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案 踏血寻仇

“远哥,我回去了。”招呼了一声,康一臣背上挎包站起。

“好。”正看着裘意远调查案卷卷宗的顾远回了一声。严云舟安排进来的人,没啥真本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做得有模有样。为防止他们制造什么冤案,顾远要求,每几天他们必须把自己调查的案卷卷宗给他过一遍。看完卷宗,顾远收拾好站起,往走廊右边尽头的文牍科走去,给卷宗归档。

宋修还没回家,他拿着一本书在看。顾远进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看到顾远,趴在地上的小二哥头也不抬,就摇了几下尾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顾远不由问道:“小二哥这是怎么了?”

“病了。”

“什么病?”

“相思病。”

哦,原来小二哥在外面有喜欢的狗了,看它这样,八成是被宋修教训了,所以才没有精神。摇摇头,顾远好笑地把案卷卷宗归档。

文牍科很大,好几排架子上按照年份归档了许许多多的陈年旧案。越里面,案子的年份越久远;越靠近外面,案子的年份越近。顾远找到1927年的那排,然后把手中的案卷卷宗放入。

后两排,忽然传来了人声。

顾远记得,他进来的时候,除了门口处的宋修和小二哥外,没有其他人。再听听,这声音,还有点熟悉。

“老陆,邓家的案子,再查查吧。”

“云庆,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还要怎么查?”

“邓玉成一家与桥本相一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如果不是他杀的人,为什么手中会拿着斧头?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要真是他杀的人,他也不会矢口否认。这个案子,还是再查查吧!”

“云庆,你太倔了。”

顾远慢慢走动,透过档案间的缝隙,他看到两个男人在争吵。这两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另外一位……是年轻了十几岁的陆连魁!

顾远大吃一惊。

陆连魁一头黑发,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和现在的光头完全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看到年轻时期的陆连魁?并且,陆连魁唤戴眼镜的男人为云庆。这、这不是车素薇的义父吗?

顾远环视所在的文牍科,文牍科不仅变新了许多,他身后的一排架子也消失不见。刚刚,他归档的档案也无影无踪。脚下一动,隐在档案架后,他的目光穿过档案间隙,继续看着对面的陆连魁和车云庆。车云庆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总之,这个案子还有疑点。”

陆连魁眉头紧皱:“这起案子人证物证俱在,想要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车云庆几乎哀求般地说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陆连魁无奈道:“晚了。会审公堂已经定案了。”犯人一旦押送会审公廨审判,判决下来,根本就没有翻案的可能,更别说上诉了。

车云庆的表情有些痛苦,陆连魁又说:“云庆,这只是个小案子,你不必想太多。”

1912,民国元年,晚清覆亡后的第一年,也是“中华民国”成立的第一年。新旧交替之下的上海不太平,每天都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真要一个个去管的话,他们巡捕房也管不过来。在大动**的时代里,下九流的百姓们哪个不是苟且偷生。今天人还在,明天说不定就不在了。这个案 子,不过是众多寻常案子里的一件罢了。而且,人证物证俱在,凶手画押认罪,会审公廨也已审判,再无翻案的可能。

他的话让车云庆情绪低落,陆连魁叹息一声:“很多事情,你不要太认真。”有时,认真过头了,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其中,让自己痛苦。

车云庆不禁自嘲:“有时候,我想做点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做不了。”包括他现在正在尝试的西方解剖之检验方法,很多人不理解。他们不知道,如果还按照前清的老路子,参照尸格、尸图来验断尸体,很容易制造冤案,也会让很多线索消失。

他想要改变,至少能让冤假错案少一些,哪怕是一点点。看着这起案 子的最终结果,车云庆堵心,有点喘不过气来。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浑身发寒。

陆连魁知道他不好受,道:“走吧。”

车云庆扶了扶眼镜:“好。素薇——”

“父亲。”

顾远顺着声音扭头,他竟没注意到,自己所站立的这一排架子尽头的角落里,有个抱着双腿坐在地上的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小时候的车素薇。

无声无息地缩在角落里,黄昏的霞光逆照进来,不知道她缩在那里多久了。

在听到义父叫声后,车素薇站起回到车云庆的身边,然后跟着他们离开。顾远走到窗口往下看去,后楼方,交错而过的华捕和西捕忙碌着。楼下,有个小少年抬头往上看,两人对视了一眼,少年宋修眯了眯眼睛。不一会儿,车云庆、陆连魁带着车素薇下来,他便跟着他们去吃饭了。

顾远转身走到刚刚陆连魁归档案子的架子前,抽出案卷卷宗打开一看。

是一起杀人案。

被杀害的人,是居住在法租界的日本人一家三口,而凶手是一名工匠和他的妻子。次日,人被处以死刑。

看了看卷宗上的时间,是1912壬子年间,十五年前的一起案件。

当顾远继续翻看的时候,宋修的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我要关门了。”

回过神,顾远看过去,宋修站在这排架子前,小二哥摇着尾巴向他跑过来。他把十五年前的卷宗塞回架子,道:“没什么。”

然后,离开了文牍科回家。

翌日清晨,顾远到巡捕房的时候,有东西滴在脑袋顶上。他伸手一摸,五指和掌心摸出了一片红色。把手凑到鼻子边上,一股血腥味。低头看底下,才发现地上的一摊血,随后,他抬起头。捕房大门上方,有个麻袋吊在上面,黏稠的血液便是从这个麻袋里渗出滴下来的。

顾远进入捕房,上前把守夜瞌睡的巡捕摇醒:“醒醒。”

巡捕惊醒,看到来人是顾远后,他急忙站起道:“顾探长。”

顾远吩咐道:“捕房大门上吊着个东西,你找兄弟把它弄下来。”

“是!”

于是,巡捕去找其他兄弟解吊在大楼门口上的麻袋。

“汪汪汪”的叫声传来。宋修看到地上的血,有些恶心地拉着小二哥避开进门。后面,车素薇和康一臣一前一后地到来。他们走到顾远的身边,欲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那麻袋从捕房大门上方落下来。

啃着包子的康一臣好奇:“这是什么?”

车素薇答:“是尸体。”她对血腥的味道无比熟悉,一下就闻出来了。

啃着包子的康一臣一滞——尸体?可看麻袋的形状像是一坨东西,不像是人形啊?顾远解开麻袋,他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在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脸色一灰,腿一软,然后掉头狠狠吐起来。

“呕——”

是尸块,是尸块!

康一臣把早上吃进去的东西,连同昨天晚上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车素薇也忍不住退后一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残忍的杀人手法。

顾远把手伸进麻袋,从里面拿出一张被血液浸透的纸张来。上面,从右到左,写了一串名字,一共八个,其中一人的名字已被划掉。这名单里,有陆连魁和包德义的名字,名单最后面,是“祭邓玉成、平思若在天之灵”。

顾远一怔。

“顾远,发生了什么事?”

督察长陆连魁和总探长包德义刚到捕房。

包德义走上前一看:“杀人了,麻袋里装的是尸块。”

陆连魁眉头一皱:“谁这么大胆挑衅巡捕房?”

顾远把名单递给陆连魁。陆连魁接过一看,眉头皱在了一起,然后大声道:“严云舟。”

无人回应。

陆连魁继续大声喊:“严云舟!”

姗姗来迟的严云舟急急忙忙跑过来:“在!我在!”

陆连魁下令:“把麻袋里的尸体送到停尸房。丫头,给尸体做尸检。

老包,顾远,你们跟我来。”

“是。”几人应答。

严云舟凑到麻袋前一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脸色大变。他捂住嘴巴,差点和康一臣一样吐出来。忍着恶心感,他朝里面巡捕吩咐道:“来人啊,把尸体送到停尸房。还有,把地给我洗干净。”

“是!”

急急忙忙地,大家都动了起来。

康一臣吐完时,人已经走光了。门口只留下一名巡捕拿着水桶刷满是血迹的地板。

三楼督察长室。

陆连魁把名单递给包德义,然后拿手帕擦了擦手。

“这是……”包德义接过一看。

陆连魁坐到椅子上,他点起烟说:“老包,名单上除了孙笑白外,其他人都在巡捕房里当过差。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案子吗?”

包德义想了想,说:“有点印象,但记不太清了。这案子,时间很长了吧。”

顾远接口说:“十五年前,陆督察和包总探是不是一起办过一个日本人被杀的案子?”

这么一提,包德义总算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案子。”

陆连魁一愣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顾远不急不缓地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文牍科里无意间翻到了十五年前的一桩案卷卷宗,办案的总巡和捕头是陆督察和包总探。还有五位巡捕,也在名单上。”

陆连魁吸了一口烟说:“是有这么一个案子,受害的日本夫妇被砍死在家中,凶器是一把斧头。当时有人报案,我和老包带人去,当场抓了个人赃并获,然后把邓氏夫妻抓进牢里。”

包德义思量道:“邓氏夫妇是木工工匠。我们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抵死不认罪。可最终,还是被送上会审公廨审判定罪,处死刑,于第二天执行。”

直到现在,包德义还记得邓氏夫妇在枪毙前大喊着冤枉。

陆连魁咂巴了一下嘴巴:“名单上,被划掉了一人,估计麻袋里的尸块,是他的。”

包德义倒了一杯冷茶水说:“大概是有人想为邓氏夫妇报仇吧。当年参与案子的人,恐怕已成为他的目标。”

顾远追问道:“陆督察,包总探,我想问问,邓氏夫妇被抓后,有没有受过刑讯?”他的话,让陆连魁和包德义沉默了一下,也就是这么一下,他猜测,邓氏夫妇受过刑讯。

办公室里安静得有些可怕,空气里弥漫着香烟的味道。陆连魁语调轻微地答道:“有。”接着,他继续说,“当年,这对夫妇一直不认罪。后来,巡捕对他们下刑,希望他们认罪服法。可这对夫妇,死撑着,就是不认。到最后,几个巡捕商议了一番,他们把邓氏夫妇分开,然后撒谎欺骗他们说,只要一人认罪,便放了另外一个。这对夫妇信以为真,便画押认罪了。直到他们被送上会审公廨定罪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被欺骗了。”

可以说,当年身为总巡的陆连魁,和身为捕头的包德义纵容了那五个巡捕用刑。如果当年邓氏夫妇真的不是杀人凶手,那么,他们是无意制造了一起冤案的罪人。

当年,日本人要求严惩凶手,除了正会审官是洋人外,其他陪审官也都是西方人。当时,众多日侨聚来,要求严惩凶手。最终,在会审公廨上,这对夫妇被定了罪。

包德义含笑喝着冷茶,口中苦涩:“凶手是冲着我们当年的办案人来的。呵呵,真没想到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还会重启再现。”

天道轮回,有些事情,过去了,却不一定结束。

陆连魁不苟言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五年前,那一家被杀掉的日本人,也是被砍成碎尸吧?”

