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钩晚凉
入夜,太平馆灯火通明,年过半百的曹韩城早已精疲力竭,却仍然不敢合眼,用大氅和毛皮围脖包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凛冽寒风四处走动,一会查看厨房有没有人怠工,一会去歌姬的住所叮嘱她们随时待命,一会去看看炭够不够用……不是他马屁功夫到家,皇上有口谕,若是有半点怠慢,他的项上人头也就飞了。
让他不解的是,明明住进天字院的连墨十三一起才五个人,预备吃食的时候铁苍龙却向他报了个繁复的名目和恐怖的数目,害他一时手忙脚乱,四处差人采办。
不过,才半天工夫,他已经明白传说中铁卫的可怕,墨十三明里的贴身铁卫只有两人,然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在此,稍一接近天字号院,他仿佛进入莽莽森林,阴森森的眼睛无数,异动频频,让他每次冷汗淋漓,生怕人家一不高兴就把自己咔嚓了。
他跟随皇上多年,深知皇上还沉浸在天朝风范的美梦里,一副大家长做派,当燕人是顽皮的小孩,闹得凶就丢颗糖果,若实在闹得太难看,就派人敲敲他的头,再丢颗糖果,如十年前那般。
皇上却不知道,十年的时间,一个孩子已能长成凶悍的大人。
天字号院旁边是人字院,曹韩城如今在此暂住,然而,屡次经过,他只是瞥一眼就匆匆离开,仿佛里面有洪水猛兽,不知情者还当他成了大禹,兢兢业业,一心办差。
铁萁颇有雅兴,出门折了枝梅花,一边闻一边溜溜达达进去,将梅花插在酒瓶里,回头冲墨十三笑道:“你猜那老头藏了什么东西在人字院里?”
墨十三沉吟道:“他们没有道理这么放心,一定是探子!”
铁萁铺好地毡,在炉火边席地而卧,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微微地不置可否。铁斗端着饭菜进来,径直送到墨十三面前的案几上,自顾自享用起来。铁萁一跃而起,在他小腿踢了一记,埋头苦吃。墨十三被晾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主公做得有点窝囊。
不过,比起以前的拘谨,他更喜欢这种轻松自由的气氛,他们肯坦诚待他,就说明承认他的身份。心事落定,他立刻投入抢食队伍里——明天要去找阿懒,吃饱喝足睡饱才有力气。
突然,铁苍龙和铁玄武一闪而入,后面跟着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圆的中年男子和一个蒙面女子,看到铁苍龙脸上的冷峻之色,墨十三面容一整,霍然而起,目光变得无比森冷。
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连铁苍龙和玄武都心中一凛,暗赞孺子可教,同时躬身拜下。
另外两人稍有迟疑,也缓缓拜道:“白虎(朱雀)拜见十三殿下!”
墨十三冷哼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殿下么?”
“属下不敢!”朱雀把面纱扯下,赫然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一双杏仁眼中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寂和冰冷,犹如一潭死水。
“属下也不敢啊!”白虎嬉皮笑脸道,“属下一心为殿下分忧,知道您是乌余后代,听说玉子奇要把所有翡翠在籍的乌余人送到西海垦荒,赶紧安排人手把这些人送出去,所以耽搁了点时间,还请您不要见怪。”
两人哪里有不敢的样子!墨十三一口浊气冲到胸口,低喝道:“其他人呢,爹爹给我的是二十八铁卫,你们两个能算十四个么!废话少说,叫你们队的人三天内全部来见我,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想当铁卫的人多着,我不要不听话的东西!”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隐隐有雷霆之势。铁白虎早就明查暗访过,根本没把新主子放在眼里,早就打算阳奉阴违,在翡翠过过悠闲日子。这会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秋教习和眼前的墨十三天差地别,面具般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愣在当场。
朱雀亦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认定墨十三是个无能之辈,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此时想到七重楼的一幕幕,失神片刻,俯首拜道:“属下一定传令下去,让其他人尽快来见!”
见墨十三脸色有些纾缓,她略一思索,沉声道:“属下此次奉命进了皇宫,曾亲眼见过懒夫人,她与安王你侬我侬,情意深厚,殿下不可再上她的当了!”
砰地一声,墨十三面前的案几成了碎片,朱雀丝毫没有惧色,冷笑道:“铁卫虽奉你为主,也只服从才能卓越之人,你落入温柔陷阱,不思改悔,反而执迷不悟,怎能让我们大家信服!”
她深深看了铁苍龙和铁玄武一眼,昂首傲然道:“皇上命你们尽量拖延时间,你们非但不听,反而任由他胡作非为,若不是我和白虎当机立断,真出了什么纰漏,你们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住口!”铁苍龙低喝道,“我们自有主张,用不着你越俎代庖!你们两个听好,我说最后一次,皇上已经把铁卫交到殿下手中,我们不需要对皇上交代,只需要听十三殿下一人的命令,你们明白了吗?”
