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时候,正适合游玩。由于周末和祭日连在了一起,大河原夫妇就离开了喧闹的都市,去往热海的别墅。
穿过靠着海边的温泉街,就能望见大河原家的别墅,坐落于鱼见崎南面的山坡上。那里风景优美,但人迹罕至,是个游览的好去处。后面苍翠的山岭绵延起伏,面前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大峡谷,似乎隔开了与尘世间的一切羁绊,抬眼望去,只见蓝色的大海无边无际,左边模模糊糊能看到鱼见崎陡峭的悬崖。
别墅是两层小楼,兼有东西方的建筑风格。那里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在照看着,他们的女儿帮忙做着一些杂务,因此这次并没有带仆人过来。大河原夫妇和武彦三人,乘坐东京的电车,先一步赶到。司机开着轿车行走的是公路,所以要来得迟些。三个人要在别墅度过一个星期会相当无聊,因此他们也邀请了一些青年人来这里玩。
别墅的二楼能眺望到大海,是西式装修,那里摆着两架望远镜。看来大河原夫妇对凹透镜和凸透镜已经着迷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了。他们只要来到这里,就会透过望远镜向远处观望,在近处不住地打量,这已成惯例。武彦在此处发现望远镜后,受大河原夫妇的感染,也马上开始四处查看着。
平时海面上的渔船,还有船夫,用肉眼难以看到,利用望远镜,却可以一下子都拉到眼前。即使是对岸旅馆的门店招牌上的小字,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把镜头再拉近一点,能发现别墅前面的山道上正走来一个女孩儿,她的脸似乎正靠着自己。她笑盈盈地看着这边,武彦以为她发现了自己的偷窥,慌得一下子就把眼睛移开。然而,他就那样往前看了一下,发现女孩儿的脸又好像变小了。他如梦初醒,猛然明白过来,女孩是不能察觉到这里的。
第二天,武彦又在望远镜前观察时,忽然感觉有人进来。不一会儿,听到了由美子的声音:“你又在观察啊?看来你也迷上望远镜啦!”
他扭头一看,发现刚刚沐浴过的由美子身穿一身浴衣站在后面。她的脸红扑扑的,那性感的小嘴嘴角微微上扬。由于刚刚沐浴过,她并未化妆,脸颊显得光洁细嫩,就如同一朵初放的荷花一样。他不由得心旌摇曳,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不相信如此美貌的女子会在自己面前出现。
“用眼睛看不着的东西,竟然会被放大镜放大那么多倍,简直太神奇了。尤其是从坡下走上来的人脸,一下子大得就像面对面似的,真的很恐惧啊!可是那人一点察觉不到,还是那么神态自若,完全是一种没有发觉他人偷窥的表情,连脸上细细的皱纹也能看得仔仔细细呢!好像是偷窥到了女孩儿怎么也不让人知道的秘密,真的让人惊恐。”
武彦无意间发现这好玩的事情,显得十分激动。在自己喜欢的美女面前,他兴致盎然地说着。
“哎呀,看你也迷上凹、凸透镜了,对吧?不过,这爱好可真害人不浅啊!在我小时候,奶奶告诉我,说从前有位老爷,总喜欢上房顶盯着行人看。他每天都要爬上屋顶,管家很担心他的安全,就一直劝他。我们是这位老爷的后裔也说不准呢!”
武彦和由美子的交谈十分快活。这是他认识由美子以来,最开心的第一次。由美子似乎精神也不错,变得十分健谈起来。
“不管我和老爷什么时候来,都每人对着一个望远镜。你看见了吗?对面那别墅的窗子,我们天天盯着看,就像是用眼睛偷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由美子不由得耸了一下肩膀,露出了孩子般得意的笑容。武彦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和同伴玩捉迷藏的情形了,那时他和自己喜欢的女孩躲在一起,虽然是在黑乎乎的仓库中,心里却十分欢喜。
“我猜也许没人看过别人窗子里的情形。形形色色的人做着形形色色的事情,这就是偷窥他们的隐私啊!不过就像读言情小说一样上瘾,我们俩都已经着迷了,每天都要偷窥窗内的情景。我不是个好女人,是不是?”