包德义点头。

沉默片刻,顾远道:“陆督察,我想调查这个案子。”

陆连魁吐了一口烟道:“好,如果抓住为邓氏夫妇报仇的人,告诉我一声。”他就喜欢顾远这种追根寻底的劲儿。

顾远点头,他开始“审问”:“请两位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

陆连魁拿下嘴里的烟斗,回忆起当年的案子。

十五年前,一日,有人到捕房报案,说租界里有一户日本人惨遭灭门。收到报案,总巡陆连魁和捕头包德义带着五个巡捕赶过去。他们赶到现场时,发现邓氏夫妇正从被害人的家里惊慌失措地逃出来。于是,陆连魁带人抓住他们,之后,进入案发现场,发现死者一家三口被斧头碎尸,场面惨不忍睹。

来报案的人说看到邓氏夫妇进了那户日本人的家里,然后听到惨叫声。他心下觉得不妙,便前来报案。

把邓氏夫妇捉拿归案,经过审讯,他们拒不认罪,但现场遗留的凶器确实是他们的没错。接着调查,陆连魁发现邓氏夫妇曾给受害人家里做木工,还因为工钱的问题发生过口角。因此,嫌犯和受害人是认识的,而种种迹象表明,受害者的死亡与邓氏夫妇有关。

可邓氏夫妇拒不承认杀人的罪名,并表示,当天他们只是去讨剩下的工钱而已,他们进门的时候,桥本一家早已死亡。

陆连魁继续调查,但找不到其他犯罪嫌疑人。案子拖着,导致日侨大量聚集到法租界公董局,要求巡捕房严惩凶手。被迫无奈,那五名巡捕开始用刑,欺骗他们签字画押认罪。直到被押送会审公廨的时候,邓氏夫妇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次日,他们被送上刑场,死前,朝天高声大叫“冤枉”。

案子,就是这么一个经过。说完,陆连魁冷目哼声:“名单上的孙笑白,是当年前来报案揭发邓氏夫妇杀人的人证。此人现在的身份是周大王的女婿,他靠着周大王倒腾房地赚了不少钱。同时,还是主持法租界公董局日常总体事务的总办。”

总之,现在的孙笑白身居高位。

顾远略一思索,不由疑问:“因为孙笑白做证,所以就把他列入复仇的名单中?”

陆连魁说:“要是这样,当年判案的正副会审官和其他陪审官,都应当列入对方复仇的名单里。”

包德义缓缓道:“孙笑白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指证邓氏夫妇是凶手。”

顾远手指在腿上轻点说道:“邓氏夫妇如果真的是被冤死的,那么,指认他们的孙笑白,说不定是当年杀害桥本一家的凶手。”

陆连魁道:“确实如此。”

顾远的手指一停:“十五年前的案子,我重新调查一遍。”

包德义说:“孙笑白和十五年前的案子有关,但他现在位居高位。如果他真的是嫌犯,如今,也难以撼动他。”

陆连魁吸了一口烟,说:“老包啊,十五年前,你我已经错过一回了,不能再错第二次了,不然云庆一定会笑话咱们的。而且,我总不能让丫头看着我一再犯错。顾远,你尽管放手去查。至于孙笑白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顾远点头:“好。”

包德义说:“你去吧,如果有什么事,再来找我们。”

顾远站起:“好的,陆督察。”说完,他拿着被鲜血浸红的名单离开了督察长室。

在他走后,陆连魁紧锁眉头:“当年的事情,错的是我们。”若车云庆还在世的话,一定会重查此案的。

包德义又喝了一口冷茶:“希望此案有个终了。”

离开督察长室,顾远到文牍科调出十五年前邓氏夫妇的案卷卷宗。看到他把卷宗拿走,宋修叫住人:“喂,你拿走什么?”

“十五年前的一个案子需要重新调查。”

“什么案子?”

“邓氏夫妇碎尸杀人案。”

听了他的话,宋修带着小二哥跟着他前往探长室。

回到探长室,顾远对康一臣道:“一臣,到楼下调查一下今早捕房有没有异样。”

康一臣答应了一声,急忙调查去了。

拿着档案坐下,顾远开始翻阅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卷宗上,记录着——

受害人:桥本相一、桥本惠子、桥本奈央。

杀人凶手:邓玉成、平思若。

还有负责案件的总巡陆连魁、捕头包德义,以及跟着他们办案的五个巡捕。这五人分别是余庆男、刘晓峰、吉元忠、文兴昌、易乐。当年,便是这五人对邓氏夫妇动的刑,还骗他们签字画押。

跟着进来的宋修问:“为什么突然查起十五年前的案件?”

顾远头也不抬地答道:“今早吊在捕房大楼上的碎尸和当年的案子有关。”

宋修凝思:“是吗?”十五年前,那时他十四岁,对当年的这个案子,倒是有点印象。

顾远看完卷宗站起,他到隔壁找副探长裘意远。隔壁副探长室里,正插科打诨的裘意远和几个探员看到他进门,正经起来。得知顾远有事交代,探员们异口同声道:“头儿有啥事交代,咱们兄弟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顾远坐下,他把十五年前的一桩案件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把沾着血迹的名单交给裘意远,说:“去查一下这几个人在何处,把他们全带来。”

裘意远咧着嘴笑着接过,他拍胸脯保证:“头儿放心,我一定办好。

兄弟们,走!”

几个探员回了声“是”,然后离开副探长室。顾远站起回探长室,看宋修还在,便说道:“十五年前的这桩案子,你应该知道。要是有什么线索,告诉我。”

宋修不禁疑问:“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顾远神秘莫测地说道:“猜的。”说完,独留一脸疑惑的宋修下楼去了。

拿起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宋修自言自语:“顾远,你到底是什么人?”某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捕房一楼,巡捕休息室里。

因为要调查今天早上的碎尸案,晚上当值的巡捕都还没有回去。里面,严云舟在,顾远到的时候,康一臣也差不多问完了。

总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守夜巡捕没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人前来报案。他们和往常一样,在休息室赌博打牌,轮流在值班室守着。至于是谁把那一麻袋的碎尸吊在捕房大门上的,他们完全不知道。

严云舟伸手一巴掌打在巡捕的脑袋上,怒道:“赌!赌!赌!就知道赌!人家都把尸体挂在自家门上了,你们竟然不知道?这是想让整个上海滩的人笑话咱们捕房吗!”

严云舟觉得丢脸,被打了头的巡捕也不敢反抗出声。他们觉得特委屈,值班守夜,不都是这样吗?有人来报案,让两个兄弟去看看。没人报案,就偷懒瞌睡或赌博。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当然,就算是,他们也不敢说的。

看严云舟还想伸手抽巡捕们的脑袋,顾远伸手一拦,他问其中一位巡捕:“今早我刚进捕房的时候,记得,是你在值班室。”

巡捕回道:“是我在值班室值守。”

“我记得你叫成……”

“成英勋。”

“哦,对。成兄弟,今早就你一人守着值班室?”顾远记得,他刚调来捕房时看到巡捕欺负车素薇,便动手教训了两个巡捕。其中一人被甩在大门前骨折,当时,他吩咐一个巡捕把人送去医院,那巡捕便是成英勋。

成英勋诺诺地回道:“是啊。可因为太累了,睡着了。”

顾远追问:“睡着后,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成英勋皱着眉头,他想了想,说:“我睡觉做梦的时候,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严云舟气得又想抽他脑袋:“做梦?下次再敢偷懒,卷好你的铺盖给我滚回家睡个够!”

成英勋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吭声,顾远问道:“你听到的脚步声,是什么样的?”

成英勋抬起头,他抓抓脑袋说:“记不太清。”

顾远又问:“你几点开始睡着的?”

成英勋老实道:“三点半的时候。”

捕房巡捕清晨五点开始换班,早的话,四点过后,便有人前来换班。

顾远每天大概四点二十分到捕房,还算是来得最早的。巡捕们值守中央巡捕房,早已摸透了谁会来最早,谁会来最晚。是以,在时间上,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问完,顾远和康一臣上三楼查看早上吊着尸体的窗户,而严云舟继续教训巡捕们。

三楼有秘书室、督察长室、人事室及财会室等,一、二楼的人很少踏足这里。七点工作,三楼安安静静,没什么人。沿着楼梯走上来,顾远内心不由计算着,凶手杀人,然后把尸体运到捕房,需要多长时间?对方应该是趁着成英勋瞌睡的时候,把尸体送上楼吊到外面的。

到了三楼,顾远推开窗户,他探出脑袋往下面看。这里,便是吊下麻袋的位置,窗户耳把手上有绳子的磨痕,凶手利用窗户的耳把手,把装有尸体的麻袋吊在外面。

顾远对着窗户沉思:没有血迹。窗户内外、楼梯走道,哪怕是一丁点,也没有。凶手很狡猾,别说血印,连脚印也没留下。

他退后一步把窗户周围纳入眼里,窗下墙上的一块印渍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前蹲下一看,这个印渍有点像水渍。手指伸出划过印渍,顾远先是看了看,再闻了闻。接着,他用指甲刮了刮墙体表面。

这不是水渍,如果是水渍,不会只停留在表面这层,肯定是会渗到墙里面。印渍看来是新印上去的。这到底是什么呢?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吗?

在三楼巡查一遍的康一臣折身回来:“远哥,没有线索。”

顾远站起:“回探长室。”

他的对手,很聪明。

回到探长室,顾远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交给康一臣:“看完后,去调查邓氏夫妇的家人还有谁,人在哪里。”

康一臣应声,然后认真查看卷宗。看完,他把邓氏夫妇十五年前的家的地址抄到本子上,招呼了一声,离开探长室调查去了。

康一臣走后,顾远到停尸房。解剖室里,车素薇还在尸检。他坐到门前车素薇常坐的位置上,顺手拿出她常看的《东西各国刑事民事检验鉴定最新讲义》。

八点多时,曹青萝走进来,看到顾远在看书,手一伸,拿走他手里的书:“顾远,你怎么在这里?素薇呢?”

“尸检。”说着,把书从她手中拿回。

“哦,又有案子了啊?”好奇之下,曹青萝悄悄走到窗户外往里面看。

当看到惨不忍睹的碎尸之后,她脸色骤变急忙退后好几步。

“谁和死者有这么大的仇恨啊?竟然下手这么残忍!”

“不知道。”

知道顾远又在敷衍自己,曹青萝不再问案子的事情,她拉了一把椅子凑到顾远身边问:“顾远,今晚有空吗?”

顾远一蹭椅子,与曹青萝拉开距离。曹青萝继续贴上来说:“顾远,今天晚上和平饭店有舞会,咱们一起去吧。”

看着书,顾远目不斜视:“手中有案子要办,恕不能奉陪。”

自当着车素薇和康一臣的面向他表达爱意后,顾远对她退避三舍。曹青萝不由嘟囔:“每次我约你出去,你总是推托有案子在身。说吧,你是不是嫌弃我?”

顾远回道:“我嫌弃自己配不上曹记者。天下的男人这么多,比我好的多了去了。所以,曹记者还是找别人去吧。”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曹青萝怎么会看上他呢?一、他没有家世。二、他没有成就在身。三、他只是个小小的探长而已。怎么看,他都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曹家大小姐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这实在让人费解。

可对方不依不饶:“顾远,你是我这二十年来遇见的最有担当的男人。而且,你很厉害,任何案子都难不倒你。你呀,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顾远敬谢不敏:“那是因为曹记者还没遇到比我更厉害的人。”

曹青萝掰起手指算道:“胡说,我做记者,这上海滩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遍了。公共租界,有个西洋神探,他都没你神。”

顾远无言以对。曹记者这一褒一贬,要传进那位的耳中,肯定给自己带来麻烦。那位的自尊心,可是很强的。

说着,曹青萝继续缠道:“咱们一起去嘛。和平饭店有升降梯,还有有声电影,晚上还有名流聚集的舞会。”

“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事有兴趣?”