白虎急吼吼道:“明白,属下早就明白了,这些天属下一直在忙殿下的事呢!”他眼巴巴看着墨十三,笑得脸上的肉直抖。
插科打诨转移话题都已经来不及了,墨十三听出端倪,低头沉思一会,对铁苍龙沉声道:“我爹是不是另有命令给你们?”
朱雀大祸临头犹不自知,还在自作聪明,“殿下,你该改称为父皇!”
铁苍龙重重拜倒,接着,铁玄武、铁萁、铁斗,连同白虎也肃然跪正,墨十三长叹一声,“苍龙,以前犯错的铁卫如何处置?留下来的位置如何顶替?”
铁苍龙低声道:“铁卫知道的内情太多,格杀勿论!留下的位置则由国师推荐人手取代。”
墨十三转向朱雀,似压抑着莫名的情绪,声音已近嘶哑,“我问你,阿懒是不是你杀的?”
朱雀总算醒悟过来,咬牙切齿道:“是我杀的怎样!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不配做我大燕皇妃!”
“苍龙,你按自己说的办吧!”墨十三负手慢慢踱到窗前,琉璃窗外,灯火妩媚多姿,太平城的夜晚仍然如此迷人,只是,与他分享的那人不在,多么可惜。抛开自欺欺人的那些想法,也许,她真的永远不在了,毕竟,墨征南治下严谨,二十八铁卫个个武艺高强,并不是浪得虚名。
他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深情满溢,嘴角微微弯起,轻柔得像是对情人耳语,“配不配我说了算,我的阿懒,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她。”
朱雀尚未识得情爱滋味,眼高于顶,一味苛求世间男子,哪里见过这种痴情种子,满脸不敢置信,心头一片茫然,低头颓然道:“是属下自作主张,甘愿受罚!”
见事情有回旋余地,铁苍龙急不可待道:“殿下,朱雀不知内情,还请网开一面,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
白虎也干笑两声,“是啊是啊,铁卫的甄选过程繁复,朱雀刚上任不久,年轻气盛,没有规矩,还请主子从宽处理!”
“你在宫里听到看到些什么?”墨十三突然转头,面上有腾腾煞气,“墨征南还有什么命令,是不是要断我退路,让我和翡翠的故人从此为敌?”
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墨征南!朱雀悚然一惊,垂下眼帘道:“殿下猜得没错,与殿下有关系的几个,皇上一概不会放过!属下易容进宫当了宫女,后来混进七重楼当太医伺候安王和懒夫人,亲眼所见,两人……真的很恩爱……”
“是谁动的手?”墨十三突然打断她。
“是朱雀队的铁鬼,也叫小鬼。”朱雀迟疑道,“属下也只是听说,并不曾看到真人,他身份特殊,直接听命于皇上。”
“既然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要认?”墨十三在心中狠狠刻下小鬼的名字,似笑非笑道。
旁边几人恍然大悟,暗暗心服,墨十三这场戏演得真正精彩,把个傲气逼人的女子几句话就收服了。众目睽睽下,朱雀在那有些憨憨的笑容面前竟有些无地自容,即使再三压抑,心头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一点点渗出来,甜蜜酸楚莫辨,让人想哭。
铁苍龙是过来人,见朱雀一脸扭曲的表情,如何不知道她心中的纠结,连忙打圆场,“时候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吧,以后听殿下号令,不得自作主张!”
墨十三沉声道:“朱雀听令:立刻搜集玉子奇在二十年前的所作所为,越详细越好!”
“朱雀明白!”朱雀重又蒙上面纱,默默跪好叩拜,满心鄙视而来,满怀忧伤而去。白虎又堆上满脸笑容,压低声音道:“主子,乌余的暗棋门力量目前虽然不大,可乌余人十分团结,容易组织起来,而且乌余人遍布盘古大陆,稍加培养,定能在以后发挥巨大作用。”
又丢了个难题,白虎眨巴眨巴眼睛,挤出一个谄媚笑容,却不知墨十三并未看他,一边凝神思索一边颔首道:“暗棋门我要用,但不是现在,乌余人在翡翠没有地位,我们初来乍到,不必打草惊蛇。白虎,你既然熟悉暗棋门事务,立刻帮我办件事,保护乌余人安全的同时,把所有的孩子组织起来,不论男女都读书习武,到时将成绩优异者的名单交给我。”
白虎心里一动,收敛笑容,领命而去。
“他们闹腾得太厉害了!”铁苍龙皱眉道,随之尖啸一声,院外响起数声惨叫,又迅速归于平静。一会,曹韩城慌慌张张奔进来,老远就扑倒哀唤,“殿下受惊了!老夫略备薄酒,还请殿下赏光!”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们是病猫!”铁玄武嘿嘿直笑,“殿下,昆仑那家伙也该到了,我去应付他们,明天你自己小心。”
墨十三低声道:“玄武,你带人去保护玉连真,不得有丝毫差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许温情,“他是我的兄弟。”
玄武一怔,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铁苍龙,见他微微颔首,连忙领命而去。
铁苍龙躬身道:“殿下,我去探听情况,还有件事想提醒你,这个鬼哭狼嚎的曹大人以前是太子府的侍卫。”
两人一闪就不见了,听曹韩城还在叫嚣,墨十三突然咧嘴一笑,“叫曹大人进来暖和暖和吧,真是,你们吓唬他一天了,该给他压压惊才是。”
铁萁和铁斗相视而笑,将曹韩城恭恭敬敬请进来。曹韩城见到满地狼藉,下意识要去叫人清理,铁斗朝他摆摆手,随手捞过他身上的大氅,掌风一推,将大氅覆上乱糟糟的地面,双手向下平摊,在空中微微一提,大氅席卷了所有杂物飞起,铁萁顺势一指,大氅飞出门外,带着重负轰然坠地。
曹韩城惊得合不拢嘴,墨十三端坐火炉边,微微一笑,“曹大人,你的酒呢?”