“当然不是!只是我认为夫人有些特殊癖好罢了。和夫人聊天我很开心。咱们俩的性格都有些特殊,我喜欢夫人。”
武彦莫名其妙地说着这些话,然而他心里还是清醒的。他想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他想热泪盈眶地向夫人表白,然而又怕夫人生气再也不理睬自己,于是他不得不努力地压制着这种感情。
“你注意到天上的月亮了吗,庄司君?”
武彦耳边忽然冒出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他知道夫人是故意把话题转换了。他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时,夫人已经抢过他手中的望远镜,把镜头对准了天空。
天空湛蓝湛蓝的,月亮泛着奶油色,慢慢地升了上来。
“月亮像是被谁敲碎了,只有一半呢!不过上面的黑斑倒是很清楚。简直赶上天体望远镜的效果了。喂,你过来看啊!”
武彦从夫人手中接过望远镜,观察起月亮来。望远镜是温热的。他的右半边脸也慢慢感受到一种温暖,夫人那带有浴后清香的面孔距离他只有不到三厘米。
这种温暖,这种温暖的清香,还带着往日香水的余味,加上女人身上特有的馨香,这一切,都如一阵清风一样,在他的脸庞四周不住地蛊惑着。
月牙很大,散发着银色的清辉,把望远镜的整个镜头塞得满满的。可是他早就心猿意马了。他的整个身体只能感觉得到夫人的胳膊伸出浴衣,温暖地靠着自己的胳膊。这种触感让他如同被电击了一般,整个身体全都酥麻了,他有些神不守舍了。
然而,一切只有如此罢了。夫人并没有做出别的让他陶醉的事情。过了片刻,夫人似乎对望远镜这个话题已经提不起兴趣了,就兀自离开了房间。武彦再次觉得她是在有意疏远自己。兴许夫人刚才并没有意识到胳膊之间的碰擦。但是,她那么敏感,说她没感觉到似乎说不过去。没准儿夫人比自己还要敏感,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她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的。
一天之中,武彦的心思都放在揣摩那些细节上。他开始在脑海中慢镜头回放那刹那的举动,他把每个微小的细节,全都琢磨了一遍。慢慢地,他似乎能弄懂些什么,却依然找不到满意的答案。由美子的举止真的让他捉摸不透,武彦始终无法了解她,如同面对一个来自外星球的人一样。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武彦是无法明白的。
第二天,姬田利用两天的连休假期,从东京来到了大河原的别墅。因为之前他早就在电话里打过招呼,所以大河原夫妇做了一些准备。寂静的别墅中,爱说爱笑的姬田一出现,着实让大家热闹起来。姬田白天和大河原一起到周围散步,天黑后,他们就玩起了武彦最反感的桥牌。大河原夫妇、姬田、司机都爱玩牌,只有武彦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人理睬,他只能钻进屋子里看书。然而姬田和由美子说说笑笑的,让他心里醋意十足。由美子的模样如同影子一样,映在书上,让他什么都看不进去。
第二天清晨,大家都还在沉睡着。可是,大河原和来自东京的高尔夫球友早就约好了,因此天刚亮他就自己驾车前往川奈,去那儿的高尔夫球场了。
司机清闲了,不知到哪里去玩了。由美子夫人和姬田、武彦聊了片刻,因为话题没什么吸引力了,干脆就回二楼自己的屋子了。
一楼的大厅内,一下子空了下来,只有武彦和姬田两人了。这时,姬田心事重重地来到武彦身边。从上午开始,姬田就郁郁寡欢、面无血色。今天由美子觉得聊天的话题无聊,主要是因为姬田面带不悦。以往他总是像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的,今天却异样的缄默。
他似乎带着某种目的来到武彦跟前,一面向四周环顾着,一面小声说:
“那个又来了。”
说话间,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之前的完全相同,淡蓝色、双层。武彦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还是那个?白色羽毛?”
“嗯。这回知道我来了这里,故意发到这边来了。”
打开信封,姬田拿出了一片白羽毛。和之前的一模一样。还是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这事你告诉小五郎先生了吗?”
“没有,我们出发来这里时,他还在外地呢!”
“这样啊!这事可真麻烦了。我都不知如何处置了。让警察处理又怕他们敷衍,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啊!假如是有人在开玩笑,这玩笑开得也太过火了啊!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从收到这个东西,我就一直如坐针毡,心惊胆战。”
上一回,武彦见到白羽毛的时候,还是在深夜的公园里,难免感到心惊肉跳。可是,如今是白天,屋里十分亮堂,因此姬田再怎么害怕也没引起他的恐惧。究竟是谁呢?这样拙劣的玩笑,只能暴露出此人的愚蠢与可笑。
“邮戳上的地址是哪里?”