“案子。”

“偶尔放松放松,才不会太过劳累。”

“那曹小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以为顾远对自己的私事感兴趣,曹青萝笑盈盈地说道:“除了记者的事情外,便是出门游玩。”

顾远理所当然地道:“这就对了,做记者是你喜欢的事情;相对的,侦探破案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和记者一样,不管是新闻还是案子,都是不得耽误马虎的。曹记者,明白了吗?”

曹青萝不由得丧气:“哦。”心中不免有点失望。

想到了什么,顾远问:“你有没有采访过法租界公董局的孙笑白?”

曹青萝道:“他?这人像个笑面虎,所以我从未采访过他。说起来,每隔几天孙笑白都会去和平饭店参加舞会。今晚,好像也会到。”

和平饭店每隔几天在汇中厅办一次舞会。这家饭店,是除了英国人开的礼查饭店外,最好的一家饭店了。顶层有屋顶花园,接待了不少上海名流和外国宾客。

知道孙笑白晚上到和平饭店,顾远改变了主意:“舞会,咱们去。”

曹青萝以为自己听错了:“咦?真的去?刚刚不是不去吗?”

顾远理所当然地说道:“晚上,我带一臣和素薇一起去。”

曹青萝表情一凝。她以为他打算和她单独去,没想到还要带上人,特别是那个不识趣的康一臣。唉,罢了罢了,只要他一起去就好。

顾远等待车素薇,直到中午,尸检工作还未完成。他专门到外面给她买了饭菜。

曹青萝牵起嘴角,嘴里碎碎地念了一句:“好不容易来一趟捕房,可每次,你们不是在忙,就是没空。”

顾远淡然回道:“只能说你来错了时间。”

一小时后,车素薇收拾好从解剖室里出来。曹青萝急忙招呼道:“素薇,来,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顾远起身让开,车素薇坐下,她拿出笔写了一张尸检单交给顾远说:“人应该是在清晨三点左右被杀害的,而且,死者身上有被绑架勒住的痕迹……”

人是被绑架,然后活生生地肢解、死亡的。

说完,她拿着饭菜出门吃去了。

顾远拿上尸体检验单打算回探长室,他让车素薇吃完饭上去一趟。

车素薇吃饭时,曹青萝说起晚上去和平饭店的事情。她一听,心中了然,顾远去的目的,应当是为了案子的事情。两三口把饭吃完,她们便一同上探长室。

到了探长室,顾远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递给她:“这是十五年前的案子,字条上,杀人者祭奠的是邓氏夫妇。素薇,你还记得这个案子吗?”

车素薇为他的话感到疑惑。看着对方的眼睛,有什么东西闪过,可却想不起来。“我看看。”她拿起卷宗,一页又一页地看过去,十五年前的记忆慢慢点燃。合上卷宗,她说:“这个案子,我记得一点。当年,义父觉得邓氏夫妇的案子存有疑点,希望能够重新调查。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对夫妻认罪,最后被送上会审公廨审判。”

“那你还记得其他的吗?”看来,车素薇并不知道巡捕动用私刑和欺骗邓氏夫妇签字画押认罪的事情。

“我记得……记得邓氏夫妇的父亲来捕房求过情,说他儿子儿媳肯定不会杀人,是被人嫁祸冤枉的。”

“除此之外,还有吗?”

“邓氏夫妇被处刑的那天,义父带我去看了。那一天,下着雨,他们高喊冤枉,说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所有害他们的人。最后,两人被枪毙,案子至此终结。”

说完,车素薇略一沉思:“这个案子,或许是一起冤案。自邓氏夫妇被处刑后,义父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顾远,你打算重新调查当年的案 子?”

“是的。”

“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所有线索都已经消失,真要翻案,恐怕很难。”不管是被杀死的桥本一家,还是认罪处刑的邓氏夫妇,他们都死了。当年的案发现场桥本家,如今恐怕也已不存在。是以,要重新调查这起案件,甚至是推翻,可能性真的很小。

“我若因为案子的难度而放弃调查,这探长的位子,我又有什么资格坐着?”从今早的碎尸,到知道邓氏夫妇被受刑欺骗画押认罪,顾远推测,这极有可能是一起冤案。而因果与真相,是他要的。他不仅要查清十五年前的真相,还要抓住为邓氏夫妇复仇的人。这样,才能有好结果。

以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

这就是他追寻的东西。

顾远的话,让车素薇愣了一下,不由心绪复杂。她想到了当年的义父,如果当年义父再坚持一点,也不会留下这么一个遗憾的案子吧。

这时,外面传来了康一臣的声音:“英勋,找远哥?他在里面呢。”

说着,康一臣上前勾住成英勋的脖子进门:“远哥,我回来了。”

里面三人的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成英勋急忙道歉:“对不起,顾探长,其实我是来找一臣的。”

康一臣抓抓头:“我早上出去了。而且,这都中午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睡觉?小心晚上没精神守夜。”还是巡捕的时候,他和所有巡捕的关系都很要好,成英勋刚进捕房,还是他带的人呢。和其他巡捕不一样,成英勋从来没有暗中嘲笑过薇姐。因此,对成英勋,他一直抱有好感。

成英勋一脸苦相地说:“别说了,一大早遇见那样的事情,真是倒霉透了。我来找你,是为了借点钱。”

康一臣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成英勋难过地说:“我娘病了。”

二话不说,康一臣从包里拿出好几块大洋递给他:“拿去吧,看病要紧。”整个上海滩的巡捕房,华捕的月钱是最少的,西洋巡捕的月钱比华捕多了不止一倍。康一臣一下能拿出这么多钱,是因为他家并不缺钱。这巡捕房里,最有钱的是他,且成英勋也不是第一次找他借钱了。

接过大洋,成英勋感激道:“谢谢一臣,谢谢一臣!”

康一臣催促道:“赶紧带你娘去看病。”

“好的,晚上再见。”说完,成英勋离开回家去了。

成英勋走后,康一臣进门坐下,说:“远哥,我去了当年邓氏夫妇的家,不过,他们的房子早已不在。现在的户主说,十几年前在此处买了一处旧房子,之后推翻重建。把房子卖给他们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拿到钱后,带着孙子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继续查问,得知那中年人是邓玉成的父亲。而小孩,是邓氏夫妇的儿子。现在,这爷孙俩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邓玉成的儿子叫什么?多大了?”

“邻居只知道那孩子的乳名,叫平安,大名他们也不知道。当年,那孩子五六岁,现在的话,有二十一岁左右了。”

“那孩子有什么特征?”

“这一点我问了,但时间太长了,邻人都记不得了。”

“邓氏其他亲人呢?”

“没有。他们是从乡下迁到上海谋生的木匠,在上海,他们没有亲属。打听完邓氏夫妇的事情,我又跑了一趟当年桥本相一居住的宅子。那里的房子没变,只是已经易主。”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邓氏夫妇确实有个儿子。邓老爷子收殓了儿子儿媳的遗体后,把房子卖掉带着孙子离开。因此,复仇杀人的有可能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把调查到的事情说完,顾远说晚上去和平饭店参加舞会的事情。听了他的话,康一臣一笑,说:“我娘经常去和平饭店,今天晚上应该能看到她。”

“你娘?”

三双眼睛放到康一臣身上,对他娘亲,顾远他们好奇已久。他们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来。

裘意远带人出去调查,一日未归。到了晚上,顾远四人前往和平饭店。里面,东方与西方面孔交汇在一起,随便一看,都能看到上九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车素薇和曹青萝一身粉色与白色洋装,顾远和康一臣一身西服。四人到达和平饭店的时候,宾客已至。交了小费,进了门,里面便是汇中厅。

厅里安排有歌舞和戏剧出演。康一臣指着边上的桌子说:“咱们吃点东西吧。”他们可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曹青萝附和:“和平饭店里的东西别有一番滋味,外面的那些可比不上呢。”

顾远点头:“先吃点东西垫肚子。”舞会还没开始,进入汇中厅里的人,不是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便是在看歌舞表演。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孙笑白本人,他也不急于这一刻。

四人走到餐桌边,拿起盘子和刀叉取菜。取完菜,找了个地方坐下吃时,有一双手从背后蒙住康一臣的眼睛。他手中一个不稳,差点把盘子摔了出去。

“唉——”顾远伸出一只手稳住他,然后扭头看向康一臣背后。一个穿西式洋装、戴着帽子、一头卷发、有着一口烈焰红唇的年轻女人露出笑容,她凑到康一臣的耳边问道:“Who Am I?”

“娘!”

顾远三人大吃一惊。这是康一臣亲娘?她竟然这么年轻?

放开手,康一臣娘亲一把抱住儿子往怀里揉,她大笑道:“来,汪汪两声叫来听听。”说完,还亲了他的脸颊一口,瞬间,一口红唇印在脸上。

盘子里的食物滑了滑,差点滑出盘子,康一臣急忙道:“娘,我还要吃饭呢。”

康一臣娘亲笑着质问道:“说,今天晚上怎么跑和平饭店里来了?”

康一臣连忙解释:“跟着远哥办案来了。娘,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远哥、薇姐,还有这位是《申报》的曹青萝记者。”

康一臣娘亲亲切地笑着打量三人:“曹家大小姐,我知道。三位幸会,我是一臣亲娘,你们可以叫我英姐。”

英姐?按辈分,不是该叫英姨吗?一臣的娘亲,还真是个性卓然。

顾远脸上含笑,客气说道:“一臣常和我们提起您,没想到英姐如此年轻,和一臣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弟一般。”

英姐乐不可支地笑说:“所有人都这么说,如果我们不说,肯定没人知道我们是母子。”英姐眉眼带笑,看起来十分爽快,她接着说,“我十五岁从美国回中国时,一眼看上了康夫深,当时就跟了他,成了康家的五姨太。生下一臣,咱们两个也厌倦了,感情也淡了。”

康一臣急忙打住她的话:“好了,娘,咱们去吃点东西。”

英姐笑意盈盈:“好咧。”

英姐的话让顾远三人手中的餐盘差点摔了出去,康一臣的亲爹竟然是上海滩第一大亨!

最让顾远尴尬的是,英姐只比他大几岁。可瞧瞧,人家都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了。他现在还是个单身男人。

几人走到桌边坐下。英姐眉眼弯弯地说道:“承蒙各位照顾我家小子。他啊,自从当上探员以后,就经常跟我说破案的事情,还特别崇拜顾探长。一旦说起顾探长是如何破的奇案啊,就停不下来。”

康一臣脸色一红:“远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跟着远哥破案,那是我的运气。”

英姐戳了一下他脑袋:“这么说来,顾探长倒是你的大贵人。”

顾远含笑:“我算什么贵人啊,一臣成为探员,是因为他的天分。也幸好有一臣帮忙,不然很多事情,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他的话让英姐的笑意更盛:“以后我家一臣就拜托你了。日后有什么事英姐能办到的,尽管来找我。”

顾远笑得更诚心了:“谢谢英姐。”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话。英姐性子开朗亲和,很快和他们亲近起来。

通过交谈,他们知道英姐小时候生活在美国,见多识广。

填饱肚子,放下餐盘,八点一到,汇中厅里的歌舞表演撤下,换上了西洋乐。西洋乐一响,英姐便拉着顾远去舞池里跳舞,剩下车素薇、曹青萝、康一臣面面相觑。

曹青萝想着,她可以和顾远跳舞,车素薇和康一臣跳,现在,半路杀出个康一臣他娘,这把人拉走了,她找谁跳舞去?