曹韩城回过神来,连忙叫人送上来,服侍的婢女个个貌美如花,可惜铁斗不解风情,在门口拦下所有人,亲自将酒菜送入。曹韩城正想做个热情的主人,铁斗手一横,将他邀请的手拦下来,甩了一碟菜出去,冷冷道:“那道菜是加了料的!”
曹韩城惊出一身冷汗,铁斗淡淡瞥他一眼,“不要紧,应该是乐坊里的**,有歌姬的地方一定会有的。”
墨十三眉头紧皱,并不责问,只是那煞气难以遮掩,曹韩城已经后悔来这一遭,战战兢兢道:“殿下,你们若不喜欢,下官马上把歌姬弄走。”
墨十三不置可否,反客为主,频频劝酒,曹韩城哪里敢推辞,不过心中有底线,喝到醺醺然,抵死不肯继续,墨十三也不再劝,闷头豪饮几杯,突然开口,“以前还有哪个燕国皇族来过?”
这问题倒不尖锐,曹韩城撤下心防,打了个酒嗝,呵呵笑道:“翡翠建朝两三百年,来的燕国皇族一个手就数得出来,最近的就是燕国先皇。”
“他来做什么?”墨十三兴致盎然。
“翡翠在盘古大陆是最强大的国家,各国都争先恐后与翡翠交好,燕国也是其中之一。”曹韩城回想辉煌往事,满心唏嘘。
“翡翠现在也很强大!”墨十三笑眯眯的,怎么看怎么憨,突然又加上一句,“大人见多识广,听说山南有很多细腰美人,是不是?”
“别提了,山南美人黑得很,哪里有乌余美人好看!”提起美人,曹韩城眼睛开始放光,“当年乌余明珠风华绝代,见过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听说乌余明珠身份尊贵,从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大人不可能见过吧?”
“都见过!”曹韩城下意识反驳,面有得色道,“二十多年前曹某还是太子府的侍卫,保护太子去乌余,竟然在棠棣遇到所有乌余明珠,真的太美了,能见到这些美人,真是不枉此生!”
仿佛在黑暗中递上一支火把,照亮了荆棘遍布的前程,墨十三看到真相在向自己招手,只是,一眨眼,又变成了一个女子孤伶伶的绝命狂奔。
到底是怎样可怕的贪欲,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了滔天权势,难道就能胡作非为,视人命如草芥?
有没有好办法,使得盘古帝国顺利建立,不用新添累累坟茔。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该不该放弃温情?
门外,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太冷,铁萁心头一紧,和铁斗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看向屋子里。明暗的光影里,墨十三正朝嘴里倒酒,那是真正燕人的喝法,一杯见底,豪气干云。
他果然是那人的血脉,豪爽中有几分憨直,他又不全然与之相同,行事不够狠辣,而且那种热烈与挚情,酷似亡国的乌余人。
他能把二十八铁卫带到哪里,能把燕国甚至盘古大陆带到哪里,两人静静听着曹韩城的喋喋不休,满心茫然。
这时,北天突然亮堂起来,一束束烟火追逐着冲向天空,两人面面相觑,低啸一声,立刻有暗卫去探访。
暗卫很快送回消息,王妃刚刚咽气,安王正用焰火为王妃送行。
铁萁吃吃直笑,“那老小子终于忍不住了,这下子有热闹瞧了!”
皇陵在京城太平以北,出城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走不到两里,只见一片连绵的山,远远看去,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天空中飞舞。
有了山的阻隔,京畿这片地区景色迥异,除了山顶仍白雪皑皑,山下雪已经融化,常青树已经愈显苍翠,还有绒绒的绿色从地里冒出来。
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情,阿懒一出城就撒开蹄子跑,铁萁铁斗气急败坏,憋足了劲才追上。进了皇陵领地,三人如同进入迷宫,面前虽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入茂密的常青树林,小路立刻四通八达,让人不知身在何方。
铁萁连忙下马,耳朵贴在地面听了一阵,朝中间一条小路指了指,铁斗嘴角一弯,直直指向左边的常青树,铁萁定睛一看,气得嗷嗷直叫,“不会早告诉我!”
