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搏杀

这是好汉坡一带。

雨夜微光,凭着直觉郭三枪就几乎能判断出位置,他在这一片打过野鸡兔子,猎过野猪,黑暗中那里有一个绵延的簸箕一样的长坡,其实是一个长河谷,尽头就是和黄河的交会点。就像所有进山迷失方向的人都知道的一样,沿着流水的方向,肯定能走出去。

山里不行,那些高大的松柏和乔木会遮蔽你的视线,即便你能辨识出方向,也找不出路的所在。

他倚住了一棵松树,稍歇了一口气,自跳车处到这里他计算着,已经跑出去十几里地了,身处的位置离路面很远,就在他喘息的时候,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凭着经验他能判断出来大致的距离,这个距离相对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

他坐下来稍歇,视线里几乎不可辨物,不过长年生活在山里的人眼,在再黑的环境也能分辨出一点东西,比如坐着的地方手一抓,大把的泥土带着草根,那肯定没有滑坡和泥石流之虞;比如颜色黯黑的地方,那是沟壑,千万别踏进去;再比如那些能看到枝丫轮廓的地方,也不能进去,因为那种密集灌木丛里,很难开出一条通道来。

山腰,靠着山脊线才是夜行山路最好的选择。他歇了口气,手足并用往上爬着,沿着这条不知名的山脊线警惕地往前走,身后喧闹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到,这时候他觉得心中有股愤懑,无法排遣的愤懑,十几年的深牢大狱积蓄的愤懑,成为无法排遣的怒火,哪怕杀戮、哪怕鲜血也无法熄灭心里一直在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走着,在雨夜里孤独地前行着,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可还拼命要活着一样,从十七岁开枪的那一刻开始,这个纠结,就一直没有解开过……

近了,近了,邢猛志选择的这个埋伏点不知道是源于经验还是运气,恰恰是郭三枪途经的地点,搁在他们藏身地的记录仪,忠实地记录着那个鬼祟的身影爬上山脊,一步一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他们三个人装备的什么武器?”程总队长问。

屏幕接驳的是宋玉河,正在老贯窝朝事发地赶,宋玉河汇报道:“两支六四,每人标配两个弹匣。”

“郭三枪使用的仿制九二式手枪,都还不知道他有多少子弹。为什么才两把?他们不是三个人吗?”程长峰怒问。

“这个……邢猛志是辅警,按照条例不能持枪。”宋玉河汇报。

“糊涂!将在外军令都可不受,死搬教条。”程长峰愤愤一句,挂断了通话。转瞬他的脸显示在午马接驳的远程通信上,直问道:“老聂,合围需要多长时间?”

“总队长,在这种地方谁也别期待合围,就两个专案组几百外勤全部撒出去也围不住,能期待的,只有他们了,不管是活捉还是击毙击伤,都算一个不错的结果。”聂敬辉道。

“活捉?!呵呵,他已经先后打伤了我们数位警员,如果今天不是有准备,上泉布点就得阵亡一个……这种背几条命案的嫌疑人,能生擒的概率几乎为零,我在担心,这个人的战术经验很丰富,是玩枪制枪的高手,真接上火了,结果难测啊。”程长峰道。

聂敬辉明白了,这也是一种无法排遣的担忧,只能两人说说而已,后方对前方,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他沉吟道:“通信已经中断,他们已经潜伏上去了,这个时候我们只能相信运气了。”

“呵呵,运气?枪子可不长眼,他们的实战经验太少啊。”程长峰道。

“我说运气是指郭三枪,所谓天不藏奸、地不纳垢,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到这里,走到我们的包围圈里,那说明,他的运气已经用尽了。今天,所有的运气应该都站在我们这一边。”聂敬辉道。

没有结果的对话,或者只是起到一点减压的作用,说话间,郭三枪走得越来越近,记录仪传回的影像已经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身影。

他沿着山脊走得如履平地,身形矫健,和此时深一脚浅一脚行进的外勤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这台记录仪,恐怕无法想象,他就这么潇洒地大摇大摆沿着山脊走,即使在路上能看到他,恐怕也不会有抓住他的机会。

“砰——”枪响了,划破雨夜的宁静。影像里郭三枪身形后仰栽倒,两个指挥部齐齐惊呼:“打中了。”