在康一臣邀请车素薇跳舞时,一道熟悉不已的声音响起。

“车小姐,在下可有荣幸邀请您共舞。”

戴着单片眼镜的东瀛傀儡师文质彬彬。

“不了,我不会跳舞。”车素薇笑着客气拒绝。

“想来,我无法成为教导车小姐的那个人了。”

“多谢榊切人先生的邀约。”除非是很熟悉的人,否则,她很少和别的男人靠得这么近。康一臣和顾远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康一臣,她把他当弟弟看;而顾远,是值得信任的好友。

被拒绝的榊切人与车素薇站在一旁。看着舞池里顾远和英姐跳舞的身影,他轻轻一笑:“原来,今晚顾探长与别的佳人有约。”

看车素薇不跳舞,康一臣向曹青萝伸出手,但对方冷酷地扭头,和别人跳舞去了。康一臣呆滞了一下,然后,没有舞伴的他退到车素薇身边,和她站在一起。

舞池里,顾远步法娴熟地和英姐跳着。不一会儿,英姐笑着说道:“顾探长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了。”

顾远不知道她何意:“特别?”

英姐继续笑着说:“一个由小东门捕房的巡捕调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长,脑子不仅好使,屡破奇案,还会跳社交舞。这种舞,若不是经常练习和跳,是无法跳得这么好的。”

英姐的话让顾远手脚一凉,他不动声色地回笑说:“我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在饭店里做过侍应生,私下练过。”

英姐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似乎想找到他脸上撒谎的痕迹,遗憾的是,她什么也没发现。如果不是顾远真的太会伪装,那就是他说的是真话。于是,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一介侍应生到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探长还真是不容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滴水不漏的答案。

英姐把脑袋靠在顾远的胸膛上,她低声说:“顾探长可知道,你其实很吸引女人,要不是嫁给了康夫深有了一臣,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你这么出色的好男人弄到手。”

这样的话,顾远可不敢回。

一支舞结束,顾远退了下来,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朝孙笑白走去。

中央捕房里上至督察长下至巡捕,公董局的人就算不是人人都见过,但大多数人都还是认识的。因为,法租界公董局掌管的十三个部门里,法租界警务处便是其中之一。陆连魁经常去公董局办事,他对里面的人很熟悉,有两三次,他是带着顾远去的。是以,对人过目不忘的顾远对总办孙笑白有印象。

这个西装革履的四十多岁男人,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衣冠楚楚。

拿着酒杯上前打断和舞女谈笑的孙笑白,顾远说:“孙先生。”

孙笑白有些不悦地问道:“你是谁?”

顾远含笑道:“陆督察手底下的探长,顾远。”

孙笑白一下想了起来,说:“哦,你就是连破了好几个奇案的探长吧?”

顾远客气道:“承蒙孙先生还记得我。”

孙笑白皱眉:“就你一个人?陆督察长呢?”他以为顾远是来套近乎和他打好关系的。

顾远慢条斯理地回道:“陆督察没来。今天,他令我查一起案子,我知道孙先生来舞会,便擅自来和孙先生见个面。”

至于为什么没在公董局或孙家堵人,一是,公董局不是这么容易进入的地方,办不好,还会连累陆连魁。二是,孙笑白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这背后不会有多干净,他一个人去孙家,恐是有去无回。当然,就算他有这个自信走出来,留下的麻烦也会很大。

他的话让孙笑白脸色不悦:“这么说,你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找我?”

顾远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真笑,还是假笑。他继续说:“今天早上,捕房大门上吊着一袋碎尸,里面有一串名单。名单上,有五位巡捕、陆督察、包总探和孙先生的名字。陆督察告诉我,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桩案子,在这起案子里,孙先生指认邓玉成、平思若夫妇杀害桥本相一一家。受陆督察命令,这起案件重启调查。今晚来这场舞会,就是想知道,当年孙先生是为何指认邓氏夫妇的?”

孙笑白脸色微变,他摆摆手,舞女退下,他说:“陆连魁让你重新调查这个案子,而你怀疑我当年做伪证?”

“要不是审讯的巡捕玩手段欺骗邓氏夫妇,他们就算是死也不会签字画押。这个案子,是十五年来未曾了结的案件,还有可能是一起冤案。所以,我想知道孙先生当年是如何指认邓氏夫妇的。”

“顾远,做人要识趣点。你现在再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又有什么意义?况且,再追查下去,对你我都不好。眼下,你只需抓住杀人碎尸的犯人就足够了。”

“孙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不管什么案子,都不会置之不管。放任一起不清不楚的案子,这对侦探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年轻人,你知道上一任探长是怎么死的吗?”

这已然是一种威胁。

顾远镇定自若:“孙先生,我对上一任探长是怎么死的毫无兴趣。”

孙笑白冷笑:“呵呵,顾探长,自大之人,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顾远从来就不是个惧怕威胁的人:“孙先生,邓氏夫妇不是杀人凶手对不对?”

孙笑白脸上露出残酷的表情:“对又怎么样?”

“那孙先生为何要撒谎栽赃嫁祸邓氏夫妇?恐怕……孙先生才是杀了桥本相一一家的凶手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顾远,你毫无证据,何况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该有的证据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如今,我位居高位,你能拿我如何?”

“孙先生可想过,说不定复仇者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哈哈哈哈……”孙笑白大笑,这笑引来人们的侧目。他凑到顾远的耳边,以只有对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顾远,你还当我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喽啰吗?我给你个忠告,这个案子,不要查,不然你就会成为第二个邓氏夫妇。”说完,拍拍顾远的肩膀,走了。

孙笑白走后,车素薇他们走过来:“怎么样?”

一口把杯中酒喝下,顾远答:“他警告我,不要查当年的案子。而且,邓氏夫妇不仅是冤死的,凶手或许就是孙笑白。”

车素薇和康一臣大吃一惊。

如果真的是孙笑白,以他现在的地位,可是难以撼动的。

车素薇凝思:“除非他主动认罪,不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孙笑白我们无可奈何。”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回去吧。”顾远说。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榊切人,每次有案子,总是能看到这个人的身影。他真怀疑,这个东瀛人是不是又和这起案子有关系。

曹青萝急忙地赶过来:“顾远,这么早就回去了?”现在才九点,她还没有和他跳舞呢。

“目的达到,已没有留下的意义。”说完,毫不留情地离开,只剩曹青萝一人留在原地跺脚。

翌日下午四点,裘意远把名单上的巡捕调查个一清二楚,并把他们带回捕房。他上二楼探长室说:“头儿,死掉的那个人叫余庆男,他年纪大了以后便被调去监狱扫地。今天,监狱那边的人来看了尸体,说是他。”

顾远夸赞道:“干得不错。”

裘意远高兴道:“剩下的四人在楼下审讯室里。”

顾远站起道:“好,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一臣,跟我下去一趟。”

康一臣跟他出门,走廊里,小二哥正追着一颗球玩耍,看到他们时,便汪汪叫着跟了上来。

一楼审讯室。

顾远与刘晓峰、吉元忠、文兴昌、易乐面对面地坐着。

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递给他们看了一遍,这四个中年男人一下想起这起案子,他们面面相觑。顾远把案子重启调查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告诉他们余庆男被杀死碎尸的事情。

从四个老巡捕的口中,顾远确认了邓氏夫妇受刑,被欺骗画押的事情。

知道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四人脸色灰白,他们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十五年了啊,谁能想到邓氏夫妇的后人回来找他们报仇。过去的事情,重新晒在眼前,搁在谁身上都会害怕,说不定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吉元忠紧张地绞动手指:“当年,我们也是迫于压力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顾探长要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全盘托出。”

于是,顾远向他们询问当年的事情。事关身家性命,四人不敢有任何隐瞒,他们把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也就是说,你们到的时候,恰好看到身上沾染着血迹的邓氏夫妇跑出门?”

“是的。”

“能告诉我他们身上的血迹都染在哪些地方吗?”

“鞋子上有血迹,屁股上有两大块血迹,衣服上也有斑驳的血迹和手印。”

脑海中,出现了两个因看到碎尸而感到害怕的人。他们因恐惧而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然后坐到血地上,血印在了屁股上,接着双手撑起互相搀扶着对方起来,之后,身上便沾染了血迹和手印。

邓氏夫妇,不是杀人犯。

“孙笑白是怎么指控邓氏夫妇杀人的?”

“他说他经过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来惨叫声,于是进去看,恰巧看到邓氏夫妇砍人的那一幕,之后他跑了出来,报上巡捕房。”

顾远眉头一皱,这里,不太对。

孙笑白在撒谎。就算是巧合,这么大的动静下,第一个知道的人应该是邻人,可邻人为何都没有听到?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捂住受害者的嘴巴杀的人。接着,把自己杀人的证据处理掉后,再嫁祸给邓氏夫妇。

孙笑白已变相地承认自己是凶手,可顾远需要找到他杀人的证据。

问完后,顾远嘱咐他们,要是遇见了什么可疑的人,一定要到捕房报案。四人点头答应,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巡捕房,似乎,很害怕下一个被杀的人是自己。

从审讯室出来,顾远上捕头办公室,他向严云舟道明来意:派巡捕便衣跟踪吉元忠四人,保护及抓住想要对他们下手的人。

严云舟答应:“小事一桩。”

然后,两人到捕房大厅。严云舟大叫一声,所有巡捕刹那立正站好。

他高声说出任务,让巡捕主动走出来暗中保护人。巡捕们听到后哀号了一声,这种差事,不仅没有一点好处,还要日夜盯防,真的是吃力不讨好,于是,大家习惯性地把成英勋推了出来。严云舟脸一黑,狠狠教训了巡捕们一顿,然后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必须去,不然卷铺盖滚蛋。

成英勋被留了下来,因为他太弱了。真遇见了杀人犯,别说保护人了,恐怕自己只有挨宰的份儿。

两天后,吉元忠被杀害分尸装在麻袋里扔到捕房门前。袋子里,依旧是那张名单,只是,吉元忠的名字已被划掉。

严云舟知道自己派出去的巡捕不仅没有把人保护好,还让凶手给杀了,他大发雷霆。

捕头办公室里的气氛严肃,派出去保护吉元忠的两个巡捕站着,他们满脸冷汗。要不是顾远还有话问他们,严云舟早就抽他们了。

顾远心平气和地问道:“这两天你们跟着吉元忠,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巡捕抹掉脸上的汗水紧张回道:“没有啊。”

另外一个巡捕僵硬着脸,说:“这两天,可能知道有人要杀自己,他除了出门买过一次吃的外,便没有出过门,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人抓走杀掉的。”

当吉元忠被人分尸装入麻袋扔在巡捕房的大门时,他们吓了一大跳,也才知道出事了。

问不出什么。尸体送去尸检,没一会儿,车素薇把顾远叫到停尸房。

她指着摆放好的尸块说道:“这名死者身上有两种刀口。”

顾远拿起未割断的尸块。车素薇继续说:“上一个被碎尸的尸体,是用斧头类的利器砍的,凶手下手利落,尸块一刀断尽。但这一具尸体,有两种刀口,一种是菜刀类的刀口,一种是斧头类的刀口。所以,这有点奇怪。”

顾远脑海深处的线缓缓缠在一起,他道:“确实很奇怪。”总不可能凶手在砍人的时候,觉得斧头不顺手,便拿菜刀继续砍吧。

离开停尸房,顾远找到宋修借狗,然后让保护吉元忠的巡捕带他去吉元忠家里。

穿过卢家湾进入华界,他们来到吉元忠家。此时,他家人还不知道他被杀的消息,因此,当顾远道明来意时,吉元忠的妻子瘫坐在地上,泪水一下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吉元忠的儿子,表情悲痛。顾远道了一声节哀,然后拿着吉元忠的东西给小二哥嗅了嗅。

小二哥带着他出门,两个巡捕告辞回捕房后,顾远便牵着狗在附近的巷子里转悠。

已经出现了第二个被害人。这两起杀人案,他未曾找到杀人现场,如果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或许能找到线索。在吉元忠家附近转了一圈,小二哥朝前跑,他跑到一处水沟边,水沟里落满了苍蝇。

顾远看了一眼满是血迹,且散发着恶臭的小水沟,并沿着水沟往上游走,直到一堵墙出现在眼前。血迹便是从墙后的人家里面流出来的。

牵着小二哥绕到这户人家的正门前,这家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人声。

顾远走进去,里头正在清洗新宰杀的猪的青年抬起头,招呼道:“客人要买猪肉?”