“仍然是日本桥。”
“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真的是你朋友开的玩笑?”
“绝对不可能。我早就仔细想过了,怎么也找不到原因,我觉得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真是烦死了。不只是烦,还心惊胆战得要命。我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倒霉的事,真的吓死了。”
姬田说完这些话就缄默了。过了很长时间,他忽然起身说:“我出去透透气。”武彦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姬田就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大厅。
别墅里又顿时沉寂下来。大厅里的楼梯是西式的,从楼梯下面就能瞧见由美子二楼的房间。此时她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不一会儿,屋子里飘出优美的钢琴曲。对于西洋乐器,武彦知之甚少,但能感觉出这像一首长长的练习曲。琴声在原本寂然无声的大厅上空回旋着。
靠着厨房那边,住着看守别墅的夫妻俩,此时那边很安静,兴许他们正在坐着喝茶。他们的女儿一早出门去了,至今未回,没准儿是找朋友玩了,聊着聊着忘了回来的时间。这个姑娘天真烂漫,只要她回来,肯定会有动静,可以听到她的尖嗓门儿。
武彦抬起手表看了一眼,早就三点半多了。因为无聊,姬田离开后,关于白羽毛的事,他早就抛诸脑后了。反倒是由美子的倩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无法排解这种爱恋带来的忧愁。
他恨不得立刻跑上楼去,敲开夫人的屋门。可是,他只是一个雇工。再说主人外出,自己也没什么理由,他不可能冒冒失失地闯进夫人的房间,何况夫人如此娇艳欲滴,而自己和夫人的关系也没亲近成那样。他无奈地站在大厅里,眼巴巴地期望夫人早点弹够,早点下楼。但是,事与愿违,钢琴曲一直在大厅上空缭绕着。
他只能去看书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拿来那本《犯罪心理学》(汉斯·哥洛斯著),此前夫人向他推荐过的,他端起书,坐在大厅的桌子前阅读起来。他不想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大厅里,他可以隔着楼梯,向上张望夫人的房间。
起初,夫人的倩影和那些英文字母重叠着,让他实在无心阅读下去。慢慢地,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让他沉迷了进去。
不知看了多久,大门外忽然响起了老夫妇女儿的尖嗓门儿,她正和刚回来的主人在说话。武彦完全没发觉她是何时回来的。很快,大河原穿着高尔夫运动裤也出现了,由美子此时也下了楼,她应该是听到了大河原和武彦的对话声。大厅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聊起主人的高尔夫朋友,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大河原穿着沐浴时的和服,带着由美子来到楼上的望远镜前,开始每天的例常观察。住在别墅的日子里,这对沉迷于望远镜的夫妻每天都要上来至少观察一次。今天的观察一点还没做,因此在天黑之前他们要快点完成任务。
大河原回来了,武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秘书的身份跟在两人身后。
夫人先到了望远镜前,她的视线从大海的右侧开始,然后移到大海的左侧,就这么一点一点挪移着,不停地反复观看着。忽然,在大海左边的鱼见崎那边,她似乎发现了新奇的事物,镜头就一直盯着那里不动。
“天啊!那里有个人,他站在陡峭的悬崖上想干什么?”
听到夫人的惊呼声,大河原赶紧拿下桌上的另一架望远镜,并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擦拭着镜头。这是他惯有的动作。他边擦着边向窗口那移动着镜架,他站在由美子的身边,朝着她所指示的地方看去。因为太过于迫切,他手里的手绢没能塞进和服的袖子里面,而是脱落了,并飞出了窗外。
“啊!真糟糕……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啊?”
手帕是收不回来了,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望远镜上。
“就在鱼见崎那边,靠着悬崖的松树下面啊!”
武彦也急切地看过去,因为没有望远镜,他使劲蹲了下来,瞪大双眼也朝他们说的那个方向看过去。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树,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噢,看见了,就在那儿,松树底下,怎么有人敢去那么不安全的地方呢?”