原来,铁苍龙已来探路,留下了标记,不等墨十三反应过来,铁斗一马当先冲入密林,铁萁并不跟上,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势,朝中间那条路奔去。
那方才是人声鼎沸之所,他要去探探究竟。
墨十三被两人弄糊涂了,不等他做出决定,一声唿哨响起,阿懒朝铁斗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条路越走土色越新,墨十三一直悬着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又一次到了离别的时候,每走一步就离她越远,直至天人永隔。
他悔恨交加,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必不会带她离开蓬莱。最后那天应该多抱抱她,那天不该跟她生气,那天不应该捏紫了她的手……无数的不应该,只是因为她不应该爱他,爱他这个没用的男人!
走出树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新夯的土坪后,山拔地而起,山前有个新建的宫殿,柱子的漆色尚未干透,亮光闪闪。宫殿里面传出一个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响彻山谷。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守卫?墨十三正在纳闷,耳后突然传来沙沙声,暗道不好,立刻飞身下马,大队兵马从树林里钻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是燕国十三殿下,哪个敢动!”铁斗一声大喝,头领模样那人在墨十三脸上看了一气,手一挥,带着众人又隐没在树林里。
墨十三和铁斗都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轻易过关,皇陵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历代帝王长眠之所,真正关系到祖宗颜面!
翡翠只怕气数已尽,盘古帝国之事大有可为!两人心念想通,脚下一点,同时朝叮叮咚咚的声音奔去。
声音停下来,一青袍男子慢腾腾踱出,在空无一字的牌匾下站定,虽然一派闲适,眸中却有敛不去的怒火,墨十三压抑下满腹怒火,向他高高抱拳,一步步走近。
到了台阶前,墨十三单膝拜下,沉声道:“我来接我妻子,请王爷成全!”
安王二话不说,一拳攻至他面门,墨十三也不闪躲,手一抬,将他拳头架住,不等他第二拳攻出,手一反,迅速扣在他手腕。安王也不省油的灯,飞起一脚踢向他鼠蹊,墨十三低吼一声,将安王的脚踝扣住,硬生生提了起来,朝上横甩出去,又突然从腰间抽出鞭子,高高甩向他的方向,用鞭尾扣在他的脚,将人稳稳当当接下来。
安王羞愤交加,瞪着他不发一言,墨十三重又拜下,“我来接我妻子,请安王成全!”
“死的你也要!”安王大吼,手微微一抬,从袖中射出两点银色光芒。
铁斗见势不妙,两枚制钱同时发出,将银镖打落,也不去理会两人的纠缠,闪身进了宫殿。
“不要打搅她!”安王嘶吼一声,迅速跟上,墨十三也追了上去。
进门,一条长长的回廊横跨院中,将小院分成左右两部分,一边是成堆的石料,正中一块石料上面的几个大字尚未完成,一边则是几树梅花,梅花已落得差不多了,满地落红堆积,无比萧索。
前厅大门敞开着,一个大大的棺椁立在中间,墨十三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声音,脚下一点,朝棺椁扑了过去。
没人!他回头瞪向安王,安王抄起墙上一柄剑,径直走到通往后面的厚厚的棉被垂帘前,把剑当胸一横,咬牙切齿道:“想见她,从我尸首上踏过去吧!”
墨十三微微抬手,轻声道:“铁斗,我跟安王说几句话。”
铁斗眸中一闪,低头离开。两人僵持一会,安王突然冷冷开口,“她跟我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是你逼死她的!”
墨十三低头黯然道:“我知道。”
“她死了,我们的战争才真正开始,你难道也知道?”安王怒喝道,“她不能白死,我一定要讨回公道!”
“我知道。”
“凶手你也知道是谁?”安王冷笑连连,“墨征南暴戾多疑,你以为他会让你带人回去?”
“我知道。”
“你有你的帐要算,好自为之吧!”安王死死瞪着那越垂越低的头,突然觉得输给这种木头实在太窝囊。
“我知道。”墨十三依然是这三个字。
安王终于暴跳如雷,“她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木头!”
墨十三缓缓抬起头来,单膝跪下,无比坦诚地迎住那怒火熊熊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来接我妻子,请王爷成全!”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头驴子!安王两眼一翻,极度想杀人。
两人大眼瞪大眼,又呈僵持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十三突然沉声道:“王爷,我敬你英雄盖世,才会如此恳求,你若是不放手,我就要硬抢了!你培植的人脉来之不易,不要浪费在我身上,等你江山在握,我们再斗过不迟。”他顿了顿,眸中深情满满,轻柔道:“她酷爱自由,必不喜欢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被你众多先辈压制。”
安王浑身一震,剑一点点垂落下来,哐当落地。
有些话一点就明,安王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赢,还被他拿到把柄,虽然心中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却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继续僵持,却听外面一声唿哨,墨十三自顾自起身,朝安王高高抱拳,“多谢成全,后会有期!”