“砰砰砰……”郭三枪几乎在倒地的刹那连开三枪,记录仪里看到了清晰的枪口火光。

枪是武燕开的,郭三枪应声而倒,不过拔枪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她第一枪和第二枪的间隙,郭三枪连开两枪,她身子一伏,郭三枪还击的子弹几乎都是擦着她隐身的石头飞过去的,第一次感觉离死亡如此接近,武燕压抑着心跳,一伸手,换了个角度又开一枪。在开枪的刹那她闪身出来举枪还击,却不料郭三枪耐心更好,就像黑暗对他根本没有影响一样,砰地从容开枪,武燕瞬间只觉胸前像被汽车撞了一样,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坡下滚去。

山脊上的郭三枪捂着中枪的腿部,持枪半坐,朝着武燕滚下去的方向“砰砰”连开两枪,这时候,蓦地一束强光袭来,正照在郭三枪脸上,习惯黑暗的眼睛一下子被刺激得看不清了,他下意识地捂眼睛。

另一支埋伏的枪响了,灌木里埋伏的席双虎“砰”一枪正中郭三枪的肩膀,他啊声痛呼,左手捂着右肩,迅速一打滚,脱离了光线,那光却跟着他。席双虎持枪追着,“砰砰”连开两枪,而郭三枪却像泥地的野兽一样打着滚,沿着坡面往下滚。再开枪时,浸水的枪卡壳了,席双虎顾不上检查,一纵身,飞身扑向郭三枪,刚刚定住身形准备朝光源处开枪的郭三枪被压住了,席双虎死死压着他的胳膊,似乎触到了他的伤口,只听得啊的一声状如野兽的惨号。

让人头皮发麻的号声,席双虎看到了灯光下一张变形的脸,像来自地狱的怪兽,那凶色让他稍一分神,郭三枪一侧头,狠狠地咬在他的胳膊上,压制一轻,郭三枪又是抬头一个头撞,席双虎连连被袭,分神的刹那郭三枪挣脱了,膝撞踹脚齐动。两人像互相撕咬的野兽,你来我往,一个不慎,齐齐向山坡下滚,像山体滑落的石头,呼啦啦往坡下滚,而且滚的速度极快,隐身打着战术电筒光源都来不及追到,两人已经滚出去很远了。

中途,听到啊的一声,郭三枪被一棵树拦住了,他抱着树,那道光不偏不倚,又照到了他身上、脸上,这把他变成了最显眼的目标,滚落的席双虎连揪几次灌木,最终被块大石重重一挡,终于停下来了。斜坡上,郭三枪倚着树捂着眼睛;山脊梁上,邢猛志拿着战术电筒,准确地照着位置;席双虎一使劲,快速爬着,向郭三枪靠上去。

“小心。”山脊上邢猛志大呼一声,他看到了郭三枪手底反射出一道光。

此时扑过来的席双虎收势不住,他扑向状似伤重难动的郭三枪,却不料捂着眼睛的郭三枪瞬间发难,未伤的左臂向前一杵,席双虎胸前一疼,一声闷哼直往后退。光线中看到了郭三枪的手里几寸长的短匕,跟着看到了一下子站起来,虎视眈眈看着他,持匕戒备的悍人。

相接不过几十秒的工夫,两人都像一下子脱力一样,粗重地喘息着。郭三枪看不到黑暗中的对手,而黑暗中的席双虎却看得清这个困兽犹斗的悍匪。出于警察的本能,席双虎咬牙切齿提醒他:“投降吧,你死定了。”

话音未落,郭三枪猝然发难,蹬腿飞起,席双虎速退,可不料蹬腿是虚招,跟着寒光一闪,席双虎哎哟一声,被刀扎了,身形稍一缓,几乎是凭着声音断位的郭三枪像恶狼一样扑上来。山脊上邢猛志急急一照,只见得郭三枪钵大的拳头重重勾在席双虎脸上,席双虎被打得几乎离地而起,然后重重一摔,骨碌碌往坡下滚。郭三枪一瘸一拐,鼓着余勇又要逃跑。

“够悍。”

邢猛志把战术电筒往嘴里一咬,弹弓上手,斜斜地一个长拉,很远,接近三十米,嗖的一声放手,钢珠沿着电筒光线的方向闪着一道反光射出去了。

“啊——”郭三枪一捂耳部,那种钻心的疼像中弹一样,让他倚着树,边呼痛边咒骂着。

“嗖——”第二弹又飞到了,这个奇人像有绝技一般,迅速一低头,堪堪躲过了钢珠。那电光石火的闪避动作吓了邢猛志一跳,跟着更狠的上手了,弹弓包里压了两颗钢珠,不过一拉弓射出时,却不见郭三枪了,再照时,这货沿着灌木丛俯下了身,而再往下,就快到坡底了,此时已经看到了远处影影憧憧的灯光,大队的警察已经驰援来了。

“你……你他妈是谁?”