顾远回道:“我看看。”

青年笑道:“我这猪肉,都是今天杀的,特新鲜。”

进来买猪肉的老大爷也笑着附和:“是啊,邓小哥杀猪,下的刀子不仅利落,也从不缺斤少两。”

姓邓吗?

顾远好奇问道:“我看邓小哥年纪轻轻就能操持这份生意,也不知道您多大了?”

邓小哥笑着说道:“二十二了。”

二十多了?邓氏夫妇的孩子要是长大,也是这个年纪吧。

邓小哥把猪肉洗好,便放到案板上砍,那刀法之利落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顾远注意到放在地上的剁骨刀,这刀子,比切肉的刀子要厚上几分。伸手翻看了几下猪肉,顾远随口说道:“邓小哥,听说今天早上,这附近死了个人。”

邓小哥脸上僵硬了一下。买猪肉的老大爷好奇问道:“是吗?谁死了?”

顾远说:“吉元忠,被人碎尸。”

老大爷惊诧不已:“碎尸?这什么仇恨啊?竟然这么狠毒?”

顾远抬起沾满猪油的手,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邓小哥,说:“我也不知道啊,不晓得邓小哥听到什么风声没?”

邓小哥僵笑道:“我哪听过什么风声啊。”

老大爷不由道:“咦?说起来,邓小哥以前和吉元忠他们一家挺好的吧?”

邓小哥干笑道:“有这事吗?忠伯可能记错了。来,您的肉我给您切好了。”把绑好的猪肉递过去,老大爷笑着接过,道谢离开。

顾远和气说道:“若邓小哥有关于吉元忠之死的音讯,可到巡捕房告知。”

邓小哥语调生硬:“一定、一定。”

说完,顾远牵着不愿走的小二哥离开。出门后,他把油乎乎的手往墙上一抹,墙上,便糊了一手掌的油渍。这印渍,和捕房三楼上留下的很相似。接着,他向附近打听凌晨发生的事情。

邻居说,只听到了鸡鸣声、狗叫声,还有杀猪的惨叫声。至于有没有听到人的惨叫声,他想了想,说有。这两天都听到了惨叫声,昨天听到一个青年的惨叫和怒骂声。今天早上,听到了中年人的惨叫声,不过叫了两三声就没了声音。再问邓小哥和吉元忠家的事情,邻居答,这两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邓小哥从小爹娘去世,爷爷拉扯他长大,可没想到,他爷爷去年也过世了。好在,他爷爷生前带他做杀猪的生意,因此这家业也算继承了下来。

顾远再问邓小哥爷爷是不是木工匠时,那邻居笑道:“年轻的时候好像是。咱们这种穷苦人家,不管谁,都会一些修修补补的手艺,不然哪有那个钱去换新啊。”椅子松了,就拿锤子敲几下,柜子坏了,就刨块板子替换掉。这都不是有钱人家,买不起新的东西,能继续用,就没必要换新。

顾远再问:“邓小哥和吉元忠一家认识吗?”

邻居再答:“这附近的,都是熟人,所以,他们自然认识。”

顾远又问:“那你觉得两家关系怎么样?”

邻居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答道:“邓小哥喜欢吉元忠的女儿,但吉元忠把女儿嫁给了别人,所以,现在两家形同陌路。”

道了谢,打听完事情的顾远回了捕房。

在他走后,手握杀猪刀的邓小哥从拐角处走出来,一脸阴霾地看着他的背影。

返回捕房,顾远看到康一臣正拿着锤子同成英勋修补坏掉的桌椅。成英勋卷着袖子,露出柔韧有力的手臂,他左手拿起铁钉对准接口处,右手拿着小铁锤敲下去,一会儿,一张椅子又被他给修好了。

看到顾远,康一臣站起,他递过尸体检验单,说:“远哥,这是薇姐让我给你的。”

顾远接过:“好。”然后吩咐他找监视吉元忠的巡捕去盯邓小哥。

康一臣好奇问道:“远哥,有线索了?”顾远点头,康一臣应承下来,然后走了。

到了二楼,把小二哥还给宋修,顾远回探长室,把尸检报告看完,便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海深处的线混乱地缠在一起,找不到初始线头。

会是邓小哥吗?

三楼墙上遗留的印渍是油渍无疑。还有他姓邓,且被爷爷拉扯长大,还与邓氏夫妇的儿子年纪相仿。

会有这么巧吗?

可是尸体上的刀口,和邓小哥的杀猪刀吻合,如果不是他的话,这些痕迹又如何解释呢?

翌日一早,菜市场的菜贩子和往常一样,给巡捕房饭堂送来一袋子鲜猪肉。饭堂厨子打开一看,吓了个腿软,急急忙忙赶到捕房大厅,说有人送来一袋子碎尸。

收到消息的顾远急忙下楼,他吩咐了两件事:一让康一臣带巡捕拿住邓小哥,二让裘意远带人追查今早送猪肉来的菜贩子。

尸体送到停尸房,从麻袋里拿出尸块,车素薇面不改色地说:“被斧头砍碎的。”

顾远拿起袋子里的名单,上面第三个人的名字被划掉,死者:刘晓峰。如今,名单上还活着的人有五个:陆连魁、包德义、孙笑白、文兴昌、易乐。

因刘晓峰的死,严云舟又发了一通脾气,他还真没脸面对顾远了。如果第一次没保护好受害人,算巡捕没尽好职责,那么第二次,巡捕是真的失职了。

听严云舟训人,顾远隐隐感到不对。

如果凶手是邓小哥,他是怎么避开巡捕杀人的?再怎么说,巡捕也是有追踪人和保护人的能力的。邓氏夫妇的儿子潜伏多年,为的是报仇,他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暴露出来吗?他真的有这么笨吗?

如果不聪明,又如何避开巡捕,把人杀了碎尸?

这有点矛盾。

现在只能把邓小哥抓捕归案,审讯后才能知道真相。

邓小哥被抓捕归案,其中一个巡捕被砍伤了手。康一臣把人押到审讯室,顾远进门时,邓小哥看到他,脸上又惊又怒。他所表现出来的状态,让顾远断定,邓小哥不是心思高明的人。那么,这场复仇案,和他有什么关系?

顾远坐下说:“邓小哥。”

邓小哥惊怒交加:“是你!”

康一臣把杀猪刀递给顾远:“他拿这把刀把兄弟们伤了。”

顾远接过看了看,把刀子交给康一臣说:“吉元忠是你杀的?”

邓小哥脸色青白,说:“我没杀人。”

顾远语气冷漠地说道:“昨天早上,吉元忠被人碎尸,身上留下的刀口和你杀猪刀的刀口一模一样,这你如何解释?”

邓小哥手心冒汗:“我、我,总之我没有杀他。”

他看起来不像撒谎,可却又心虚。要说这个案子和他无关,顾远不相信。发生在邓小哥身上的一切,实在是太巧合了。除非,他有着出神入化的伪装技巧,能骗过他的眼睛。

顾远目光幽冷地盯着嫌疑人,说:“不是你杀的,那他又是怎么死的?昨天早上,有人看到你和吉元忠争执,并拔刀砍他。”

顾远这么一诈,邓小哥一愣,激动地大声道:“他撒谎!他撒谎!我没杀他!”

不是邓小哥。

但吉元忠的死却又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远冷声逼问:“如果不是你杀的人,那又是谁?邓小哥,要是不把真相说出来,一旦背上杀人罪名,你必死无疑!”

邓小哥脸色煞白,他激动道:“我没杀人!昨天早上吉元忠在追着什么人,他看到我,说什么我是杀人犯。想到他拆散我和束英的事情,我一怒之下,才拔刀失手砍了他好几下。后来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下害怕逃走了!”

“你真的没杀他?”

“我真的没杀他!”然后,邓小哥老老实实地把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他们这些做早市生意的人家,凌晨三点必须起床开始做准备。邓小哥在杀猪的时候,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他走出家门,绕了个巷口,看到了一个蹿进别巷里的黑影。在他想追上去看的时候,吉元忠追上来,抓住他说:“原来是你。”

当时,邓小哥觉得莫名其妙,甩掉他的手。

可吉元忠又抓上他,说没想到他就是复仇之人,枉自己眼瞎,没认出他就是杀人凶手,好在没有把女儿嫁给他云云,还说他蓄谋已久,不仅想夺走自己的女儿,还要杀害他们。

这话彻底激怒了他。于是,他抽出杀猪刀砍了吉元忠好几下。后来,巷子里传来脚步声,他吓得逃回家去了。

“那个黑影,你看清了吗?”

“没、没有,当时天黑,我只看到闪过的背影。”

“那你有看到谁把吉元忠带走了吗?”

“也没有。”

“你认识邓玉成、平若思吗?”

“他们是谁?”

看来,邓小哥真的不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顾远又问了几个问题,问完,在把人押送至看守室的时候,邓小哥忍不住问道:“吉元忠真的死了吗?”

顾远答道:“真的死了。”

确定了消息,邓小哥咬牙低下了头。

顾远靠坐在椅子上思考:吉元忠或许已经找到了凶手,在追上去的时候,误以为邓小哥是邓氏夫妇的儿子,之后被砍伤。邓小哥逃掉后,真凶折回来把他带走杀了碎尸。

凶手有目的地让邓小哥卷入这起案子。对方早已调查了邓小哥的身世,还知道他和吉元忠有矛盾,然后利用他混淆视听。三楼遗留的油渍,也是真凶故意留下的。

对方不仅聪明,还有备而来。这次他能利用邓小哥,下次又会利用谁?

想到这里,顾远到捕头办公室找严云舟询问巡捕的事情。

严云舟听明来意后,说:“我手下的巡捕不说个个聪明,但在处理事情上,他们精明得很。而且,身手也是普通人没法比的。所以,派出去保护吉元忠他们的人,再怎么浑,也不敢将这样的事情糊弄过去。但是,错了就是错了,该罚还是要罚。”

顾远问:“派出去保护吉元忠他们的人,我记得只有巡捕们知道?”

