不信,也不是不想要那本书,只是皇上的意思娘娘见着了,万一有个好歹,微臣全族只怕也难逃牵连。”

我阖上福字五彩盅,低声道:“自古富贵险中求,我都不怕死,崔大人莫非还怕断了官宦之路?何况崔大人医术高明,我又何惧之有?”

崔钰一双眼在我身上打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迫使他答应替我做事,不光让我平安诞下孩子,还要让他想尽办法为我调理身体,必要时也可以将有人下毒改变我体质一事告诉他。

他收回目光,“娘娘纤弱之躯居然蕴藏如此坚定意志,微臣始料未及。”

我抚上隆起的肚子,怫然道:“凡为人母,谁不是勇者?”

崔钰起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待娘娘禀过皇上,微臣便可准备催生汤了。此事宜早不宜迟,请娘娘自己拿捏。”

我心头一喜,这便是答应了么?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那么便有劳崔大人了!”

他也笑了,目光落在我脸上,凝神片刻,似乎自己惊了一跳,忙忙起身告辞而去。

嫣寻见我长久坐着,腰间如意下垂着的流苏绺子打了结,半蹲着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这位崔大人好生奇怪,一开始死活不依,现在为了本书倒松了口。”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他又不傻,《青囊书》是华佗毕生心血,此书将华佗毕生心血、行医经验一一记载,乃是医者至宝。别说是他,便换御医监任一太医,只怕也狗颠儿似的来应承。”

嫣寻笑道:“既如此,崔大人性子古怪孤僻,娘娘又何必跟他多费唇舌?换个人岂不一样?”

我轻言道:“如何能一样?崔钰是驸马府的人,世出贵族,又刚回东秦,不依附于宫中任意一位娘娘,对我没有加害之心。他虽年轻,但看皇上对他的器重便知道医术不差,我嘴上虽说不怕,心里难免恐惧,有个稳妥的御医在身边,也踏实一些。”

嫣寻接口道:“这倒不差,只是皇上那里怎么说的过去?”

我早已喝完了那盅蜜,此时望着盅盖上的闪金福字出神,缓声道:“暂时不要说。等到催产那天,待我喝了汤药,你再去禀报。”

嫣寻诧道:“只怕皇上知道了龙颜大怒……”

我叹息一声,“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眼睁睁让孩子死在腹内。”

终是无话,一把吐谷浑所贡的苏合香在座侧的错金天竺双耳铜炉里煦煦燃烧,似有若无的淡淡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声接一声的喟叹中,连我的面容亦愈加显得迷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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