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克再次出现在丽雅面前的时候,丽雅吓了一跳。
丽雅正在康复中心执行工作。这是她例行的工作时间,凯克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过来的。他在她打开门想要走出来的时候,用身体将她逼退了几步,挤进门,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门把他俩与走廊隔开,一道磨砂玻璃又把他俩与康复中心内部隔开。凯克向他微微俯身,他们离得很近,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你干什么?!”丽雅伸出手想推开他。
“丽雅,你听我说,今天我很诚恳地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那你先离远一点。我们去办公室聊。”
凯克并不理会她的建议:“丽雅,你在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体会过那种为了一个人心醉神迷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丽雅似乎有一点慌乱。这对她来说并不寻常。
“我在说,你此时能不能感受到我的感受?”
“你这样……”丽雅退了半步,“不是很礼貌。”
“你的词典里只用‘礼貌’这样的词来衡量关系吗?”凯克问。
丽雅微微避开他:“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丽雅,”凯克敛住自己的语气,用更沉稳的态度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是非常非常诚恳地求你这件事。”
“什么事?”
“你们整个医疗中心,”凯克压低了声音,“有没有集体转移病人的大型车厢?我知道你们之前有过这种情况。我们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我看到过一次集体转移,就是我们出院前一天下午。”
“是。那次是医疗中心的科室调整。”
“能不能再帮我转移一部分人?”
“我?”丽雅讶异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在路上告诉你。你相信我,是为了很重要的事。”
“你先给我理由。”
“我一定会给你理由的。”凯克试图用坚决的语气打动她。
丽雅沉默了。她的表情明显是想问为什么要相信凯克,但是她没有说出口。
“转移谁?转移去哪里?”
“转移这个康复中心的人。去向的地方我路上跟你说。”
“不行。”丽雅摇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能跟系统留记录。不留记录就不能调用转移的车厢。这些都是系统完成的,我没办法。”
“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
凯克停在这里,等待丽雅。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坚定。
丽雅又陷入沉默。明显是在犹豫,对这样毫无道理的要求,她没有理由答应。但是凯克就站在离她非常近的面前,面对面,双方的脸不过十几厘米的距离,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她想说不,但以她从小到大良好的教育和礼貌,她并不知道如何开口显得恰切。
就在这个时候,她头脑中听见了宙斯的话:“去吧,照他说的去做。”
当车厢到来的时候,凯克略微感到讶异。整个病房的设备几乎全自动滑入车厢,病人也无须从自己的躺椅上起身。车厢沿着轨道自远处驶来,停靠在医疗中心外,与病房的墙壁以抓手相连,随后病房的墙壁向两边打开,将房间完全暴露给车厢。病房里的所有大小设备开始自动驶入车厢,包括躺椅、诊疗仪。每一样设备都有轮子和自己清晰的运行轨道,最终在车厢中安置得井然有序。丽雅监督所有病人的躺椅都平安落位。车厢脱开墙壁,墙壁合拢,车厢滑回轨道,沿上上下下的钢架向城市郊外驶去。
“大家不要紧张,我们只是转移到另一个诊疗中心。整体的诊室调整也是很常见的事。一会儿就到。”丽雅从走道里给每一个病人解释。她在车厢里步行了一圈,有时候大声讲述,有时候小声低头安抚病人的情绪,异常有耐心。
丽雅最终坐在车厢前侧,显得很疲倦,闭眼休息了一两分钟,侧过头问凯克:“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吗?……你如果现在还不说,我仍然可以选择让车厢掉头。”
凯克坐在车厢右前侧的座位,丽雅的对面。他向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前侧的玻璃宽大,从头顶到脚下,能看到钢架下层接近地面的灯火通明。车厢沿钢架徐缓地爬升,经过一个中继站,又顺着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钢架快速下滑,向城市边缘滑,一路经过的平台和房屋像故事里的存在。凯克看着车窗,在夜幕的背景下,窗玻璃上映出丽雅的影子,她的面容清丽严肃,光洁的额头显得聪明睿智。
“丽雅,”凯克将头转回车厢,声音低沉,不想引起车厢里其他人的注意,“现在我们有一些时间,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说一些话,可以吗?”
“你说。”
“丽雅,你仔细回忆一下,你爱过哪个人吗?”
丽雅显得有点尴尬:“我以为你要说为什么转移这些病人。”
“你爱过哪个人吗?”凯克坚持道,“我是说,从心底里面的感觉,心跳不止,忍不住想那个人,身体里有一种躁动或紧张,他的样子不断出现在你头脑里,让你控制不住自己,全身感到一种洋溢的幸福。你渴望和他拥抱在一起,倾诉,接吻。这种感觉,不是指你欣赏一个人,而是你的情感上为一个人激动。你有过吗?”
“你今天一直说这些,好奇怪。”丽雅避过头说,但她的声音有一点摇摆。
“丽雅,”凯克向她俯下身子,“如果我说,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就有我刚才说的那些心动的感觉,你能理解我吗?”
丽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能理解我吗?”