说着,他脚下一点,身体似轻盈了许多,纵身朝外飞奔,安王自知中计,紧跟而来,却只捕捉到那绝世骏马高高扬起的尾巴,正拔足要追,一人幽灵般从树林里钻出来,远远拜道:“王爷,皇上有令,您不得离开这里半步!”
“玉子奇,你简直欺人太甚!”安王发出猛兽般的怒吼,将最后一点亲情扼杀在心中。
静思宫真正静得可怕,香炉紫烟悠悠而上,仿佛也害怕惊破这种宁静,飞快消逝在空气里。
长长的帷幕忽而飘起,忽而在地上移动,如一个调皮的孩子不甘寂寞,想吵醒帷幕后沉睡的人。
皇上做了个梦,梦里有满树洁白无瑕的墨玉花,,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映得花下的脸流光溢彩,有勾魂夺魄的美。
狂风袭来,墨玉花簌簌地落,树下的女子不见悲戚,只见狠厉,她们正指天骂地,“我们乌余人是永远不会低头的……”
一会,女子一反平时的柔弱,个个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冲锋陷阵,将明晃晃的刀剑齐齐刺入……他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乌灵江,染红了墨玉花成长的土地,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鲜血有这么多,似乎永远也流不完。
欢呼声惊天动地响起,乌灵江无数不屈的魂魄齐齐朝他跑来,将血掬捧,塞进各人空空的胸膛。
皇上瑟瑟发抖,惨叫一声,一跃而起,胡大总管连忙冲进来,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抹了把冷汗,无比厌倦地朝他挥挥手,胡大总管俯身拜道:“皇上,皇陵重地,您让外族人进去始终不妥,现在他还真把懒夫人的尸体抢走了,您看……”
“抢走了就抢走了,何必大惊小怪,墨十三不是要人吗,现在人到手了,总该偃旗息鼓了!”皇上满脸嫌恶,回头又倒在卧榻上,长叹一声道:“你要太子好好应付,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吃饱喝足,早点滚蛋!”
胡大总管迟疑道:“皇上,安王那边您看怎么办?”
“反正他已成不了什么气候,让他再蹦跶几天,如果墨十三催得紧,给安王一杯酒吧,让他走得轻松些。”皇上用力蒙住眼睛,似乎在喃喃自语,“到底是朕唯一的弟弟,他走后再准备厚葬吧,把懒夫人的衣冠一起葬进去。”
冰雪融化,渔阳湖又是碧波澄澈,虽然湖上的风仍然凛冽刺骨,心事重重的人早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渔阳湖边修了座船屋,外表虽然和别的船并无二致,船舱是通过码头状的木桥和岸边相连,与木桥连成一体,远远看去,仿佛泊舟休憩,别有意趣。
太子站在窗边眺望湖面,平时一贯娇气的他今日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比起刚刚得到的消息,这点冷实在算不上什么。
樊篱带着一阵冷风卷进来,咬牙切齿地骂,“那人真是脑子糊了,墨十三要女人,竟然听任他轻轻松松带个侍卫进皇陵抢出来!那是皇陵啊,又不是大街,传出去翡翠的面子往哪里摆!”
骂了一气,樊篱终于发现太子面色发青,凑上来一张嘴,立刻灌了满口凉风,咳嗽连连,把窗户关上,嘟哝道:“你疯了不成,穿这么单薄吹风,病了怎么办!”
“别管我,我就是想病!”太子幽幽开口,“父皇吩咐的事我做不来,也不屑做,只能大病一场了。”
“什么事?”樊篱皱眉道,“是叫你出面接待吗?墨十三不肯跟你详谈,你去也没用,不过,皇上躲躲藏藏到底算怎么回事!”
“并不是接待这么简单!墨十三带着铁卫保护,身后还有一队铁军,如此气势汹汹,怎么可能单单来接具尸首!”太子怒火熊熊,“还有,他一来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那四个兵卒只是无心冒犯,罪不至死。”
樊篱沉吟不语,拳头已紧握。
“老师,你觉得云尚和招福相比如何?”太子喘了口气,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云尚才能出众,只是走错了道,招福,哼哼,那就算了,懦弱无能,只会溜须拍马!”樊篱也不多问,随口就来,“两人同是为皇上心腹,云尚里里外外一把抓,简直能一手遮天,招福根本就是一条乱吠的狗,谁给骨头就冲谁摇尾巴!”
太子微微颔首,压低声音道:“小胆子走的时候曾给我留下话,要我赶紧积蓄力量,为他们一家做主,还说皇上做了很多坏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皇上以仁义治国,怎么能做坏事。”他转身深深看向樊篱的眼睛,捕捉到他眸中的闪躲之意,微微一笑,“老师,皇上这些坏事,是不是都交给心腹之人做,所以才会有云尚和招福?”
樊篱尴尬地笑,“这就是帝王之策,你也会用到,如今之计,是赶快把墨十三弄走,完成我们的大事!”
