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短发、长脸、眼神阴鸷、左眼带疤的男子画像,慢慢显示在刑侦支队信息中心的大屏上,由于文件过大,整个传输用了十几分钟。这就是千里追踪的结果了,不过在抱着职业性怀疑态度的刑警眼中,还得打个大问号。
毕竟是画像,是主观的东西,和警务要求的客观证据、分析结果、鉴证等是两码事,唯一能检验它是否真实的方式是:和客观信息比对。
如果重合,就是一条重要线索;反之则一文不值。
配色、测距,技术员依据画像在脸部相貌上放了几十个密密麻麻的比对点。在画像比对中,颌距、眼距、鼻高、唇宽,都用可量化的数据标注。按照支队的判断,敢犯枪案的绝对不是初犯,那在全省乃至全国的类似罪案数据库里应该能找到线索;如果找不到,那就只能通过基层民警的眼力去识别了。
“模糊搜索,数据范围放宽点。”
“这也太快了啊,距离案发刚刚二十四小时,从他们去沁山开始算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追线索就是争分夺秒啊,时间越长,目击者对嫌疑人体貌的记忆就越模糊。我觉得这次追踪很靠谱。”
“试试吧,等找到关联的监控估计还得很久。”
电脑前几位技侦员小声嘀咕着,把这幅前方传回来的画像变成了电子图案,输入了罪案数据库,庞大的数据库运作起来了。屏幕上各式各样的嫌疑人跳动着,在数据比对中一个接一个闪过。比对的速度很快,两到三秒一幅,不过相对于全省九万多件关联旧案,以及大批的释放人员,就这速度也得耗上几天才能有结果。
宋玉河闻讯而来,他等在楼梯口,听到脚步声时迎了上去。一位年过半百的警官装男子,身材高大、略微发福,不过配上一张竖眉大脸,反而显得威风更甚几分。号令全省刑警的悍勇气质已经渗到了他的言行举止里,哪怕面无表情,也是不怒而威。
“总队长好。”宋玉河敬礼道。
刑侦侦查总队长程长峰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开口问:“怎么样?”
“已经开始比对了。他们昨天中午出发,火速赶到沁山县,又不眠不休连夜追到了柿河乡李庄村,终于找到一个目击者。另外还有不少沿路采证,正在送检。”宋玉河汇报道。
“既然路线找到了,不能和监控比对吗?”程长峰皱眉怪道。宋玉河回应道:“也就邪了,到乡一级公路的岔口就有监控,硬是没找着……县大队的还在沿路找。”
“嗯,应该是个高手,开车规避开这么多交通监控,蓄意谋杀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案发地选在警务相对薄弱的县乡地区,这是经过周密策划的啊。”程长峰道,话里天然带着怒意。
宋玉河点点头:“全警也就这么几个人能通过询问恢复嫌疑人体貌特征。而且这么做时效性要求很高,稍迟一点,就算能找到目击者恐怕也说不清了。这次找到有点侥幸的成分啊。”
程长峰总队长好奇地问道:“你说这个画像的高手是程良的弟子,那准确性能有多高?就算程良亲自出马,也不敢保证能百分之百还原啊。”
“这个……”宋玉河眼前浮现任明星那张舔着雪糕的白痴脸,不敢妄下定论了。程长峰捕捉到了这个变化,追问道:“怎么了?人有问题?”
“不是,人有点年轻,是辅警。”宋玉河道。
“嘶……哎哟。”程长峰像牙疼一样,背着手道:“这事没十年八年功力不一定行啊。”
那是门技术活儿,而辅警恰恰是最没技术的活儿,招聘条件很宽,能安心干上十年八年也许能有个气候,可惜宋玉河一句“太年轻”早已经否决了那种可能。
片刻,程总队长看看表,问了句:“比对需要多长时间?”