郭三枪藏在灌木后,声音凄厉地问。

没有回音,只有一束电筒的光线照着他的方位,郭三枪竖着耳朵倾听,雨声、响起的警报声让他无法分辨危险处的声音,在他手里,紧紧地攒着最后一颗土雷,他在思忖着,能否拉几个陪葬。

“小心,他手里有炸弹。”

是武燕的声音,在提醒邢猛志,此时她趴在远处山坳窝里,枪指着光线的方向,她能看到郭三枪几次试图投掷。

“嗖……”又是一颗钢珠飞向郭三枪藏身灌木的方向。

这一刻郭三枪终于动手了,最恨的就是这个下暗手的,他起身一拉弦朝判断的方位猛力投掷出去,嘴里恨恨地骂着:“炸死你狗日的。”

“砰——”藏身位置在郭三枪之下的武燕开枪了,子弹在灌木丛中穿过,似乎没有打中。

可就在这迟滞的一刹那,郭三枪“啊——”一声惨叫着,捂着脸从坡上骨碌碌滚了下去,他扔出来的炸弹此时才轰然炸开,炸点一片炫目的明亮,却不见邢猛志的身影。

“猛子!”席双虎虚弱地在喊,他使劲爬着,向郭三枪落下的方向去。

“猛子!”武燕在喊,爆炸过后,灯光灭了,她一下子天旋地转,心疼得比中枪还难受。

不对……她看到了一个身影自半山腰往下滑,像滑雪一样顺溜无比,速度像过山车噌噌往下溜,迅速超过了她的位置,溅着一大片泥浆,唰唰唰滑到沟底,她急得大喊着:“猛子,没事吧?”

“没事,快下来,逮着他了。”

下面在喊,真真切切是邢猛志的声音,武燕连滚带爬下到了坡底,奔向电筒光亮起的地方,滚摔下的郭三枪蜷曲躺在一片泥地里,浑身泥浆的颜色,不过被雨水冲刷的脸尚能看清,让人触目的是,他那只带疤的眼睛深陷着,正汩汩向外冒血。

那肯定是最后致命一击,只是……这个难度有点大了,武燕回头看看,邢猛志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解释着:“我把电筒搁在小树杈上,就等着他露头,果不其然,这家伙还有后招,呵呵,不到三十米,野鸡脑袋我都打得住,别说这么大个人脑袋了。”

“太狠了,你这弹弓是凶器,回头得上交啊。”武燕恻隐之心大作,知道弹弓厉害,可没想到中近距离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非气动和火药动力,不属于武器……铐上他。”邢猛志道。

“哎。”武燕俯身,反铐上了郭三枪。邢猛志耀着电筒,看到了瘸着腿走来的席双虎,肩窝子里还插了把刀,他赶紧上前扶着,关切地问道:“受伤了?”

“没事,死不了。”席双虎道。

死不了可就没好话了,邢猛志以教育口吻道:“不都说好了,只动手不吭声,你乱喊什么?不喊那一句,他根本没机会反击你,看看,差点让人家把你光荣了。”

“你以为谁都有你狗日的这么损?专朝眼睛下黑手。”席双虎怒骂了句。

邢猛志得意地笑道:“骂就骂两句,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办法管用,这回可就不是欠人情的事了啊,欠条命了啊。”

“欠就欠吧,谁还指望还呀。”席双虎道。

“看看,早点学会这么无耻,今天都受不了伤。”邢猛志道。他看到武燕起身时趔趄了一下,紧张地扔下席双虎奔上前扶着武燕,扶着人打着电筒看着:“哪儿受伤了?我看看。”

那头被扔下的席双虎身上还疼着,猝然被放手,吧唧一下坐到泥地里,疼得龇牙咧嘴。武燕一下子被逗乐了,推开邢猛志赶紧上前扶席双虎,席双虎欲哭无泪道:“我错了,你俩先腻歪吧,别管我,再扔我一下,我真得光荣了。”

“没事,死不了。”武燕彪悍道。

“你这个真过分啊,还想光荣了,把风头全抢走。”邢猛志笑道。

“武姐,枪给我,我要收拾这货,专打贱嘴。”席双虎气愤道。

兴奋压过了一切过分的玩笑,对于三人可真是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回头看黑压压的山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下来的,那股子热血和狠劲下去之后,他们彼此才发现,身上、脸上被灌木和荆棘都不知道剐了多少血口子,生疼生疼的。