严云舟答:“是的。捕房里的任务,不可随便传出去,不然会传到对手的耳里。”

顾远略一沉思:“这就奇怪了。”

严云舟好奇道:“怎么了?”

顾远手指放到下巴上,说:“我在想,凶手是如何完美地避开了监视保护吉元忠他们的巡捕,然后对目标下杀手的?”

严云舟不由开玩笑道:“该不会是咱们内部出了叛徒吧?”

脑海深处纠缠成团的线团炸开,有什么,似乎被他忽视了?

顾远不由问道:“我记得成英勋会木工活儿?”

严云舟道:“会,捕房里有什么桌子椅子坏了找他修修,都能修好。

怎么了?他有问题?”

顾远道:“没事,谢谢严巡长。”说完,他离开了捕头办公室,留下一脸不解的严云舟。

在二楼探长室找到写邓小哥案卷的康一臣,顾远问他:“成英勋来捕房多长时间了?”

康一臣停笔抬头:“大半年了吧。他和其他兄弟不一样,不会使心眼,也不会勒索黄包车。所以,大家有什么事,都会找他干。就比如,把他一人留守值班室,其他巡捕在休息室里打牌赌博。值班室里,一般两个人轮守,但大家都欺负成英勋老实,只要和他值班,大多偷懒,让他一个人守着。”

听出康一臣话中的意思,顾远点头,记在心里。

去菜市场调查猪肉被调包的裘意远回来,不出所料,什么也没查到,菜贩子甚至不知道猪肉和尸体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早有准备的对方,果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接着,顾远上三楼秘书处查华捕人事档案,他抽出了一位巡捕的档案 查看起来。看完后,便拿着此档案到二楼文牍科找宋修。把手中的档案递给他,顾远说:“你还记得邓氏夫妇的长相吗?”

宋修接过:“记得一点。”然后看起这份华捕档案,看完后,他说,“说吧,你想做什么?”

顾远一笑。

下午,巡捕房交班换班。停尸房里,缝合好尸体的车素薇准备回家时,康一臣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薇姐,远哥和宋修打起来了!快,快去拦住他们啊!”

车素薇被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康一臣着急不已:“快,快去拦住他们啊!”

两人跑到捕房大厅。此刻,一楼大厅里,顾远和宋修打得不分伯仲。

周边,围了一群巡捕。小二哥汪汪汪地叫着,似乎叫他们不要再打了。

旁边的巡捕也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打起来了。宋修身手好,顾远功夫也不赖,普通巡捕不敢靠近半分。车素薇挤进来,她急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看热闹的巡捕回道:“我们也不知道啊。”

车素薇大声道:“宋修,顾远,快停手!”

顾远脚下一勾,钩起椅子踢向宋修。宋修一避,椅子飞到围观的巡捕处,大家慌忙避开。之后,顾远连攻过来,宋修连连后退。顾远一脚扫过去,宋修急忙避开,这凌厉的一脚差点扫到成英勋的脑袋,好在他身子往后一仰,这脚直接扫过他的门面。在他直起身子时,人被宋修抓住扔向顾远。

康一臣急得抓头发:“远哥你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英勋会受伤的!”

严云舟看着脑仁发疼,就这两位这样的功夫,谁敢拦架啊。

最终,还是车素薇跑上三楼督察长室找陆连魁。陆连魁下楼,顾远和宋修才停手,而被卷入其中的成英勋肿了一边脸,人被吓得坐在地上。

在两人停手后,小二哥生气地露出獠牙死死咬住顾远的裤脚,口中发出警告声,不许他再和宋修打架。

陆连魁脸色一黑,他大声道:“都散了,都散了。”

正换班的巡捕们散去,陆连魁不怒自威地发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宋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听说顾远功夫不错,所以想试试他的身手。”说完,也不管陆连魁,带着小二哥离开了巡捕房。

陆连魁骂道:“这浑小子,顾远你也给我老实点。”说完,也回三楼去了。

巡捕房安静下来,顾远对瘫坐在地的成英勋伸出手:“没事吧?”

成英勋把手搭在他的手掌心,弱弱地说道:“我、我没事。”除了脸被揍了一下,没其他事。

顾远一笑:“没事就好。一臣,素薇,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车素薇、康一臣追了上去。

出了捕房,顾远离开了卢家湾,拐进霞飞路,然后进了一家饭店。里面,宋修正带着小二哥吃晚饭,看到他们进来,小二哥汪汪叫了两声,然后继续吃。

三人坐下,车素薇疑问道:“顾远、宋修,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

康一臣也糊涂了:“对啊,远哥你怎么和宋修打起来了?”

顾远道:“先吃饭。”说完,还点了几个菜。

车素薇无奈不已。

在菜上来之前,顾远说:“是为了试探成英勋?”

康一臣讶异:“试探英勋?”

顾远点头:“对。”

车素薇追问:“你为什么要试探他?”

于是,顾远把自己的怀疑道了出来:“成英勋或许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康一臣大惊失色:“什么!”

顾远娓娓道来:“四天前,出现第一个死者的那天,一臣调查回来的时候,看到成英勋在探长室门外。其实,那天他并不是来找人的,而是在偷听我和素薇调查案子的谈话。为了掩盖自己偷听的事实,才撒谎说来找一臣,并编了个理由借钱。普通人的话,不可能没有留下脚步声地站在探长室门外。可那天,外面站着一个人,我却没有发现。昨天,成英勋卷着袖子在修椅子,他手臂的肌肉,一看就是练过武的,因此,他并不是你们口中的软弱之人。而刚刚的试探,恰好证明了他身怀功夫的事实。能躲过我和宋修的招数,可不简单啊。再有,和邓氏夫妇一样,他精通木工。除此之外,派出去保护吉元忠他们的巡捕全部失手,这是因为成英勋早已摸清巡捕们的习惯和一切。”

车素薇和康一臣一震。

康一臣不能接受:“远哥,这、这是不是搞错了?英勋怎么会是邓氏夫妇的儿子呢?他姓成啊,大半年前就已经在巡捕房了啊?”

宋修停筷,开口:“这只能证明,从半年前他就已经在计划复仇了。”

顾远不急不躁:“是的,半年前伪装成一个软弱的人进入捕房。半年来,他摸清巡捕房的一切,包括换班时间,巡捕们的性格、出巡时间。熟悉捕房一切的他,更好作案。而他伪装的性格,让大家理所当然地有什么事情都派他去干。第一名被碎尸的死者吊在巡捕房那天,他理所当然地被其他巡捕推出来当守值班,其他人则聚在巡警休息室里赌博。”

宋修哼笑一声:“几乎滴水不漏的复仇案,一旦合理的东西变得不合理,就能看见线索。以那群巡捕的智商,成英勋把所有人都杀了,他们也不见得发现凶手其实就在身边。”

对于宋修损巡捕的事情,康一臣假装没听到。车素薇疑问:“如果他当守值班,那他是怎么杀的人?”

顾远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有同伙。”

康一臣有些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

顾远接着说:“第一名死者,是成英勋从三楼下放绳子,有人在楼下接应把麻袋绑住并吊在捕房上的。之后,他在现场留下假线索。第二名死者吉元忠,他把人引诱出来,并嫁祸邓小哥,以混淆我的视线。第三名死者,是趁着我把视线放在邓小哥身上时杀的。”

康一臣表情萎靡。

饭菜送上来,顾远拿起筷子:“根据推测,我调出了他的档案,待会儿只要顺着档案上的地址去他家里,如果档案上的地址不对,这足以证明,他的档案是假的。而我所有的推测,将成事实。”

宋修一口菜入口说:“成为巡捕,不就是暗杀陆督察和包总探最好的机会吗?”

顾远点头:“陆督察和包总探身边跟着人,想要杀掉他们不容易。而当年的巡捕、如今的普通人是最容易杀掉的,最难杀掉的人则是孙笑白。

因此,我猜,当他把剩下的两位老巡捕杀掉后,便会对陆督察和包总探下手。咱们先吃饭,吃完去一趟他家。”

顾远想给小二哥叫一只鲜嫩的肥鸡,但被宋修冷嘲热讽,说他想把小二哥喂成一只猪。还说,狗不能吃太多油腻含盐的东西,这狗要是哪天病了,一定找他算账。

顾远无言以对,饭后,宋修带着小二哥回家,而顾远三人则按照成英勋档案上的家庭地址寻去。

成英勋档案上的家庭地址,在南市某一条巷子里。三人到达后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妇人的声音。打开门,看着眼前的三位陌生人,妇人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啊?”

顾远问道:“我们找成英勋,他住这里吗?”

妇人不解:“成英勋是谁?这是李家,没有成英勋这个人。”

顾远歉意道:“打搅了,可能是我们找错了。”

妇人关上门,顾远继续敲开附近的人家打听“成英勋”或“邓英勋”,但整条巷子的人都告诉他,这里没有这一号人物。

出了巷子,康一臣表情难过:“英勋一直在欺骗我们。”

顾远嘱咐:“这件事,先不要透漏给任何人,后天,你跟我去办一件事。”

康一臣咬牙点头答应:“好。”

翌日清晨,巡捕交班后,成英勋离开巡捕房。他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些糕点,他的家就在卢家湾萨坡赛路的一处弄堂里,距离中央捕房并不远。

到了家门口,他喊道:“爷爷,我回来了。”

门打开,一个精神奕奕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说:“平安回来了,早饭我给你做好了。吃饱了好好睡一觉。”

“好的,谢谢爷爷。”

跟随而来的顾远把刚刚的一幕落入眼里,转身回中央捕房。

探长室,顾远拿着笔在纸上开始画,一名老者的画像出现在纸上。画好后,他去停尸房找车素薇,递过画像,问:“这是不是邓玉成他爹?”

接过画像,车素薇努力回忆十五年前见过的老者。画像上的老人,虽然比十五年前老了好多,但她肯定地回道:“是他。”

顾远收好画像转身要走,车素薇开口:“顾远。”

“嗯?”

“这个案子,你想怎么了结?”

不管是邓英勋,还是孙笑白,他怎么解决?

“我要走的路,不管是谁,都无法撼动半分。”

所以,邓英勋他要抓,孙笑白他也不会放过。不然,他留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里没有任何意义。

下午巡捕换班前,顾远告诉康一臣接下来的计划——缉捕邓英勋的爷爷,同时让康一臣伪装成他爷爷,套出邓英勋杀人犯罪的事实。到那时,严云舟则带人暗中围住邓英勋的家,等他自投罗网。

康一臣苦笑:“我真没想到英勋是邓氏夫妇的儿子。”事已至此,不想接受也不行。

巡捕交班后,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之后在外面碰头往萨坡赛路的邓英勋家里去。

邓英勋和他爷爷还不知道顾远已查到他们头上,当顾远敲开他们家的门,道出自己身份时,邓老爷子想逃也逃不掉了。

最终,邓老爷子被顾远暂时关押监狱。

而康一臣在他们家找到了杀人用的斧头和备用的麻袋,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他们的罪行。可顾远心里清楚,邓老爷子为了保住孙子,一定会死咬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并承担下所有的罪名。

监狱审讯室里,顾远、邓老爷子两人坐在椅子上对峙。

“十五年前的案子,陆督察已重启调查,您和邓英勋没必要对当年办案的老巡捕下杀手。”

“呵呵,可若不这样做,你们会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吗?你们不会,那么,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复仇。”残酷的事实是,他并不相信巡捕房的任何一个人。

“邓英勋有着更好的路,可你却把他推进了这条血路。黄泉之下,邓氏夫妇会为你们的作为感到开心吗?”