大河原显得十分惊诧。他们夫妻俩的望远镜都对准了松树那边。武彦当然看不清楚什么,但也瞪大眼睛盯着那边。夕阳即将敛尽最后的光芒,大海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薄光。
鱼见崎悬崖前的那棵松树,也变得越来越暗淡,已经看不分明了。
正当这时,大河原夫妻俩忽然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即使是武彦,也能感觉到有一个黑点,忽然从那高高的悬崖上坠落到大海中。
这惊心的一幕,被两架望远镜同时收入镜头中:有一个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男子,头朝下坠落,坠落的过程中,猛地碰到了凸起的岩石,最后被翻卷着的海浪卷走。
在鱼见崎,曾发生不少自杀事件,那棵树旁的位置,更是许多自杀者的选择。在那边,悬崖连接着海面,一直能有几十米远,海面开阔、毫无遮挡。断崖高度的三分之一处杂草丛生、灌木茂盛,下面是**的岩石。接近海面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仿佛一张黑色的令人恐怖的大嘴。白色的浪花还在不断地冲击着悬崖下面成片的礁石。
大家刚才看见的那个男子,应该是一个自杀者。落下悬崖,几乎就没有了活着的希望。虽然在镜头里没有看到他死去,然而他撞到了岩石,被大浪卷走后就绝无生存的可能。
“有人在鱼见崎那儿跳海了,庄司君,肯定是自杀了。赶紧报告警察署,估计我们是最先发现的。”
武彦赶紧报告给热海的警察署。警察们很顺利地就在悬崖下面的大海里捞出了尸体。几乎每个月在鱼见崎都有人自杀,所以警察们早就见惯不惯了。一般用于打捞尸体的都是带马达的日式船。船夫和警察们已经混熟了,因此配合很默契,打捞也很顺利。
天还稍稍有点亮光,船把尸体打捞上来后,就送到热海警察署,抬到地下室里。死者的身份很快就被确认了。在死者的西服内兜里,发现了一张完整的名片,因此可以了解到,死者来自东京都目黑区,在日本制纸株式公司上班。
调查取证时,警察们发现了死者衣兜里的信封,已经被海水浸泡得黏在一起。让警察们奇怪的是,信封里装着一片白羽毛。他们把信封摊开放在一个板面上,这才粗略地辨认出上面的字迹。他们了解到在鱼见崎对面,就住着大河原一家人。巧的是,向警察署报案的人也是大河原家的。因此,警察们就推断大河原家的人,一定和死者关系密切,而大河原侯爵现在正在别墅里度假。警察署署长于是特地开车登门拜访大河原,想让他去当面确认下死者的身份。
大河原带着自己的秘书武彦,一同赶往热海警察署,见过尸体后,确认死者是姬田吾郎,是日本制纸株式公司的职工,而大河原在那里担任董事长。
姬田为何自杀还是个谜。他在公司里表现十分出色,他的家庭也一直很和睦幸福,在生活作风上也没有什么绯闻。不过有一点引起大家的注意,就是那个无名人寄来的装有白羽毛的信封。所有的这些,武彦把自己能说的全都解释了一通。但是警察还是毫无头绪,无法找到破案的突破口。他们开始猜测,如果邮寄白羽毛的人不是在开玩笑,那么姬田是不是被人推下大海的呢?
大河原他们回到别墅后,警察署也派人上门来,把他们利用望远镜目击到自杀现场的经过,详细了解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据大河原夫妇说,无法确定现场是否有自杀者之外的人,因为悬崖上草木十分茂盛,到底能不能藏人,他们也不敢确定。
警察离开后,大河原夫妇担忧起来,他们彼此对望着,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
“姬田君会自杀真的让人十分意外。”
“你用望远镜往远处看的时候,有没有发觉姬田被人推下去的迹象?”
“我怎么知道。可是,除了跌落的姿势,就没有别的姿势了吗?”
“哦,当然有。不过根据坠崖的姿势,还是无法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杀。那只能说明那一刹那的情形,如今一切都还不清晰,哪一点都可能成为线索也说不准。姬田没有自杀的念头,因此只能当作他杀处理。不过这个也不是最后的结论啊!”
“据说警察一直在悬崖那边和东站进行调查,想找到破案的线索……”
“悬崖那边能留下的线索太少了,估计想找到不大现实。他们是对车站的工作人员在进行筛查吗?热海这个城市这么大,人流量特别大,工作人员想把每一个人都记住不现实啊!”
两个人就这么随便议论着,一旁的庄司武彦听着,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他嘴里念叨着那句“五个橘核”,猛地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姬田那面无血色的样子又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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