太子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咬着牙关向他用力点头。
许多事情,他终有一天会搞清楚,许多人,他一定不会放过!
“遥知不是雪,惟有暗香来。”梅花的香并不浓郁,幽幽渺渺,若有若无,却总在不经意间流连鼻端,缠绕在眉头心上。
此时,太平馆天字号院里梅香满溢,莫名地让每个人都满心欢喜。解决了探子,外面又换上铁军守卫,暗卫们乐得清闲,轮班溜出去玩耍,一会扔枝迎春花进院,一会丢只油纸包好的叫化鸡,一会扔个拨浪鼓进来,把个铁萁气得嗷嗷怪叫,“你们当我是娃儿啊!”
铁斗倒是气定神闲,来者不拒,时不时看向内室,捕捉到姿势不变的两人,面上一缕笑一闪而逝。
这已经是把懒夫人带回的第二天了,昨日几人带她回来,墨十三还在黯然神伤,铁斗探得她心窝的一丝热气,大喜过望,连忙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把铁萁轰出去看守,让墨十三解开她衣襟,徐徐将她全身大穴扎入银针。
而当铁斗细细询问,得知她中过奇毒之事,大呼造化弄人。原来,无论中过冰蛇焰蛇这天下至毒,只要能解,体质就已变化,不会再怕任何一种毒,简直可以拿鹤顶红当水喝。
再没有语言能表达墨十三轰然的狂喜,他与铁斗和铁萁轮流拥抱庆祝,回头将阿懒的脸吻了一遍又一遍,将她的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捧起……
铁斗只是摇头苦笑,将内力随银针徐徐灌入,催动迟滞的气血运行。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项酷刑,面前是美得惊人的女体,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皮肤凝脂一般,随着他的诊治,有微微的光芒流动。而且,虽有轻纱遮蔽,那高耸的胸部两点红莓若隐若现,让他心头如有一只小兽蠢蠢欲动。
早在潜入地宫见到这个沉睡的女子之时,他就有些了然安王和墨十三的执着,即使不省人事,她的美也震撼人心,长长的睫毛,秀而挺的鼻,小巧玲珑的嘴,乌黑的发丝如云,他抱起她时,看到那微微弯起的嘴角,完全当她还活着,生怕惊醒她的美梦,动作小心翼翼。
他没有见过乌余明珠,却从道听途说中知道那几人的传奇,一直好奇,女子不就是用来发泄,用来生育后代,如何会有不同,还闹出这么大阵仗。
直到见到她,他才深深体会,什么叫美人如玉,什么叫倾国倾城,什么叫天妒红颜,红颜薄命。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太美好自然会招天妒,怨不得别人。
雄厚的内力仿佛催开了一朵沉睡的花,她惨白的脸渐渐有了红润,呼吸由游丝变得平缓绵长,清甜的酒气从鼻息中发散,混合着幽幽梅香,简直让人醺然欲醉。
墨十三醉了,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叫“阿懒”,把一直在心头舌尖打转的名字一次叫个够。
铁斗醉了,红着脸摇摇晃晃出来,门口的铁萁面露忧色,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顺势将他架到侧屋睡下。
屋里的情形铁萁刚偷窥了几眼,深深知道,铁卫从小被训练得冷酷无情,若是动情,只怕就是一生,如同苍龙老大一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早已露出心迹。
铁斗嘴角用力牵着,似乎还在笑,铁萁眉头一拧,拎着他出了门,让暗卫接替两人的位置,循着似乎永不停歇的歌声来到前院,踢开一扇门,把铁斗推到**,随手抓了一个美貌歌姬扔了进去。
房间里很快传来女子动情的呻吟,铁萁抹了抹脑门,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汗水淋漓。
仍然是灯火通明,比起昨夜的凄清,今夜的灯火每一盏都无比热烈,内堂的尤甚,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连影子也无所遁形。
墨十三定定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这种姿势他已保持了两天,倦了,挨着她手心打个瞌睡,饿了,命人把饭菜端来,摆在能看到她的地方。
他怕啊,怕错过她睁眼的那瞬,怕这设计千万次的重逢惊喜,不够让她消除阴霾。
动了,真的动了,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犹如初生的婴儿,有生之年第一次睁开眼,眸中满是茫然。
然而,他的心已随她的眼波流转,充满不可言状的喜悦和感动,想哭,想吼,想仰天大笑。
这样美,这样美,即使把整个蓬莱的桃花聚在一起,也敌不过她眸中一个小小的火花,不,火花是一闪而逝的亮色,她的眸却将永远如此灿烂,有如天空中亘古不灭的星斗。
入梦去,她还在,醒转时,她仍然未曾离开,她的浅笑可以触摸,她的柔情可掬可捧,她的敲打也能感到痛。
这一场梦,梦得太久太久,以至于睁开眼睛,还当和他重逢在黄泉。
终于重逢,却没有欢喜,云韩仙第一个反应是痛斥他,黄泉如此冷,他还有大好前程,来做什么!