“杀死巡捕的人是我,和平安没有任何关系。”

“老爷子,就算你这么说,也洗不脱你和邓英勋联手复仇杀人的事实。”

“只要英勋不承认,只要你们找不到他杀人的证据,那么,你们没理由抓他。”

老爷子还不知道,康一臣有着一流的口技,常人是无法分辨出来的。

“我自有办法让他认罪。”

“哼!”

“老爷子,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孙笑白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的?”

如果不是知道孙笑白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也不会把孙笑白列上复仇名单。

对此,顾远推测:“我猜,是老爷子在邓氏夫妇被处死刑后,重新调查了一遍,找到了孙笑白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的证据。可那时,邓氏夫妇已死,正会审官和陪审官他们是不愿再翻案的,对吗?因此,你才会把真相埋藏到今天,让孙子长大,把真相告诉他,和他一起复仇,是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无意义?老爷子,你可知道陆督察为何要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冤案?”

“因为他怕死!”

“是因为对邓氏夫妇的愧疚。所以,他要我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冤案,还逝去的邓氏夫妇一个清白。”

顾远的话如同一记闷棍打在邓老爷子的身上,他脸上肌肉抖动,似乎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顾远懂,陆督察这样的做法,老爷子不仅不领情,恐怕会心怀更大的愤恨。

这如同一场羞辱。

十五年了,儿子和儿媳已经死了,现在却要还他们清白?当年为何不坚持查个清清白白!这无论如何都让他无法接受。如果不是他们出手复仇呢?十五年前的那场冤案,是不是就这样被淹没?

所以,邓老爷子不领情、不信任他们,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晚了。儿子、儿媳死了,自己和孙子双手沾满血腥。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看着略显激动的邓老爷子,顾远悲戚地说道:“老爷子,就这样错下去真的好吗?”

邓老爷子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血债血偿!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真是执迷不悟啊,陷入这场十几年的血海深仇里,怎么也爬不出来了。顾远为他感到悲哀:“邓英勋会被缉捕,不管是你还是他,一个也逃不掉。而孙笑白,我会亲手抓捕他归案。”邓老爷子的软肋是孙子,到时为了保住孙子,他一定会把当年的证据交出来的。

踏出监狱那一刻,顾远深吸了一口气,他对康一臣说:“可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康一臣答。然后,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开口:“血债血偿!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和邓老爷子的声音一模一样,如果不看人,完全听不出来。

“好,明日早上,在邓英勋家中等他回来。”

次日清晨,巡捕换班后,成英勋和往常一样朝家走去。到家门口,说了句“爷爷,我回来了”,便听到爷爷的声音。

“就站那里吧。”

脚步一顿,人站在门口,成英勋,也就是现在的邓英勋疑问道:“爷爷,怎么了?”

“平安啊,你可后悔爷爷让你为你爹娘复仇?”

“爷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爹娘了,他们说,我不该让你报仇,这样,只会毁了你。我老了,这条命也快到头了,可平安不一样,路还长着呢。

我就在想,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爷爷在说什么呢?是我自愿跟着爷爷为爹娘复仇的。平安这辈子活着,为的不就是这件事吗?把办错冤案的巡捕和真正的凶手杀了,告慰爹娘英灵。”

“唉,如果不是为了报仇,你也不会陷入仇恨之中吧。”

“可是、可是平安亲眼看着爹娘被处刑的啊,所以,爷爷不用自责,这都是平安自愿的。这辈子,为爹娘复仇是平安最大的心愿,所以,杀死吉元忠他们,平安不后悔。”

“陆连魁、包德义、孙笑白,他们该死,可想要杀掉他们谈何容易?”

“爷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炸掉……”话未说完,邓英勋脸色大变,他一个转身想逃走,但被潜伏在周边的巡捕抓住。

康一臣从屋子里出来,邓英勋撇到他身影时瞠目欲裂,他知道爷爷出事了,而刚刚与他对话之人是康一臣。顾远到底是什么时候怀疑自己的?

他做得滴水不漏啊?

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审讯室。

桌子旁,拿着笔和口供簿册的康一臣看着顾远和邓英勋对峙了半小时了。现在的邓英勋,看起来没有了“成英勋”的样子,面具一旦撕开,也不必再伪装。

“我要见爷爷。”

“把你作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便让你们相见。”

“你先让我见爷爷。”顾远给他设了一个局,他毫无预兆地往里面跳,那番对话,再加上所有听见的巡捕作为证人,邓英勋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他心有不甘,可最担心的人,还是爷爷。

“你说了,我让你们见面。”

就这么僵持着,一个要见,一个不给。

邓英勋不动声色,或许,他早就知道会有被逮捕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应该多多提防这位新就任的探长的,如果顾远没有调任巡捕房,也许,直到他杀死当年的所有办案人,也没人能揭穿他是邓氏夫妇的后人的事。现在,眼前这位探长毁掉了他的计划。

“顾探长,你怎么发现真正的凶手是我?”

顾远把自己的发现和推测道了出来。听完,邓英勋脸色有些苍白。

“若我在你调任中央巡捕房之前动手,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

“也许吧。邓英勋,当我决定重新调查当年的冤案时,就意味着,案 子的真相迟早有一天会查出来。”

“那顾探长,何为正义?”

“人间的正义非绝对,但真相是唯一的。”

“真相是唯一的……十五年前,因为陆连魁和孙笑白他们,我爹娘冤死。顾探长,这样一个世道里,能有什么真相和正义?”

“的确如此,可不管真相也好,正义也罢,总会有人站在公理的那一方。如今,你已被抓,还怎么为你爹娘报仇?”

邓英勋抖了抖嘴唇,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顾远继续说:“你知道吗,让我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为邓氏夫妇翻案的人恰好是陆督察长和包总探。”

“为什么……”

“为的是,赎罪。”

邓英勋不动声色的脸慢慢崩溃,那种彻骨的寒意渗透他身体每个角落,他双眼爬上血丝,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筋暴了起来,他一字一句地恨声说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顾远的话如同刀子一般扎在他的心口,他狠狠地捶打桌子,口中骂着“可恶!可恶!可恶……”一下又一下,很用力,充满了仇恨与不甘,泪水从眼眶里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邓英勋,现在能为你爹娘翻案,证明他们清白的人只有我,我不会为难你和你爷爷。但是,我需要知道你们杀人的案子,还有调查孙笑白的事情。”

“让我见爷爷。”

“缉捕孙笑白后,我让你们见面。”

最终,邓英勋还是没有说出来,顾远决定从邓老爷子身上下手。他让严云舟把邓英勋关押在看守室,没有自己的命令,谁也不能靠近,狗也不行。小二哥和巡捕房的人熟悉,他怕它被哄后不小心犯蠢叼钥匙给邓英勋让人逃跑。

前往监狱之前,顾远去了一趟督察长室。里面,包德义在,于是,他把邓氏夫妇的后人“成英勋”也就是现在的邓英勋杀人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听完后,陆连魁吐了一口烟:“想办法让邓老头开口。”

“好。”

孙笑白现在是公董局的人,还是周大王的女婿,若无证据拿人,不仅顾远会被革职,陆连魁也会有麻烦。所以,就算顾远有证据,以孙笑白现在的身份,实在是太容易为自己开脱了。是以,陆连魁和顾远在拿现在的地位赌博,玩不好的话,谁都不好过。

顾远离开后,陆连魁笑着说:“那孙笑白要是没有周大王做岳父,没有公董局日常事务的总办的身份,他也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包德义一笑:“要扒掉他身上的这两层皮囊,虽然绝非易事,但陆督察宾朋满座,真动手,也是办得到的吧。”

陆连魁眯了眯眼睛:“人情可不是这么好还的,这一场仗,让顾远一个人去打吧,我信得过他。”

在法租界巡捕房里,他是身份最高的华人督察长,手中的人脉从租界遍布到华界,黑白两道上,多的是恩义朋友。孙笑白要不是依靠周大王和公董局,陆连魁也只是一只恶臭的苍蝇罢了,他大可随时捏死他。

顾远再次回到监狱,当邓老爷子知道孙子被抓的时候,他不禁颤抖,瞬间的绝望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顾远认真地说道:“老爷子,如今,能为你儿子儿媳平反的人,只有我。这样,你还想隐瞒吗?”

沉默许久,邓老爷子终于开口:“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放了平安。”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邓老爷子瞬间苍老,人变得极其无力:“杀人的事情,是我让他做的,只要你能让平安活下去,我把真相告诉你。”

这爷孙俩杀人碎尸,是重罪。可其中一个一旦承担所有的罪名,另外一个便可保命轻判。老爷子清楚自己没几年可活了,但孙子还年轻,路也还长,关上十几年再出来,依旧能活下去。

“这件事,陆督察自有决断。”

老爷子不得不说了,现在不翻掉十五年前的冤案,再过十年、二十年,就更不见得能够平反了。该怎么做,顾远相信他心中自有答案。

“只要平安能活下去,只要孙笑白血债血偿,我告诉你。”

于是,老爷子把当年调查到的真相一一说了出来。

顾远认真地听着,康一臣笔下快速记录着。

当年,有两条线索能证明邓氏夫妇不在案发现场。

其一,是时间。桥本相一一家被杀那天,邓玉成与妻子前往他家拿工钱的时候,有三个人在路上看到过他们。也就是说,桥本相一一家被杀的时间里,邓氏夫妇正在前往他家的路上,所以,他们有没在案发现场的证明。当邓氏夫妇被抓后,老爷子想让三位路人做证,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做证。

其二,老爷子在给他们收殓尸体后,重新去了一趟桥本相一家里寻找证据。他看到了墙上被人摩擦清洗过的粉色痕迹,老爷子认出那是血迹,于是,他爬过墙,在墙后巷子附近的垃圾堆里找到了血衣。血衣口袋里,有孙笑白在码头上工的身份牌,还有几个铜板。

现在,当年的血衣和证物被他留着,放在家里。

当年这起案子,如果再查得仔细一点,如果不这么快定案,邓氏夫妇也不会死。仇恨使得老爷子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没有把证据上交巡捕房要求重新调查,而是把房子卖了,带着孙子离开上海拜师学武艺,让他牢记爹娘的死。一晃十五年过去了,他们重返上海。邓英勋戴上面具,伪装成一个软弱之人混入中央捕房摸清里面的一切,在赢得所有人的信赖后,开始着手复仇。

爷孙俩联手杀害肢解了余庆男、吉元忠和刘晓峰,还利用与吉元忠有恩怨,且与孙子身世十分相似的邓小哥作为掩护,以此干扰顾远的查案视线。可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心思缜密的顾远。

说完,邓老爷子哑着声音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平安?”