驰援的警力包围上来了,在无数的战术手电和应急灯光下,像泥人一样坐着的三位,只有脸可辨是谁,在他们身侧斜斜地躺着被俘的郭三枪,不知道是昏死了,还是真死了。

两个专案组指挥部,所有人都看得凛然起敬,能生擒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最好结果,只是没料到,三人小组就办到了,现场的警员奉命解押起郭三枪,确认身份,确认脉搏后,汇报了一句:“活着。”

活着……活着……

聂敬辉握着拳重重挥了一下,午马市指挥部里一片欢腾。

活着……活着……

云城指挥部也欢腾起来了,几位指挥员兴奋地和程长峰握手,接着布置打扫战场以及解押这个重要嫌疑人,两头兴奋得一时间手忙脚乱,最终确定还是从瓦窑寨抵达高速路,从高速上迅速返回。

“活着……活着……他们居然……居然生擒了郭三枪。”

乔蓉听到消息,又再三确认,然后惊愕到口吃地如是道。

丁灿不见惊愕,幽幽道:“不得不承认,在打击犯罪领域,有时候思维确实大于行动。华师父猜得一点没错,在我们端制枪窝点时,郭三枪正在返回的路上,这个时间点太好了,如果他在窝点,或者今晚让他跑了,都可能是场灾难。”

“师父是不是有啥病啊?”任明星一开口就跑题了,相对于那个振奋人心的抓捕,他更关心病**的人。丁灿回看了眼,骂了句:“别胡说。”

“怎么叫胡说,就那点伤至于直接进重症监护吗?”任明星道。看看兴奋的乔蓉,他不乐意地道:“看把你兴奋的,好像是你抓了活的似的。”

“你趁机非礼还没跟你算账呢,又说怪话!”乔蓉恶狠狠瞪着。

一听这话丁灿真惊愕了,看看任明星,又看看乔蓉,有点不相信地问:“不是吧?明星啥时候这么出息了?说说,怎么非礼来着?”

“没有没有,开玩笑呢,是不是啊乔蓉?”任明星厚着脸皮赶紧否认。乔蓉抿着嘴向丁灿礼貌地竖了根中指道:“想听别人怎么非礼的,比非礼别人的还无耻。”

任明星一听,哧哧奸笑了,倒把丁灿搞得好不尴尬。三人正说着,七八位警服鲜亮的人匆匆奔来了,个个面容悲戚,上来就要进ICU,被护士拦下后,一个个整齐而肃穆地站在玻璃窗外看着病**的华启凤,看着看着,有人唏嘘一声,有人开始抹眼泪了,三位小警瞅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地问来意。

“我是南王乡派出所所长,警校毕业实习就跟着华师父。”

“我是平陆县公安局局长,这是我们政委,我们第一身警服都是华师父给我们穿上的,他是我们当年的培训教官……都这么多年了,师父怎么还在一线?”

“我是午马市政法委书记,也算华师父的弟子,以前每年基层大队长培训都是他带队。”

“我是……我没脸见师父,我一直在内勤上。师父不是早退了吗?怎么又到一线了?”

“他的搭档牺牲后,师父一直解不开这个心结,贺支队长说,他自己要求回老市公安局的大院,哪怕看门守院也不愿意待在家里……更不愿意待在……医院。”

“贺支队长正在往这儿赶,他说医生早判师父死刑了,师父就是不服气,多撑了两年多。”

那几位局长、书记、政委一个一个说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泣不成声。三位听着的小警此时才惊醒一个比案情藏得还深的秘密,他们面面相觑,看着病**虚弱的华启凤,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还是几天前抽烟喝酒聊天打屁甚至和小警冲在抓捕一线的师父。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总有那么一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人,他们会坚持自己活着的信仰,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就是警察,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却在改变着其他人的命运,让恶者得惩,让善者得安,让正气宣扬,让天下……平安!”

他们中有人默念如是话语,其他人跟着在默念,静静的走廊莫名地变得肃穆。看着几位老警察似乎都熟悉这句话,乔蓉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这么耳熟?”

“你肯定没听过,只是感同身受而已,一位烈士的遗书上写的,他是华师父的战友,他们性格几乎一样,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

一位老警说着,抹着脸唏嘘几声,乔蓉、丁灿、任明星三人怔怔看着,两行清泪不知道何时慢慢溢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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