仿佛知道她的心意,他捧着她的手碰触自己的脸,死死咬牙,像流浪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自己的亲人,几乎遏止不住嚎啕的冲动。
热的脸,滚烫的泪,她回过神来,随着他的引领一遍遍地抚摸,胡渣扎得手疼,可是,心中的欢喜奔腾咆哮,她哪里舍得挥霍,心随手动,一次触摸,释放出一点甜蜜,一次目光纠缠,引出一点喜悦。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够,怎么喜欢都不奇。
他终于忍不住,把脸藏进她的掌心,咬着衣襟呜咽不已,生生灼烧了她疲惫而苍凉的心,驱走所有曾经的绝望和无奈。
是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再不用在两难中挣扎,他的爱深沉如海,一定会将她不堪的慌乱包容。
良久,她消失的力气渐渐回到身体,他的呜咽却仍然未停,仿佛在宣泄积压许久的担忧和思念,中毒昏睡多日,她浑身疼痛难忍,肚子饿得难受,猛地坐起来将他劈头盖脸一顿敲,他明显被敲懵了,脸上眼泪鼻涕横流,那景况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她扑哧笑出声来,随手抓起被角,胡乱在他脸上抹了几把,他终于醒悟过来,羞答答地擦干净,将她拦腰抱起,蹬蹬两步冲到院子里,大叫一声,“我的阿懒回来了!”将她高高地抛了上去。
云韩仙眼看噩梦重演,倒也有对策,落下时一手死死揪住他的头发,一手揽在他脖颈,张嘴咬在他耳朵上,他这才知道爱人生气了,再不敢胡来,一溜烟钻进屋里,她又好气又好笑,将他的脑袋当木鱼敲。
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反正她没力气,敲得一点也不疼,乐呵呵地由她去,一边脱了自己的棉袍裹在她身上。
铁玄武和昆仑将军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种女子驯兽表演,昆仑将军大吼一声,“住手!简直胆大包天!”
墨十三见势不妙,连忙把个大棉球塞到自己身后,想想不妥,又把大棉球捞出来放下,嘿嘿笑道:“昆仑将军,这就是我的阿懒。”
云韩仙大大方方抱拳道:“两位好!小女子姓云名韩仙,小名阿懒。”
两人都露出笑容,同时拜下,“参见皇妃。”
云韩仙满心郁闷,偷偷踢了后面那人一脚,铁斗刚好送饭菜进来,微微一怔,露出会心的笑容,墨十三乐呵呵道:“快起来,咱们今天好好庆祝庆祝。”
难得墨十三提出跟自己喝酒,昆仑将军自然第一个答应,袖子一捋,提酒端杯,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忙还不忘跟云韩仙胡扯两句,“我说十三他婆娘,女人要贤惠温柔一点,待会他喝醉了不能揍人。男人嘛,喝酒是正常的,等跟我们回去你就知道了,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家爽快得很,哪里像翡翠人这么啰啰嗦嗦……”
眼看自己宝贝的阿懒成了昆仑将军的垃圾篓子,墨十三第一个不乐意了,拉着她往炉边一坐,铁斗适时送来一碗粥,她微微一愣,朝铁斗轻柔道谢,墨十三顺势把铁斗拉到一旁坐下,嘿嘿笑道:“阿懒,你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我可真准备给你挖坟去了。”
大家听得心酸,昆仑将军立刻连番劝酒,墨十三也不推辞,几杯下肚,昆仑将军仍嫌不过瘾,将杯子丢了,换上大海碗喝。
云韩仙看得眼都直了,此时她这一身颇为怪异,裹在长袍子里, 露出两只弯弯的桃花眼,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一边趴在案几上一勺勺往嘴里送粥,活脱脱一个玲珑剔透的瓷娃娃。
墨十三喝一口酒看她一眼,越看越欢喜,几人挤眉弄眼,又是哄堂大笑,铁萁听得热闹,在门口探头探脑,正对上墨十三爽朗的笑容,心情没来由地轻松起来,再看向铁斗,虽不至于忘形,目光却不离那团黑糊糊的女子,一下子就蹦进来,朝铁斗挥挥手道:“外面不好玩,我们换班,我来伺候!”
铁斗笑容一僵,默默退下,铁萁蹲在一旁热酒,斜眼一看,女子也正在看他。她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拖着乱蓬蓬的头发,嘴角还有油光,可是,就是该死的漂亮。那眼睛是玛瑙的颜色,笑起来像两轮弯月,还微微带着桃花,肌肤欺霜赛雪,突然,女子眸中闪过一道璀璨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突然无端生出愤懑,这种女人靠着张脸到处骗男人,俘获了一个不够,恨不得把所有人一网打尽才好,真是可恶!
云韩仙摇晃摇晃脑袋,发现头发仍然蓬乱,低头瞧瞧衣裳,发现还是很怪异,揪揪脸,不用说,还是像鬼,那娃娃脸男孩这样也能看呆,他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啊!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墨十三嘿嘿一笑,将到拎到身边里坐下,在铁萁头上敲了一记,“叫人!”