顾远说:“孙笑白被抓之后。”

说完,顾远带着康一臣去他们家寻找血衣和身份牌。按照老爷子的话,他们很快找到了证据,然后返回中央巡捕房。接着,他去了捕头办公室找严云舟,告诉他明天去捉拿孙笑白的事情。

听到顾远前来的目的,严云舟一个惊吓,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你、你是说要去抓周大王的女婿?”

“是的。”

严云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压压惊:“这件事,陆督察可知道?”

“知晓,拘捕令待会儿我上督察长室拿。”

“既然如此,那好吧,明天我带人和你走一趟。”

“好。”

顾远离开后,严云舟不由自语:“顾远这人太过认真了。”

整个上海滩,没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就算陆连魁,不是一样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十五年前死的人,不过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为了这两人得罪孙笑白,别说明天能不能抓得住人,就算抓住了,周家能坐得住?肯定会想办法把人弄出来,然后暗杀顾远。

唉,这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探长的位置,看来,不是谁都能坐得起。

严云舟能预料到的事情,顾远又何尝预料不到?但,罪名就是罪名,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能有什么好结果?

督察长室里,陆连魁听完了顾远对十五年前冤案的调查结果,他把烟放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拘捕令,写好后交给顾远。拍拍顾远的肩膀,他说:“按自己的路去走。”

“是。”

顾远告辞。他回到探长室的时候,看到车素薇和康一臣一起整理案件资料:“素薇,你打个电话,让曹青萝来一趟。”

“好。”

因果,因果。有了因,总该结出一个果。

翌日,法租界公董局里来了一队巡捕,他们要拘捕孙笑白,随同前来的,还有《申报》及其他报社的记者。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路人渐渐围聚在公董局门前。

楼上,公董局华董陆熙顺与总董梅理霭、副总董施维泽,及其他几个董事正在谈事。听到楼下的动静时,陆熙顺招人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办事员回道:“是巡捕房来拿人。”

陆熙顺好奇:“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公董局拿人?他们要拿谁?”

办事员继续回道:“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来拿人,他们要拿的是孙笑白先生。”

陆熙顺想起来:“顾远?”

施维泽含笑道:“我记得,在大世界里救过你一命的人,是中央捕房的探长。”

陆熙顺点点头:“是他。说起来,我还欠他人情。”在大世界看班奇年表演时,他差点被刺杀,当时,顾远救了他,而班大师被抓了。当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陆熙顺才知道自己无意间伤害了他的亲人,现在,班大师被关在牢狱里,刺杀未遂的他要坐上一年的牢。

梅理霭也加入这场谈话中:“我听说,中央巡捕房来了一位十分厉害的神探,敢到公董局来拿人的,恐怕只有这位神探了。”

陆熙顺站起:“我下去看看。”

公董局一楼大厅,严云舟带着巡捕围住孙笑白,顾远拿着拘捕令上前,其他记者手中的相机闪光不断。

孙笑白脸带笑意,可眼睛深处却冰冷至极。

“不知道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十五年前,你涉嫌杀害桥本相一一家三口。今日,巡捕房特缉捕你审案。”

“十五年前?我不知道顾探长在说什么。而且,顾探长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里可是公董局。董事们可都在楼上呢,顾探长这么做,把董事们的颜面置于何地,巡捕房交代得了吗?还有各位记者,这只是一场误会,都请回吧。”

“有什么话,请孙先生跟我回捕房再说。”

“若我不去呢?”

“那就得罪了。带走!”

顾远一句话,巡捕便要动手,但孙笑白身边的人忽然拔枪对准了巡捕,其他记者哗然。

这一下,两方僵持,严云舟也有些犯难了。来硬的,要是孙笑白秋后算账,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可不把人拿下带走,顾远也不会罢休。

在顾远打算用强之时,陆熙顺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是陆先生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路,陆熙顺进来,孙笑白让手底下的人收枪,他上前恭敬道:“陆先生。”

陆熙顺点点头,他走到顾远跟前问道:“顾探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一脸正色地回道:“十五年前,有一桩杀人案与孙先生有关,在查找到证据之后,巡捕房出示缉捕令缉捕孙先生。”

陆熙顺讶异:“十五年前?!”竟然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顾远再次让他刮目相看。

孙笑白笑着说:“陆先生,这件事,想必是巡捕房的人误会了。”

顾远逼视他:“若是误会,孙先生何惧前往捕房?”

孙笑白咬牙切齿:“顾探长,我并非害怕前往巡捕房,而是十五年前的案子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去?”

顾远冷笑:“既然如此,那请孙先生跟我走一趟。如果案子和孙先生无关,我顾远亲自向您赔罪。”

孙笑白威胁道:“顾探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熙顺打住两人:“好了。笑白你去一趟,如果真没事,顾探长自然会把你放了。”

陆熙顺开口了,孙笑白就算不愿,也不敢再推脱。

周大王是上海富商,可上海富商多的是。陆熙顺不仅是上海法租界首位华人公董之一,还是上海滩有名的巨富。他手里有电灯公司、电车公司和兴铁厂,还与人经营航业公司。而孙笑白的岳父——只做房地产业的周相云,怎么比得上?

身份上,孙笑白都比不上陆熙顺的一根手指头。

“既然陆先生开口了,那我就随顾探长走一趟。”

“孙先生请。”

孙笑白皮笑肉不笑:“哼!”

记者们躁动不已,周大王的女婿出事,似乎还牵扯到一起杀人案,这新闻足够他们追的。

陆熙顺回到楼上给陆连魁打电话,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他问:“若周相云来保人,你们放还是不放?”

陆熙顺这句话,明确地表达了公董局的立场——如果孙笑白真的与杀人案有关,公董局不会出手保人,主持日常事务的总办的位置,多的是人替补。因此,陆连魁他们要面对的是周大王。

电话里,陆连魁爽快地回道:“孙笑白杀人证据确凿,别说周相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巡捕房也不会放人。”

陆熙顺笑出声说:“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办好了,到时候,把顾远调到公董局来。”

电话对面的气息凝固了一下,陆连魁随即大笑道:“陆先生这是要从我手里抢人啊,这也要看顾远这小子愿不愿意啊。”陆连魁真不知道该为顾远担忧还是高兴,能被陆熙顺瞧上,这辈子,路要是走好了,注定飞黄腾达,但自然也会卷入上九流那些恩怨之中。顾远定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其间吧。

“怎么,连公董局都不愿来?”

“不瞒陆先生说,顾远这小子只对案子感兴趣。”

“这么说来,让他到公董局倒是屈才了。”

电话里,陆连魁哈哈大笑,给顾远说了不少好话。两人谈话结束后,陆熙顺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了个电话,至于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审讯室。

案件资料、证据已摆放在孙笑白眼前。孙笑白拿起十五年前的铁质身份牌,说:“没想到竟然被你找到了。”

顾远审视着他:“你为什么要杀了桥本相一一家?”

孙笑白无所顾忌,仿佛就算认了罪,巡捕房也拿他无可奈何:“十五年前,我在码头做工人。桥本相一从日本回上海的时候,在码头诬赖我偷他行李。之后,我不仅被帮会的人毒打,还被罚了工钱。我一时气不过,便跟踪他。知道他们请人做工活,却不愿意付钱,便计划把人杀了,然后嫁祸给那一对木匠夫妇……”

从孙笑白的话中,顾远确定桥本相一不仅瞧不起华人,还喜欢刻意压榨与刁难华人。这性子,有着极大的问题,所以才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孙笑白敢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就不怕顾远拿他怎么样。说完,他说:“人是我杀的,可顾探长,今天,我要是踏出巡捕房,明天,就是你的忌日!”

“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踏出这里一步。”

说完,把人暂时押解捕房看守室里。他们经过第一道看守室的门时,小窗口里,看到经过的孙笑白的邓英勋红了眼睛,他一拳打在门上。

一墙之隔,两间看守室,分别关着邓英勋和孙笑白。

探长室。

顾远、康一臣、车素薇三人整理当年案卷,并重新拟定三份案件文书,一份是邓老爷子和邓英勋的碎尸杀人案,一份是孙笑白当年的杀人案 件,最后一份,是邓氏夫妇的平反案件卷宗。

一小时后,周大王派人来接孙笑白,但被严云舟拦住了。手下们回去告诉周相云,周大王听后大发雷霆。在他打算亲自去巡捕房拿人的时候,忽然接到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电话,说是他的地皮房产税务不清,需要他前往调查。周大王掉头前往工部局,确实查到了他负责的地皮房产有税务上的问题,这些都是孙笑白名下的,但也和他挂钩。

这件事,让周相云脸色一寒。

更大的问题在后面,不知道谁曝出了孙笑白倒卖古董给洋人的事情。

这一下,周相云更气了。谁不知道他最大的爱好是古董收藏,谁能想到自己的女婿竟然在背后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回到家,不顾女儿哭诉请求,他愣是让女儿和孙笑白离婚。离婚了,税务上的问题直接扣在孙笑白头上,周家还能保住清白。

此时,孙笑白还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暗中所做之事,一朝全部被曝光,周家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已经放弃他了。

下午,有人把离婚书送来捕房,巡捕把离婚书从窗口扔进去。孙笑白拿起一看,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怎么回事?周家放弃他了?失去周家的庇护,若公董局不出面帮助他,那么他将从天堂掉进地狱,变成十五年前一无所有的孙笑白。

孙笑白有些失控地捶门:“开门!我要见岳父!我要见陆先生!”

无人回应,就算他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给他传话。

孙笑白瘫软在门口,他面如土色。

这算什么?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现在却被打回了原形。这就是他杀了人嫁祸给无辜之人的报应吗?

在探长室忙碌的三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当严云舟上来传消息说,周大王放弃孙笑白的时候,他们还讶异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怔了怔。几小时前,周大王还派人过来接人,现在说断就断,这脸也变得太快了。这么一来,孙笑白的身后再也无人了。那么,这个案子也即将终结。

严云舟走后,康一臣不由猜测:“是不是陆督察在背后做的事?”

松了一口气的车素薇答:“我觉得不是。”

顾远一笑:“如果不是陆督察,那会是谁?”如果不是陆连魁出的手,那到底是谁在帮助他?这实在让人不解。

千想万想,顾远怎么也没想到,帮助了他的那个人会是陆熙顺。

当初在大世界,被顾远救下一命,也算是还清了。

几天后,顾远把三份案卷卷宗呈递上海法租界会审公廨。十五年前的案子重审,邓氏夫妇杀人案平反,而真凶孙笑白锒铛入狱,等着他的是死刑。接着,是邓老爷子和邓英勋的杀人碎尸案,邓老爷子承担了所有罪名,但邓英勋的杀人罪名是无法洗脱的,最终,邓老爷子被判处死刑,邓英勋坐牢十五年。

上海滩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十五年前的冤案,还有邓氏夫妇后人复仇的事情。而真凶由一个下九流的码头工人摇身一变成为上海名流,这样的真相让人唏嘘。不过,更加令人唏嘘的是,法租界督察长亲笔写下对邓氏夫妇的道歉信。

一场跨越了十五年的案子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监狱里,拿着报纸的邓英勋泪水不断地滴落。为十五年前的爹娘,也为即将上刑场的爷爷,他痛恨当年办错冤案的人,即使陆连魁和包德义亲自向他和爷爷道歉,他也不会原谅他们。

车云庆墓地前,车素薇给他烧了一份报纸。

微风撩起她的头发,她说:“义父,十五年前邓氏夫妇的案子已经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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