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乱奘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墙。
他闭着眼睛,天花板上的灯调到了最暗。
沙门蜷在被褥上,睡得正香。
体形与小猫无异,却长着成兽的脸。
只见沙门的黑色鼻头时不时地**一下。
进屋已有两个多小时。
至今太平无事。
乱奘保持闭眼的状态,细细回想喜代美的话。
“——眼看着他的身体越来越薄。”喜代美如是说,“感觉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跑。”
余音绕耳。
喜代美称不上“法力高强”,但对灵物颇为敏感。
这份敏感既是利器,又是弱点。
毕竟她会对最轻微的灵性刺激敏感地做出反应。
她看似不容易受到幻术的影响,但在某些情况下,反而比常人更容易深陷其中。
一旦中招,便难以自拔。
她本以为事情不会太棘手,却是大错特错。
恐怕她刚走下出租车,在看到阿久津的那一刹那就中了幻术。
乱奘曾在位于小田原风祭的真壁云斋家见过喜代美一次。
据说,她是云斋旧友之女。
乱奘此次远赴三岛市,也有一半是云斋的意思。
乱奘在报上看到了喜代美的名字,便打电话询问云斋。
云斋如此说道:“你能不能跑一趟,给喜代美圆个面子——”
云斋希望他去一趟三岛,完成喜代美接下的委托。
乱奘白天忙着解决东京的委托,傍晚才赶到阿久津家。
而此时此刻,他抱着胳膊,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静候异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十一点多了。
乱奘壮硕的身躯纹丝不动。
厚实的胸膛微微起伏,很是规律。
又过了几个小时,乱奘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微弱的响声。
——类似纸张摩擦榻榻米的轻响。
又似金属相互碰触的轻响。
“据说那一带原是城寨的遗址。挖地建旅馆的时候,翻出来不少石墙,还有烧焦的木材。阿久津说,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木材处理掉了,石墙则直接用作旅馆的地基。毕竟就算只是个城寨,也不敢拖拖拉拉,万一被有关部门认定为文化遗产或古迹,那工程就非停不可了——”
喜代美在病**告诉乱奘。
“我通过灵视发现,好像有不少人被活活烧死在那里……”
黑暗中,沙门纯黑的皮毛发出了一束束浅蓝色的磷光。
即使闭着眼睛,乱奘也能感觉到。
因为沙门的体毛发出的动人磷光基本不是肉眼可见的光。
声似小鸟鸣啭——
“来了个大个子。”
“大个子。”
“怎么就一个人?”
“女的呢?”
“还有只猫。”
“哦,真有。”
“它发现我们了。”
“发现了。”
“看来不是寻常的猫。”
“那是什么猫?”
“是猫妖!”
“是猫又!”
“让它去。”
“别管它。”
“关键是得料理了这个大个子——”
“有道理。”
“怎么办?”
“切成丝,加醋拌?”
“那也太多了。”
“要不煮了?”
“不,用烤的。”
“烤吧。”
“烤了。”
“因为火很烫。”
“很烫。”
“身上的衣服会烧起来。”
“头发会烧起来——”
“眼珠子会烧起来——”
“舌头都会烧起来。”
“****都会烧焦。”
“好烫。”
“好烫。”
“好烫。”
“好烫。”
“好烫”的声音宛若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微弱的乐声响起。
笛子、古筝和琵琶织就的微弱乐声开始填满周遭的黑暗。
乱奘微微睁眼。
从他盘腿坐着的地方到远处的榻榻米上,站着无数身披战袍的武士。
都是身高不足十五厘米的小矮人。
“哦!”
“哦!”
“睁眼了。”
“睁眼了。”
声音似小鸟的快速鸣啭。
“别退缩。”
“别退缩。”
“拔!拔——”
这个“拔”字,似是“拔出白刃”之意。
这话是说给自己人听的。
武士们手握细小的闪着凶光的刀。
乱奘犀利一瞪。
“呃!”
“呃!”
武士们连连后退。
乱奘岿然不动。
他只是坐在那里,背靠着墙,双手交叠。
忽然,几个武士冲了出来。
他们举刀对着乱奘,轻声喊着,猛冲过来。
乱奘松开交叉的双臂,用厚实的右掌拍打榻榻米。
朝他冲来的武士们顿时人仰马翻,好不滑稽。
乱奘就这么瞧着,嘴角带笑。
“不好对付!”
“不好对付!”
“停!”
“停!”
一个骑着马的人冲出黑暗。
牵出一阵马蹄踢打榻榻米的声响。
马高举前腿,在半空扑腾几下,随即停稳。
马旁围着十来个杂兵。
手持弓箭。
只见那群人排成一行,弯弓瞄准乱奘。
动作整齐划一。
马上的男人掏出怀里的军扇,高高举过头顶。
“发射!”
自上而下,用力一挥。
乱奘伸出双掌,在面前轻轻一拂。
细小如针的箭矢顿时没了气势,纷纷落在榻榻米上。
沙门缓缓起身。
来到武士们身后,尖声叫唤。
“不好!”
“是猫又!”