铁萁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上前叩拜道:“懒夫人好!”
“笨小子,叫皇妃!”昆仑笑道,“听说你的府邸已建得差不多了,等我们回去,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大家再一起痛快喝一场!”
铁萁嘴角一弯,梗着脖子道:“听说皇妃一直喜欢被称为懒夫人,不知道是不是?”
来者不善!云韩仙脸色一僵,强笑道:“若你喜欢,叫懒夫人也未尝不可,除了阿天,别人怎么称呼我都不在乎!”
这一句,等于宣告了与过去决裂,全心全意对自己一人。墨十三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懒夫人,是我墨十三的懒夫人!”
云韩仙全身一震,眸中泪花翻滚。
铁萁心头一酸,恭恭敬敬拜下,接着,苍龙队和玄武队留下的暗卫也陆续前来拜过,昆仑将军默默看着,一杯杯往嘴里倒,好似从来没喝过酒一般。
冷菜一道道撤下,热菜一道道换上来,云韩仙这顿饭吃得真正辛苦,好不容易填饱肚子,想起传说中太平馆各院内室建有宽大的浴池,从山中引温泉下来,别的浴池是死水,唯有皇宫和这里的为活水,便有了几分跃跃欲试,瞅空溜走了。
她一走,原本言笑晏晏的四人都沉默下来,昆仑将军已经微醺,赤红着眼睛低声道:“十三,这婆娘不错,你既然真心喜欢,我也不拦你。但是,你自己的婆娘一定要保护好,皇上……断容不下她,你的兄弟也不会让你好过,虽然我们在翡翠是一路,到了大颖,我不一定能帮到你,说不定……”
墨十三按在他手上,制止他下面的话,正色道:“我好不容易找回她,不会再放手,再说,我还有铁卫帮忙。”说着,他掀衣而起,单膝拜在铁苍龙面前,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苍龙,我墨十三今日将阿懒的性命交给你们,若你们收下,就继续呆在我身边,若你们不答应,我立刻跟墨征南写信,将铁卫交还!”
铁苍龙和铁萁都变了脸色,铁苍龙霍然而起,低喝道:“废物,为了个女人如此折腾!你当铁卫是什么,是俗气的大礼?是召之即来的小狗?是像你一样的废物?你既然胸无大志,我们也没有留下的必要,铁萁,我们走!”
墨十三也知前方是龙潭虎穴,本意是想逼得铁苍龙应下保护阿懒之事,没想到弄巧成拙,愣在当场。两人走到门口,只听内堂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两位请留步!”
铁斗听得不妙,掀帘而入,和两人面面相觑,见铁萁突然狡黠一笑,铁斗放下心来,看着女子款款走来,心头涟漪又起。
云韩仙高高抱拳,妆扮男子多年,这种男性化的礼节她做来没有半点娇弱之态,颇有巾帼英雄的味道。她一一行礼,肃然道:“早就听说铁卫个个本领高强,能得你们的帮助,是阿天天大的运气。阿天长在深山,天性自然,毫无伪饰,这是我当初爱上他的原因,这种性格在深山行得通,出山却寸步难行,你们若相信我,我愿助你们完成大业。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你们若要上天收回,我也无话可说。”
铁苍龙挑了挑眉,冷冷道:“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统一盘古大陆,完成霸业!”云韩仙并未畏惧他挑衅的目光,昂首回道。
铁斗奇道:“你久居深宫,如何得知?”
云韩仙深深凝视着墨十三墨黑的眼睛,哽咽道:“我其实一直和阿天在一起。”
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声声,似乎在催促人们赶快回到刚才热烈的气氛。墨十三率先反应过来,两步就跨到她身边,一手扣着她的腰,以无比娴熟的姿势往上一提,顺势按进怀中。
如果让她生长在自己胸膛,和自己血肉难分,以后是不是就会安心些许?
她趴在久违的宽阔肩膀,一下一下拧他的耳朵,旁若无人地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你这个呆子,你不是一直立志要做大将军,现在有比大将军更重要的事情,干嘛推三阻四啊!还有,人家铁卫从鬼门关把我抢回来,你谢字都没一个,还要把人家逼走,人家不生气才怪呢!赶快去道歉道谢,早点休息,我困死啦!”
四人目瞪口呆,这如果是小两口在恩爱,这种恩爱的方式还确实惊世骇俗!墨十三哪里敢不听,走到铁斗跟前深深鞠躬,“多谢你救了我的阿懒!”又走到铁苍龙面前深深鞠躬,“刚刚对不起,我其实是想要你们把我的阿懒也照顾好!”
铁苍龙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赔笑道:“皇妃也是我们要效忠的人,刚刚是属下放肆了。”
云韩仙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次向他躬身,高高抱拳。铁苍龙定了定神,回她以同样的重礼。
于是,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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