“不一定,可能一个小时,也可能得几天,一方面取决于画像的还原程度,一方面数据库得有对应的嫌疑人,还得看运气。”宋玉河道。
“那今天安排下其他事吧,甄选一遍专案组的人员,尽快把名单报到总队。”程长峰安排道。
“是。”宋玉河敬礼。
总队长有点失望地转身下楼了,案情扑朔迷离的时候,失望程度是和期待程度成正比的。宋玉河也有点尴尬,很久没见总队长露过笑脸了。
突然,信息中心传来几声重重的拍桌声和尖叫声,是兴奋过度的尖叫。
支队长和总队长相视一愕,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两人匆匆往技侦信息中心赶。一进门那些兴奋过头的技侦都忘了起码礼仪了,失态地拍着电脑桌台指着屏幕嚷着:“快,支队长您看……太神了。”
两人凑上前一看,眼珠子瞪得快掉下来了,画像和案卷照片,就像复刻出来的一样,根本不用比对,肉眼即可识别,怨不得这才十几分钟就找到了。
“人家不就叫神笔程良吗?”
“不是程良,是他的徒弟。”
“徒弟都这么厉害?这是咱们有史以来比对吻合时间最快、吻合程度最高的一次吧?”
“绝对是啊。”
“咱们队配几个这种人就好了。”
“快算了,这比培养个程序员还难。”
众人兴奋地讨论着,程长峰难得地笑了,鼓励道:“同志们,辛苦了。看看这个嫌疑人,一支老枪啊,都打起精神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对手啊。”
嫌疑人:郭向阳。
所犯罪行:非法持有枪支、故意伤害。
刑期:死缓。
“好家伙,作案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否则以他的罪行那个年代直接枪毙了……蹲了十四年半大狱,出来这是几年了……五年多了。”宋玉河心猛地一跳,回头看程长峰,这个对手分量可够足了。
“派人去趟监狱,服刑期的表现、关押期间接触过的其他犯人,所有信息都捋出来。狱友有时候和战友一样,都感情很深,发展成同伙的可能性很大。”程长峰安排道。
宋玉河正准备安排这项事,程长峰又在门口招呼着他,他快步跟出来,兴奋道:“总队长,是不是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就是说这事,边走边说。不得不佩服老贺这个家伙有一套啊。十几年前禁毒还属于刑侦序列,单独建制的时候没几个人,看看人家现在,咱们还得求着人家。”程长峰对此似乎有点难为情。
宋玉河笑道:“都是打击犯罪。天下警察是一家,不分彼此啊。”
“嘿,这句话说得好,对此我的想法是:第一,支队、各刑侦大队、中队的日常工作不能耽误,大案要办,小案也要抓;第二,咱们建专案组宁缺毋滥,一定得是精兵强将,缉枪行动是全国性的,我们这儿是部里点名的重灾区,一定给组织上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第三,人员压缩到极致,前期保密得做好……这个我有个想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总队长安排着,小心思出来了。
宋玉河赶紧道:“贺支队长昨天带我去看华师父去了,他提议给华师父挂个顾问。”
“华启凤说起来也是我师父啊,这辈分高得让下面人怎么称呼……师父身体怎么样?”程长峰问。
“闲不住,还能喝半斤……一听案情,精神头就上来了。”宋玉河道。
程长峰笑着道:“那是老毛病,改不了了……挂个顾问,行。这样,把老贺也挂到顾问名单里,不,不,挂到领导组名单里。”
“啊?”宋玉河愕了,跨警种的案,挖人家墙脚都很不好意思了,现在直接拉人家领导进来,这似乎有些得寸进尺了。
“啊什么啊?你还以为老贺还和你平职,是个支队长?用不了多久你见了就得敬礼喽,现在他的呼声多高啊?你只管给我划拉名单,不管他禁毒上、网安上,哪怕就是市局班子里的人,也得给我拉来……尽快准备,最早今晚,最迟明天,我们建组上案子。”程长峰且行且安排道。
一路送着总队长上车作别,宋玉河看着车尾愣了好一会儿,这把老贺的人和老贺自己都拖下水了。他一想老贺看到专案组名单的表情,就忍不住笑了……
卢教授的儿子从国外赶到晋阳第三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五时。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可以预见又将是一场生离死别哭天抢地的场景,武燕实在不想看这种场面,她知道自己不管经历多少次,依然承受不住。