杂兵顿时四散而逃。
只有骑马的那个迟了一步。
马上的人和沙门的两眼几乎同高。
马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沙门吓到,猛跳起来。
小矮人险些坠马,却被沙门一口叼住。
然后咀嚼起来。
房间里响起他的尖叫,但很快便重归宁静。
经过片刻的咀嚼,沙门吐出了嘴里的东西。
竟是一小团纸。
乱奘露出明显的微笑。
几个身穿气派铠甲的武士走出黑暗。
他们走到乱奘面前,仰望着他喊道:“来者何人?!”
乱奘苦笑。
“无名之辈。”
“我看你本事不小,究竟所为何事——”
“这话该我来问。叫你们主子出来。”
“主子?”
“对,就是暂时赋予你们肉身,在幕后操控你们的家伙——”
“……”
“怎么了?”
“主子不在此处。”
“我知道。他在哪儿?”
“说不得。”
“说不得?”
“主子对我等有赐身之恩。”
“一群提线人偶,还讲究恩情?”
“什么?!”
“生气了?”
“莫怪我刀下无情!”
“要用那纸刀砍我吗?只有胆小如鼠的懦夫,才会因为碰到那种东西就误以为自己被割伤了,甚至流出血来。”
乱奘所言不假。
一旦通过催眠对某人施加强烈的暗示,让他误以为眼前的普通木棍是烧红的烙铁,木棍的轻微触碰都会让他感到滚烫难耐,情况严重时,皮肤甚至会起水疱。
“放马过来。我绝不反抗,照接不误,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乱奘如此说道。
黑暗中冲出五十来个小矮人。
大多是武士打扮的男人,但也有一小撮妇孺。
没有头的,脸和身体被烧焦的,比比皆是。
他们手持武器,向乱奘扑来。
他们爬到盘腿的乱奘身上,用刀刺他的手臂和脖子。
乱奘抱着胳膊,笑看眼前的一切,淡定无比。
甚至有小矮人爬过乱奘的肩膀,抓着头发和耳朵爬上了他的头顶。
他们明明身着盔甲,乱奘却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体重。
爬到头顶的武士顺着几缕头发,下到乱奘的额头。
嘴里叼着刀。
大概是想用刀戳乱奘的眼睛。
乱奘轻轻向上噘起嘴唇,对准那武士吹气。
武士的身体顿时像纸片似的飘上半空。
只见他拼命抓住乱奘的头发,动作甚至有些可爱。
使出浑身力气的表情竟有那么几分讨人喜欢。
就在这时,武士的手一滑。
整个人顿时飘起。势头尽了,再徐徐落下。
“行了,差不多了——”
乱奘喃喃自语,逐一捏起扒着自己的小矮人。
捏起一个又一个,叠入左掌,用拇指按住。
武士们的身体本该有厚度,可无论把几个人叠在一起,仍是薄得可怜。
被叠起来的小矮人不住地挣扎。
剩下的武士和无头人则在榻榻米上仓皇逃窜。
乱奘只需吹一口气,就能轻易掀翻他们的身体。
沙门紧追不放。
乱奘将自己身上的小矮人全部收入左掌,然后将硕大的右掌叠了上去。
双掌猛然送气。
带着白光的气冲出手掌之间的缝隙,迸发在黑暗中。
当然,那是常人看不到的气浪。
乱奘一松开重叠的手掌,便有许多小纸片飘落在榻榻米上。
都是剪成人形的轻薄和纸。
每张纸上都写着蝇头小字。
“灵。”
“宿。”
“动。”
“我就知道——”
乱奘嘟囔着站了起来。
最后一个武士险些被沙门叼住,却被乱奘伸手捞了起来。
沙门抬头望向乱奘,一脸的不爽。
恰好是刚才企图戳乱奘眼睛的武士。
乱奘用左手抓着武士,把人举到面前问道:“玩够了没?是时候回去了吧?”
“嘿——”
“嘿!”
武士在乱奘掌中怪叫不止。
乱奘用右手掏出打火机,点着。
“来吧,这可是真火——”
话音刚落,乱奘手中的武士便疯狂挣扎起来。
他把火凑近。
“哇!”
“哇!”
武士号叫起来。
定睛一看,头盔下竟是一张被烧焦的脸,形容骇然。
他的脸在正常和烧焦这两种状态之间反复变换。
不难想象,他当年是因火而死,而且死状凄惨。
乱奘把武士带到房间中央。
“别怪我下狠手。赶紧出去,就不会觉得烫了。”
他把武士放在榻榻米上,把打火机的火凑近他的臀部。
武士惨叫着一跃而起。
发疯似的冲向另一头的墙壁。
在半截身子化为灰烬之前,武士撞了墙。
他的身体仿佛被墙吸收了一般消失不见,只剩一张屁股上挂着小火苗的人形纸片悠然落地。
“在东面啊——”
乱奘盯着墙壁,如此嘟囔。
因为身上着火的武士逃向了东墙。
顺着东墙后的缓坡望去,便是箱根。
“没多远。”乱奘低声说道,勾起一侧唇角。
脸上浮现狰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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