“不能。”丽雅说。
“那你会爱上我吗?像我对你的那种感觉?”
丽雅低下头,一只手在另一只胳膊上轻轻摩挲,显得有一点不安。“事实上,我很快要结婚了。”
“跟谁结婚?”
“西13区的一个药理学家。”
“你爱他吗?”凯克问。
“是的,我想是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沉稳,和我的个性在多数维度有很好的匹配和互补。宜人性略低,但尽责性更高。生活中的兴趣多数近似。基因中有两处优势显性基因,可以弥补我的两个风险点……他可能跟我差不多高。”丽雅说得低声而快速。
“可能?……你没见过他?”
“我应该是下周见他。这是很早以前就定下来的。”
凯克笑了一声:“你爱他?”
“我看过他的很多资料。”丽雅辩解道,“我会觉得很多地方跟我有相通之处,他也不喜欢很吵闹的地方,也喜欢看哲学,但是他的抽象认知能力比我好,我们在很多地方的饮食偏好互补也很好。我想我爱他。”
“他是宙斯安排给你的?”
“并不能叫宙斯安排。我觉得你对宙斯还是有偏见。这不是宙斯任意决定的,他是根据我的DNA和整体的个人发展历史在所有人的资料库里计算匹配的结果。计算结果也并不是宙斯任意拟定的。这就像他帮你找到你需要的书一样,他是根据你自己的特征寻找最佳匹配的结果。”
“DNA匹配就是爱吗?”
“是最好的爱。你当然总是可以不要最好的选项,选择一些次好结果……”
“丽雅,你听我说——”凯克微微打断丽雅,抓住她的手。
这时,车厢突然停下了。两个人都向一侧晃动了一下。“您的目的地已到达。”车厢里电子女声响起来。随后,车厢后部的大门整体向上抬起,露出车厢外对接的场地入口,在夜里黑漆漆看不见尽头。车厢里原本在躺椅上睡着的病人也纷纷坐起身来,张望着自己到底被转移到什么地方。丽雅甩开凯克的手,紧张地站起身。
“你看你,”丽雅埋怨凯克道,“一路上不谈正经事。现在都到地方了,怎么办?我该跟这些人说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照我说的来,不会有事的。现在让所有设备都滑出去落位。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地,怎么安排都随你。”
“你还是得告诉我为什么。”
“为了让你们真正过一种——人类生活。”
当所有设备和病人躺椅都按顺序滑出车厢,在新的场地里落位,布置停当,丽雅随着凯克最后走出来。她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新场地的灯光。
她吃了一惊,没有料想到进入了如此大的一个空间。尽管有几道临时墙壁,给病人隔出了一大片专门的休息诊疗区,但从房顶仍然能看出空间的尺度。
凯克看得出丽雅的惊讶,他嘴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想象着第二天早上当她看到宇宙飞船时候的表情。一切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他没有看错她,她是个镇定的女人,对事物有很好的理解能力。此时此刻,即便心里仍然充满讶异,但她没有慌乱,反而已经开始想办法安抚他人。
“大家不用担心,我们已经一切都安排停当。这只是另外一个新开放的中心。”她开始在病人中间走来走去,应对他们的疑问,对每个病人的智能检测结果进行人工核验,安抚情绪,劝说病人早点安睡。
直到对最后一个病人道过晚安,她才在凯克的陪伴下走到自己的房间。那是整个大厅一侧一排临时房间中的一间,从门口看进去,基本令她感到满意,素净的单人床摆在中间,淡青色床单,房间中还有一张原木色写字桌和一把扶手椅。房间内侧的整面墙壁上是虚拟的海景,海浪由远及近,细细的白色浪花翻滚,看得见细沙和远处的礁石,隐隐还有低沉的海浪声。
凯克向她俯下身来:“你现在试试,与宙斯对话。”
丽雅这才从她对海洋的注视中回过神来。她尝试接入脑域,向宙斯求问,可她无法连接,所有数据查询和传输的请求都没有反应。她在头脑中测试了几次,都陷入了完全的沉默。她问宙斯为何如此,也没有回答,就像每两年一次的断开脑芯连接的体检,进入突然无依无靠的恐慌状态。
她惊惶地看着凯克。
“是的。你进入了电磁信号屏蔽区。这是我们特别制造的。”凯克说,“你们的脑芯虽然很强大,但不过也只是电磁信号传输载体。只要将联网所需的特定频段的电磁信号完全屏蔽,宙斯也无法找到你。你终于要进入你自己的生命了。”
黑暗中的灰白闪现。像在茫然无尽的宇宙中寻找偶尔的星光。锁定。延展。灰白信号逐渐稳定下来,慢慢清晰,出现图像,出现色泽,出现立体画面。画面逐渐扩大成为稳定的场景。是航天中心飞行大厅。
有人在画面中走来走去。能听到细细碎碎的话语声音。声音渐强,能分辨出一些句子。都是个人的思索和问题。汇集交叠在一起,偶尔能听清,但越来越强就混在一起,谁的话也听不清了。
“感谢你的协助。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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