恰好支队的命令来了,她交接了手里的活儿准备离开,走时却遇见躲在一隅哀伤的茹叶楠。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多久,更多的时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凭借警察的本能,现在武燕对她已经探听得清清楚楚了。
这是位优秀的姑娘,拿着生物工程学和遗传学的双学士学位,正在读博。不仅优秀而且单纯,已经是就业婚嫁的年龄了,她还没有走出过校园。这次卢教授的事让她乱了分寸,甚至使劲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愧疚得恨不得自己去替卢教授挨那一枪。
武燕轻轻走向她,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道:“我得回队里接任务了,叶楠,你得保重啊,有时间我来看你。”
正在啜泣的茹叶楠回头,抹着泪,点点头,道了句:“我送送您。谢谢您,武姐。”
“谢我干什么?我都不会安慰人……不过依我当警察的经验来看,劝你一句,再好的防范也防不住叵测人心,这事纠葛很深,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内疚。”武燕道。
两人慢慢走下扶梯,茹叶楠拭着泪道:“秦磊发现历山豹的消息让卢老师兴奋了好一阵子。我就不该怂恿他去考察观测,如果不去也不会在荒山野岭发生这种事。”
“你们去考察还有谁知道?”武燕问,同样的问题会问不止一遍。
茹叶楠心神早失守了,随口道:“很多啊,从学校报备,到县里主管的林业、公安部门报备,能知道的人有很多。”
“除了这些,有没有其他途径可能提前知道?”武燕道。茹叶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武燕赶紧解释着:“我知道问了不止一遍了,这是职业病,但我还是觉得在什么地方可能有疏漏。”
“我……说不清楚,回头你问问秦磊。”茹叶楠道。
“秦磊……昨晚就走了?”武燕问,那位帅哥似乎没有茹叶楠对卢教授的师生情这么深。
“他还有生意在忙……这次抽空陪同卢教授去考察,其实也是为了陪我。”茹叶楠羞羞地道。
武燕笑着说:“明白了,他在追你。”
没有否认,茹叶楠轻声道:“他是卢教授早年带的本科生,毕业后没有从事对口专业的工作。我们这专业也不好就业,大部分都改行了……有次卢教授过生日,我们都去祝贺,就那么认识了,后来他确实对我表明有好感。他出国经常给我、给卢教授找一些本专业前沿科学类的资料……这次把他也吓坏了,估计……唉……”
“别太伤心了。”武燕安慰道。
“都说好人有好报的,可卢教授这么好个人,为什么会这样?”茹叶楠又抽泣了几声。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坏人,一定会有惩罚的,我保证。”武燕回身,严肃地道。
“谢谢。对了,武姐,能打听个事吗?”茹叶楠临走想起来了。
“案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很快就有结果了。”武燕搪塞着,现在即便知道凶手是谁了,也不可能告诉与受害人相关的人,不料她想错了。
茹叶楠说道:“我不问案情,我问个人,邢猛志您认识吗?”
“啊?你从哪儿听说他的……哦,对了,他去现场了。”武燕吓了一跳,一下又觉得不对,狐疑道:“是他给你录口供的?”
“没有,我们是初中同学,有十年多没见了。”茹叶楠道。
“你想打听他什么?”武燕道,不知为何心里泛着酸酸的味道。
“我……我欠他一个道歉,他在学校时给我的印象很深,后来我好几次想找他,都没有找到……”茹叶楠娓娓道着,脸色竟是一片小儿女才有的羞色,这可把武燕看愣了,她没想到居然刨出了一个意外的信息:这个世界太小了,茹叶楠居然是邢猛志的初恋情人……
晚六时会议时间,风尘仆仆赶回晋阳的一行追捕人员没到会,被堵在距离刑侦支队五公里外的十字路口了。
“误就误了吧,席队你催啥,还没吃饭呢。”后座的任明星嚷道。
乔蓉、席双虎哈哈笑了,去时还很看不惯这个惫懒货,现在却都越看越可爱了。席双虎笑道:“开完会我请客啊,吃什么你点。”
“湖滨会馆,大餐。”任明星来劲了。
“明星,你是前富二代,可我们这辈子都和富无缘的,你忍心这么宰啊?”席双虎苦脸了,这货挑的是高档餐厅。
“呵呵,警察多可怜啊,都是穷得光荣、苦得伟大。男怕入错行啊。”任明星夸张地伸着臂。旁边坐着的乔蓉直接推开了他胳膊斥着:“那你还来当警察?”
“我辅警,临时的。”任明星郑重道。
“切。”乔蓉愤愤给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
任明星却是嬉皮笑脸道:“我理解你们羞愧的心情,我们就是为了颠覆你们认知而存在的。”
这货说话让人气得牙痒痒,本来两位辅警挑了大梁让席队刮目相看了,可要一直叨叨,谁心里都会不舒服。席双虎点头道:“是,没错,你们俩确实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是诚心诚意地敬佩。但你自己老挂嘴上说是怎么回事?”
“你要在湖滨请一顿,我就不说了。”任明星得意道。
乔蓉斥着:“你长得肥,想得美。咱回队里吧,开完会吃大灶,爱吃不吃。”
“你看你生什么气,我又没和你怼不是?哎,蓉蓉,我发现还是你冰雪聪明啊,不早说吃大灶,其实我就想吃大灶呢,油水少还减肥呢。”任明星赶紧道。
嗯?!席双虎发现画风突转,回头瞧,见邢猛志在眯着眼窃笑,而后一排,乔蓉正拧着任明星的胳膊小声斥着什么。任明星这回遇上克星,不敢胡说了。
这把席双虎逗得忍俊不禁。一直到看见了支队的大门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此行是如此轻松,这也是参案以来最有收获的一次追踪,到终点了他倒觉得有点依依不舍了。
“哟?这干什么呢?”任明星眼尖,看到两行列队的警员,不知道准备干什么,他看到当头的一位,评论道:“哟,带头的还是胖子。”
乔蓉表情骤变吼着:“你闭上嘴吧,那是总队长。”
“啊?卧槽,不早说,我还穿着条破裤子呢,咋见人呢?”任明星怒道。
车停时席双虎回头笑道:“下来吧,让他们崇拜一下破裤子的传奇。”
“什么意思?”任明星紧张道,没见过这阵势。
“下去就知道了,下面那个胖子要向你致敬。”乔蓉逗他道。
“我没说人家是胖子啊,我一直觉得他很帅啊……哎,猛哥,真是总队长?”任明星心虚道。
“不一定是,他们吓唬你。你直接问呗。”邢猛志故意道。
四人依次下车,任明星还蒙头蒙脑地不明所以时,猛地听到了当头的喊了声:“立正。”
两排警员齐齐立正,并拢脚的声音出奇地一致。命令又来了:“敬礼。”
这位喊口号的和在列的支队长,包括其他所有在场警员,齐齐向追捕归来的四人小组敬礼。席双虎带头还礼,偏偏任明星吓住了,傻了吧唧忘了敬礼,别人都礼毕了,他才紧张地补上,惹得列队警员一阵哄笑。
再瞧几个人狼狈的样子,连总队长也不禁莞尔了,他朗声道:“同志们,平时我们大会小会强调如何忠于职守,如何当好一名警察,今天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你们面前……当我知道情况的时候是非常感动,也非常震惊。这两位同志是从禁毒借调过来的,昨天中午离开晋阳,驱车三百多公里赶赴案发现场,在现场勘查到可疑线索,追着线索连夜步行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找到了第一目击者。在此之前,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罪犯已经脱离案发现场,没有监控,又是山地丛林地带,属于侦查盲点。可他们却做到了,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我们刑侦上所有誉为传奇的发现,靠的不是运气,不是侥幸,而是像他们这样锲而不舍的努力……鼓掌!”
一阵整齐、热烈的掌声响起,那些热切的眼神传递来的景仰之情,把任明星激动得飘飘然了,把邢猛志心热得脸上有点发烧了,所有的苦和累,所有的牢骚和怨言,在这一刻,都成一种感觉: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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